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萬物繁盛。
陽光燦爛的白日裡,隨時可見鬱鬱蔥蔥與爭芳鬥豔在流轉;星辰璀璨的夜空裡,隨耳可聞蟲豸的生命歡歌與繁衍渴望。
當然,也少不了天競物擇適者生存的殺戮。
駐立於資水畔的周大都督,傾聽着山中起伏的狼嚎,感傷着已故人兒的悲鳴。
然而,就在此刻,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危機感。那是一種彷彿被猛虎盯住了感覺。猛然側身回首,他望去了不遠處享受着銀月光華的林木叢。
卻發現,一支箭矢如飛羽驚鴻,披着銀月而黯淡無光,踏着夜色而不動聲色,急速得連風聲都來不及呻吟,正往他而來。
他的瞳孔瞬間凝縮,身體本能的往側俯下,口裡也厲聲大喊。
“敵.....”
但是他的聲音才吼出來一半,那個“襲”字還沒來得及蹦出,就被劇痛給遏止了。
那支箭矢,閃爍着冷光的三菱矢鋒,還是親吻上了他的肋下。緊接着,伴着微微壓抑的聲音穿過衣甲,鑽進了皮肉中。
將他的肋骨咔嚓一聲撞裂,從他身體直穿而過。
冒出後背之時,依然去勢不衰,在資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滑翔了好久,纔沒入水中不見。
也讓他倒在地上。
伴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洶涌奔出的殷紅。
被變故驚醒的親衛們,連忙跑過來,用身體護住他,用哭腔很明顯的聲音,大喊着些什麼,悲慼着些什麼。
被劇痛折磨的周瑜,有些聽不清。
他努力的壓制着喉嚨中不斷涌上的鹹腥味,斷斷續續的從口裡擠出幾個字,“敵...襲....,速....走....”
然後便腦袋一歪,陷入了昏迷。
此刻,小樹林的喊殺聲大作,鬚髮皆白的老將黃忠,倒提着大刀,邁開大步咆哮而來。身後,是緊隨腳步的兵卒,同樣咆哮震天。
連續數日都在亡命而奔的江東子弟,也被從睡夢中驚醒了。
他們看到了,他們敬愛的周大都督,被親兵撕下衣甲,包裹住了肋下依然冒出殷紅的傷口,被一個壯碩的兵卒用布條綁在了背上。
正往着洞庭湖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垂下來的手臂,和歪在一側的腦袋,昭示他已經人事不知。
而一半拔出刀劍,迎着荊南兵而去的親兵們,嘴裡也喊出了讓他們心悸不已的悲鳴。
“爲都督而戰!”
“爲都督斷後!”
有些不雜亂的口號,卻讓所有兵卒,都做了同樣的選擇。他們當即從地上蹦起,操起兵刃就迎難而上。
這個時候,他們嘴裡再沒有喊出“都督速走”的話語,而是化成了各種長短不一的戾嘯。
一如失去了母羊的羊羔,悽聲不斷。
一如在幼崽屍體邊上母狼,對月引頸長嚎不已。
悲意,在凝聚。
死志,在蔓延。
最終化爲了迎着刀鋒而去的決絕。
手中的刀刃斷裂了,用拳頭與牙齒;身體被涌出的殷紅帶走力氣了,就爆發生命的餘暉,抱住敵人,好讓袍澤殺死。
老將黃忠,一生崢嶸於戰場之上,卻沒有見過這樣敵軍。
他的大刀如雪花般輕盈飛舞,在銀月下帶着死神的微笑,但卻在此時,勇不可當的氣勢、擋者披靡的精湛武藝,被遏制了。
被這羣人人帶傷、疲憊不堪的,看似一觸即潰的敗兵,給阻止了前進的腳步。
這羣人兒,有的主動用胸膛去接下刀刃,只爲將刀身卡住身體中。有的扔下了兵器,只爲抱着他的一隻腿,無論背上被捅了多少刀。
哪怕是斷氣了,還是抱着緊緊的。
讓黃忠不得不拔出佩劍,用劍鋒挑開他的手指。
不可避免的,他的腳步,他麾下兵卒的攻勢,都被滯留在了資水畔。眼睜睜的看着揹着周瑜的親衛,在十幾個人的護衛下,消失的山道中。
小半個時辰後,戰場之上,已經沒有了活着的江東子弟。
每一具屍體,都傷痕累累,甚至有些白骨露皮表。幾乎所有的屍體,腦袋都不約而同的,很詭異的,努力的扭向東邊。
不是狐死首丘的思念鄉里,而是用最後的力氣,去看一眼,去確認他們的大都督是否已經安全的離開。
歷經一番殺戮的黃忠,對此也感慨良久,才引兵回去覆命。
已經無法再追得上了。
就是,不知道那一箭,有沒有要了周公瑾的命呢?
應該會吧?
畢竟都穿身而過了....
龍陽之戰,至此,終於落下帷幕。
慘勝的曹軍與劉琦軍,兵力十去其四,幾乎無俘虜。五溪蠻更是有一千餘人戰死沙場,退出戰場後又陸陸續續傷病而死三百餘人。
慘敗的江東,孫權與程普的麾下,十不存五,還被荊南劉琦軍一路追擊,趕出了衡陽郡。而周瑜麾下的四千私兵,死傷殆盡,僅剩十幾個親衛。
這十幾個親衛,帶着昏迷不醒的周瑜,於洞庭湖登上江東戰船,歸來長沙巴丘城。潰敗到羅縣的孫權,得知消息後,當夜不眠不休,累死了兩匹戰馬趕到。
不顧兩腿內側的皮肉全都磨破了,踉蹌着奔到被大夫環繞的官署,雙手握住周瑜的手,痛哭流涕,悲慼不已。
天見可憐。
周瑜醒了。但是隻來得及,艱難的擠出一句話,便再度昏迷。
這句話,是:“將軍,速讓人將南郡之兵,都撤回來,晚之不及。”
半日後,被各種名貴藥材續命的他,又醒了。
還能坐了起來,紅光滿面。
也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再度垂下了眼淚,不忍直視。他們都知道,周大都督臉上的紅光,意味着什麼。
他自己也知道,即將面臨什麼。
所以露出了笑容,出聲安慰了幾句,便與孫權耳語了好一會兒,直到不支,重新躺在了榻上,一臉的蒼白。
他有些艱難的,用已經模糊的眼神,看着江東之主和同僚們。
依稀中,彷彿又看到了,那些奮不顧身,迎着敵人刀刃而上的江東子弟們;彷彿又聽到了,那些人兒離去之前那句簡短的話語:“都督,速走!”
唉,某還是辜負了爾等。
如若九泉之下再相見,某再向爾等告罪...
一聲嘆息之後,周瑜臉上的不甘,終於化成了悲憤與慨然的大呼。
“男兒生逢亂世,當驅數萬勁卒,爭鋒萬里河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奈何死乎!”
言畢,肋下瘡口迸裂,血流不止。
頃刻,殤。
時爲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秋,七月初。
年,三十有七。
此後,江東曲有誤,再無人顧;江左再無人,可謂之美丈夫。
悲夫!自古天妒風流人物,空留絕響在人間。
惜哉!天縱奇才周公瑾,使青史長遺恨,令後人悲嘆淚滿襟。
嗚呼哀哉,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