我站在爹孃的面前,絞扭着衣帶,很有些侷促。
站在我身後的白淵則看上去要輕鬆得多,還是沒有一點憂愁似的笑着,任由爹孃上下打量他。
爹咳嗽一聲,開了口:“你說,他只求管吃管住,一月給他十文工錢和一罈子酒,其餘都不要?”
我答道:“是。”
旁邊的孃親接了話:“這孩子,林州城裡有這麼多家做生意的,你爲何偏偏要來我們家?”
白淵說:“因爲謝家心眼好,住着踏實,不怕被東家打罵。”
“嗯——”爹拉長了嗓子,“謝家小門小戶,自然比不上那些大戶商賈有氣勢。可是,在謝家幹活,也是偷懶不得的。”
“這是自然。”
一陣寂靜。我忍不住問道:“爹孃的意思,要不要他留下做工?”
孃親看向爹,在家裡,向來都是由爹做主。孰料爹卻說:“咱們都是老骨頭了,快不中用了,這個家以後終究要讓丫頭來管。這個事情,還是丫頭看着辦吧。”
我因爲這句話頗有了些底氣,看看爹孃,又看看身後的白淵,道:“那……就讓他留下吧。這樣我也能少點忙活,爹孃也多歇歇。”
爹點點頭:“出去吧。”
“是。”
我站在庭院裡,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少年。他個子高,長得好看,在店裡跑堂倒是很合適;那一雙手均勻修長,手心和指肚上分佈着大大小小的繭子,應該做過不少活計;他之前又是走街串巷的,見過的人物事情都多,應對客人應該是不成問題。這麼看來,他倒是個不錯的幹活做工的材料。而且他要的工錢也少,多半是爲了找個能安身落腳的地方,只要以後相處得好,收這個夥計實在是得了個天大的便宜。
想起來,前兩天綢緞莊的張伯還跟我抱怨,說他店裡的幾個夥計都好吃懶做,工錢要得高,還時不時順手牽羊揩點店裡的油水,讓他頭疼不已。
正想着,對面的人咳嗽兩聲:“東家,你就不說說怎麼發落安置我麼?”
我回過神來,想了想,拉他進了東廂房:“我爹和孃親都住在西廂房,這東廂房隔斷成了兩間屋子,一間我住,一間是客房。橫豎我家也不常來遠客,這一間客房平日裡就用來堆放東西了。今天我幫着你把這間屋子收拾收拾,夜裡給你住。”
“好。”
“爹孃身子不利索,每日的開門關門都是我來做,從明日起,你就在店堂裡給客人們端酒倒酒,爹要休息的時候我就在酒臺子裡點帳,爹要是在酒臺子裡的時候我就跟你一塊兒下去招呼生意。”
“好。”
我又跟他說了別的許多事情,白淵都一一應着。末了,我問他:“你還有別的事情沒有?沒有的話,先收拾屋子吧。”
他仍是說:“好。”
兩個人窸窸窣窣地搬着東西,白淵忽然問我:“以後你叫我白淵,我叫你什麼呢?”
我有點臉紅:“叫什麼不都一樣?”
“那我看你爹孃都叫你丫頭,我也叫丫頭怎麼樣?”
我斷然拒絕:“不行!”
“那……叫東家?”
我覺得這個稱呼雖有氣勢,但是把我有點叫得老了,畢竟我常常聽酒樓或綢緞莊裡的夥計叫他們老爺爲東家的。於是又拒絕了。
白淵皺起眉頭:“你不是說叫什麼都行的?”
我窘了窘:“咳咳,那……叫莫離就行了。”
白淵瞭然地笑笑,似乎有點把覬覦已久的糖塊偷到手的得意。
他又說:“你怎麼不問我一些事情呢?難道你不感興趣?”
我嘆了口氣:“好吧,我也確實想問一些事情的。你說,羅孝廉給你那麼多錢,好歹都夠你花一陣子,怎麼才這些天,你就跑來做工了?”
白淵道:“那些錢啊,我用一些給小豆子他們買了藥材和衣服,又用一些作了送他們回家的路費,我再回到林州城,雖然還有,但就不剩下多少了,只好來找活幹。”
“小豆子?”
“就是總咳血的那個孩子啊,我會治病但是得買藥材,治好了他還得給他們添上漂亮衣裳,再送回家裡去,自然是要花錢的。”
我想起他抱着的那個小孩子,和總跟在他身後的一串小乞丐:“你怎麼知道他們還有家?”
“哦,他們大都是因爲家裡窮或有病,被父母遺棄的,治好了病,他們又是男孩,送回去父母或親戚也會要的。有兩個實在不記得家鄉,我就送他們去了城西許裁縫那裡做學徒。還有一個女孩兒,被桂州城裡一個浣衣婆婆收養了去,說她的小孫子才四歲,正想早些找個孫媳婦,日後也免了託媒送禮的麻煩。”
“然後,你就回來了?”
“是啊,我正發愁去哪呢,忽然想起你家的酒好喝,覺得在哪裡做工都不如在酒館裡,就來了。”
“你喜歡喝酒?”
“那當然,酒可是天上地下最好的東西了,連太上老君的九轉金丹、王母娘娘的紫紋蟠桃、赤腳大仙的肉靈芝加上西天佛祖摩訶池裡的千年玉藕都比不上。本來慈航真人瓶子裡的甘露還是上品,可是跟那你家的梨花醉比起來,還是差着一截呢。”
我忍不住笑了:“瞧你說的,好似你真的吃過那些神仙們的寶貝似的。”
白淵一臉無辜:“我當然吃過啊,沒吃過怎麼能說它們都比不上你家的酒呢?”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嘴皮子油滑。我家的梨花醉再好也是凡間之物,怎麼能跟神仙佛祖的寶貝去比?別再說這渾話了,當心哪位過路的神仙聽見怪罪於你。”
“嘁!”白淵一臉不屑,“就他們,還怪罪於我?連凌霄寶殿上的巨靈神見了我還得賠笑作揖呢,他們算老幾!”
這是越說越離譜了,看來他那瘋瘋癲癲的毛病還沒好。我只好閉嘴,免得他再有什麼胡言亂語的機會。
一番折騰,直到了日頭偏西,總算是收拾出了一間像樣的臥房。白淵搓着手,看上去很是高興:“我就說嘛,還是來你家好,這裡比城外那個元始老兒的破廟睡起來舒服多了!”
我看着他兩眼放光的樣子,忽然就想,四處流落在外的人果然是有些可憐,連一間普普通通的臥房都能讓他這樣高興,這是因爲他終於有了個能安定下來好好睡一覺的地方了啊!
這樣一想,我瞬間就母性大發,頗爲溫柔憐憫地看他幾眼,看完後還覺得這孩子真是眉毛眼睛都周正得很,要是我以後成了親嫁了人,能生出來個這樣的兒子就好了,到時候天天牽出去給四鄰八舍的得意炫耀。
白淵估計是被我笑眯眯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擡起眼皮問我:“莫離,你想什麼呢?”
“呃……沒什麼。”我這時候母性還沒收回去,很慈愛地順口問道:“白淵啊,你今年多大了?”
沒料到他一聽到這句話,神色就有些蒼白慌亂:“我……”
“該有二十了吧?”我學着鄰居家劉婆婆跟年輕小夥子拉家常的口氣接着問。
他的臉色更白了:“有……了。比二十歲……大……”
我這才從母性的溫和裡反應過來:白淵臉色這麼不好,怕是不想讓人問他的年齡?可是問了又能怎麼樣呢,他又不是那些六七十歲快要入土的老人,纔會忌諱讓人問歲數。
看着他臉色由白變紅又變得更白,我忽地瞭然了:別的年輕男人,十幾歲時就要麼讀書進學要麼操持生計,可白淵都二十多歲了,還是四處流浪一事無成,要不是碰巧救了羅孝廉家的小公子,只怕現在還在城外的破廟裡做乞丐呢。雖然他看上去活得很自在,但只怕心裡還是有點不好受的。我這麼戳人家的痛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想到這裡,我心頭涌上一股歉意,又不好跟他明說。
白淵低下頭,彷彿在隱忍着什麼,聲音怯怯地說:“莫離,以後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要問我的年歲,我們不談這個,好麼?”
我自然順坡下了:“好啊好啊,我以後不問。”
他還在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我咳了一聲,說:“那個……把你的東西收拾安放一下吧。我不是見你還揹着褡褳的嗎?”
他這才擡起頭,眼睛裡有了些亮光地應着:“好啊,我把我的東西都收拾收拾。”
說着,白淵把那個還是破破舊舊的褡褳解開,我眼睛一花,先冒出來的竟然是一支玉笛。
我看着這溫潤淨滑毫無瑕疵的玉笛,嚇了一跳:“白淵,你這是哪來的?”
“這個啊,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當然不能丟,已經傳了……我想想啊,傳了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二十四年了呢,只要我還沒餓死,就得一直帶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