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蒼狼,有妻慘白色的鹿。渡騰汲斯湖,來到斡難河源頭,不爾罕合勒墩山。生子巴塔赤汗。
這是《蒙古秘史》的開篇語。記載蒙古歷史的史料太多了,各個民族的文字都有,因爲蒙古是世界的征服者,大部分民族都有蒙古彎刀利箭曾經帶給他們的痛苦回憶。但是蒙古人記載自己先祖歷史的,只有一部蒙古秘史。這是珍藏在元朝大都皇宮內,專供歷代元朝皇帝閱讀的民族史,從無外傳。
元朝滅亡之後,明朝洪武皇帝的翰林們把這部蒙文奇書用漢文字作了音標,得而流傳下來,而蒙文原著則遺失了。我們現在看到的蒙古秘史,其實是古蒙古語的音,和明朝學者的註譯。開篇,就是這一段,一切,都從這不到40個字開始。
不爾罕,就是古通古斯語天。合勒墩,就是突厥語的神佛。蒙古人的聖山不爾罕合勒墩山,就是天神之山。這個稱謂,告訴了我們太多文字背後的東西。它記錄了蒙古人是如何從大興安嶺的獵手,長途遷徙到三河源頭,變成了草原牧羊人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這個古通古斯語的小部族逐步突厥化,但是又沒有徹底忘記祖先的習俗,這就產生了蒙古這個概念。如果說白鹿豁阿馬蘭勒是額爾古納河森林狩獵的回憶,那麼蒼狼孛爾帖赤那就是蒙古先人來到草原最初的印象。蒙古,就是從額爾古納河到不爾罕山,從通古斯到突厥,從獵手到牧人,從幽深的森林到遼闊的草原。
蒙古人,是孛爾帖赤那的子孫,是蒼狼的子孫。在蒙古人來到三河源頭以前,狼已經在草原上生存了千年萬年,也許狼纔是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而人類纔是外來者。在人類知母不知父的野蠻時代,把狼這種勇猛智慧的生靈作爲父系的祖先一點都不奇怪。在5千年前遼西紅山文化中,熊,龜,鳥和母系的祖先一起供奉在神殿裡,同樣反映着人類早期的類似認識。
在蒙古人來到草原之前,無論匈奴人,鮮卑人,柔然人還是突厥人,草原戰士都用狼作爲他們的圖騰,用狼頭做他們的戰旗。因爲就是狼教會了草原牧人如何在這蠻荒的草原頑強生存,戰鬥,繁衍。狼,是草原牧人永遠的對手,也是永遠值得崇拜的老師。
草原牧人與狼對話的方式,不是供在神壇上膜拜,而是與之拼死戰鬥。戰勝狼,殺死狼,纔是對狼最大的尊敬,最大的愛。就如同鐵木真和札木和,他們是一生的安達,也是永遠的對手,他們之間不需要虛假的憐憫,不需要無聊的施捨,不需要謙恭禮讓,那是與奴隸之輩對話的方式。他們是戰士,自由的活,光榮的死纔是他們的人生。
巴根臺已經無數次和狼進行過生死對話,卻是頭一次射殺狼王,飢餓的狼羣一擁而上,瞬間就把老狼王分食乾淨。巴根臺沿着狼羣最前面的橫隊策馬狂奔,象檢閱自己的軍隊一樣,嘴裡發出狼一樣淒厲的長嗥。一些狼蹲坐下來,死死的盯着巴根臺,似乎在挑戰與服從之間徘徊。新的狼王應該是誰?是這個騎着戰馬威脅他們的人類,還是能夠咬死這個兇徒的狼?
馬越奔越快,巴根臺卻越奔越心驚,即便是他有屠熊殺虎之能,翻江倒海之膽也不由得緊張。因爲狼羣中不斷有兇悍的雄狼躍躍欲試,似乎準備挑戰巴根臺對狼羣的統治地位。一些狼準備撲上來,把他和他的馬吃個乾淨,一舉取得新狼王的地位。另一些狼則從南面和西面步步向黃羊羣進逼,一旦完全包圍黃羊羣,也就意味着它們封住了南面的路,嘎爾迪他們也會被鎖在這個包圍網裡等死。
巴根臺顧不上爭奪狼羣的統治權,他必須攔住南面的狼羣,讓嘎爾迪他們和馬羣在沒有完全合圍之前退到南面去,離狼羣越遠越好。必須爲嘎爾迪他們爭取時間,巴根臺飛馬追上南面的狼羣,先後射殺了十幾頭跑在最前面的狼,狼羣前進的勢頭緩了一緩。
此時,西面狼羣大股正廝殺成一團,有實力取得統治地位的雄狼正在爭奪狼羣的統治地位,和老狼王留下的母狼的交配權。大羣圍觀的狼虎視眈眈,一旦有狼落敗,旁觀者會毫不猶豫的一擁而上,把受傷者分食乾淨。狼羣中翻江倒海,血肉橫飛,淒厲的嘶吼此起彼伏,慘不耳聞。草原的法則,從來都是無情的,懦弱的生靈不可能在這樣嚴酷的世界生存,不是勝利就是死亡。
正當巴根臺用弩箭射,用彎刀劈,戰馬也猛踢猛咬南面羣狼的時候。西面的狼羣大隊中突然跳出了一頭雄壯巨狼,它渾身浴血,頸上狼毛直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它跳到狼羣最前面,像不久前巴根臺的奔騰咆哮一樣,狂奔着發出一聲聲淒厲的狼嗥,整個狼羣跟着發出驚天動地的嗥叫,長久長久連綿不絕。
巴根臺知道新的狼王產生了,狼羣馬上就會又有步調一致的行動,而嘎爾迪他們還有幾個人正在收攏最後的幾匹馬,哈爾巴拉早就跑的不見了蹤影。狼羣距離裹挾在黃羊羣中的馬羣只有1裡多路,最近的不過2、3百米,以狼的速度不過眨眼之間就會追上他們,把人馬和黃羊一起圍在狼羣中,等待他們的就只有葬身狼腹的命運。巴根臺一人一馬,渾身是血的衝出狼羣,用力鞭打胯下駿馬向他們飛奔,試圖衝過去幫助他們。
但是狼羣已經行動了,隨着新狼王的一聲悠久不絕的長嗥,狼羣從兩面象潮水一樣向黃羊羣洶涌而去,離馬羣只有數十米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墮馬,那是託婭!數百頭狼嚎叫着向最後面的十幾匹馬和託婭猛撲過去。已經衝出包圍的嘎爾迪想撥轉馬頭回身救出託婭,巴根臺看到哈爾巴拉緊緊的抱住他,把他往南面拖,幾個嘎爾迪的那可兒也不顧他的吼叫拼命他往外拖。
巴根臺心裡一寒,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草原的貴人們,號稱勇士的男人們都在落荒逃命,一個小姑娘和卑賤的孛斡勒們卻留在最後,拼着性命挽救馬羣。巴根臺身上的傷很重,他知道他背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但是剛纔和狼羣的血腥廝殺已經讓他發了狂,他已經顧不上傷痛了。他看到一羣一羣餓的瘋狂的狼已經撲到了畜羣裡,狂吼撕咬,一波一波的撲倒馬匹和黃羊。
託婭已經嚇傻了,幾頭飢餓的狼向她猛撲過來,她卻瞪大了眼睛,雙腿像長在地上一樣,一動都不能動。突然,一隻弩箭射穿了撲在最前面的一頭母狼,那頭狼哀叫着滾在託婭面前。接着一根套索把另一頭兇惡的狼拖到半空,摔在地下,被馬拖着翻滾哀嚎,很快被狼羣和畜羣淹沒了。一個黑影飛一樣奔過來,頭上一蔭,彷彿遮住了太陽,然後她就像騰雲駕霧一樣飛起來,落到了馬鞍上。
正是巴根臺衝開狼羣的,一伸手把託婭拽到馬背上。可是也就在這時,狼羣瞬間堵死了他們南逃的道路,把他們兩個和最後的十幾匹馬還有成千上萬的黃羊圍在了一起,他們再也衝不出去了。巴根臺知道狼羣就在不遠窮追不捨,他不能停留。他大喊:“託婭!託婭別姬!聽的見嗎?”
他想把託婭拋到一匹馬上,他的馬帶着兩個人是沒可能逃出狼羣的包圍的。但是身下的託婭象死了一樣無聲無息,巴根臺知道她已經嚇傻了。他一伸手挽住了一匹狂奔的大黑馬,向東面疾馳。後面數不清的狼嘶吼着猛撲上來,象海浪一樣把倒下的馬羣淹沒了。趁這個機會,巴根臺打馬飛奔,離狼羣越來越遠了。
無論是馬還是黃羊,短距衝刺的速度都比狼快,但是狼的耐久力是黃羊和馬都比不了的。在狼羣無休無止的追擊下,早晚會拖垮任何生物,誰也無法逃脫。巴根臺帶着託婭疾馳了一陣暫時脫離了狼羣的追擊,四周都是因爲驚恐滾滾飛奔的黃羊羣。他下馬讓馬暫時歇歇腳力,把無聲無息的託婭放在地上。拔下盛水皮袋子的軟木塞子,餵了託婭一口水。
巴根臺背痛欲死,他解開皮袍,強忍劇痛把散發着腥臭的裹傷布一圈一圈的撕開。再不換傷布,即使有消炎草藥還是會發炎。可是荒郊野外,哪裡有乾淨布匹裹傷啊,他目光掃視了一下,順手扯下託婭袍子上一塊長長的綢緞,把草藥嚼碎了敷在綢緞上,小心翼翼的把背部的傷口緊緊裹好。
這時候託婭醒了,驚魂不定的輕聲說:“那些狼太可怕了,巴根臺,它們會追上我們嗎?”巴根臺知道他們兩個已經和黃羊羣一起被狼羣包圍了,衝出狼羣是沒可能的了,只能和黃羊羣一起奔向那個峽谷。到了那個峽谷又如何,還不是被狼羣吃掉。可是他不能再嚇這個養尊處優,現在又可憐無比的小姑娘了。他微笑着說:“不會的,狼羣沒有咱們的馬跑的快。但是你要聽我的話,不要害怕。你越害怕狼就越要咬你。”
託婭驚魂未定,突然尖叫起來:“我的袍子,你這個混蛋撕爛了我的袍子!那是額吉用漢人最好的布做的!我要讓阿爸殺了你這個卑賤的黑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