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的是,調令還沒下來,劉啓蒙就出事了,那天陳來娣正在廚房裡做飯,門被推開了,劉啓蒙出現在門口。陳來娣一看她臉色青白,氣色很差,趕緊問:“怎麼了?”
劉啓蒙不說話,臉上滿是無助的表情,她的眼睛根本不敢看陳來娣,這在劉啓蒙真是少有的事情。陳來娣知道劉啓蒙一定是遇到什麼大事了,她將煤氣關掉,拉着劉啓蒙坐下來,和藹地問:“有什麼事你就說,說出來,我幫你參謀參謀。”
劉啓蒙眼睛直直地看着陳來娣,終於開口了:“阿姨,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先說說看是什麼事,阿姨才能幫你想辦法。”
“我懷孕了。”
“啊?”這回輪到陳來娣慌了,“你這孩子,怎麼……”
陳來娣剛想訓斥幾句,這時的劉啓蒙像是已經恢復了以前的模樣,帶着戒備地看着陳來娣,陳來娣馬上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女孩是個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現在她如此地信任自己,自己又怎麼能粗暴地將這份難得的信任拒之門外?何況自己是個後母,在處理這樣的問題時應該更加謹慎纔是。
陳來娣託人找了一個熟悉的醫生,替劉啓蒙墜了胎。劉啓蒙請了病假,陳來娣揹着劉富貴服侍了劉啓蒙幾天。等到劉啓蒙病假結束一上班,就接到勞資科的通知,說是要調到獅礦去。劉啓蒙心中甚是納悶,略想了一下後,她有些明白這一定是她爸爸辦的好事。劉啓蒙找到了劉富貴,張口就問:“爸,你幹嘛要把我調到獅礦去?”
劉富貴打量自己的女兒,只見她上身一件火紅的蝙蝠衫,下身一條瘦瘦的緊身褲,腳上蹬着一雙時髦的高跟皮鞋——哪有一點做工人的樣子?他略頓了一下,嚴肅地說:“這是組織上的安排,你怎麼能說是我把你調到獅礦去的?”
劉啓蒙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說:“算了吧,爸,組織上犯得着在我這個小工人身上大動干戈嗎?我就不明白你幹嘛要把我發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是不是嫌我在這裡給你丟人?”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懂事?對,我承認是我找人給你調動的。可我都是爲了你好啊。你看看你現在周圍都是些什麼人——盡是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劉富貴苦口婆心地勸道,“啓蒙,你今年都二十歲了,馬上就二十一了,是個成年人了。以前爸爸是虧欠了你,那時你媽身體不好,爸爸又要上班又要照顧你媽,啓明又小,所以一直把你放在你奶奶那裡生活,沒怎麼管過你。現在你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了,你將來總要嫁人,如果嫁到一個不好的人家,我怎麼向你死去的媽媽交待?”
劉啓蒙仰起臉,不信任地反問父親:“你真的那麼關心我嗎?還是關心你自己的名聲?”
“你怎麼會這麼想?”劉富貴驚訝極了,“我怎麼會不關心你?你是我的女兒,我是你爸爸,你怎麼會提這樣的問題?”
劉啓蒙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有些嘲諷地說:“這麼說你是真的在爲我着想,那我謝謝你了。”
劉富貴沒有理睬女兒不太尊重的態度,定了定神說:“我就開誠佈公地跟你說了吧,我已經跟獅礦的王礦長打好招呼了,你到獅礦後,工作上一定會比現在輕鬆許多,你好好幹吧,離這邊遠了,對你有好處,別再跟着這邊的那羣二流子混了。你大了,爸爸說的話,你不一定聽得進去了。”說到這裡,劉富貴苦笑了一下,“其實從小到大,我的話你又聽進去多少?”
“既然這樣,好,那我就離開這裡。反正在這兒,我也從沒有認爲自己有過家。”劉啓蒙賭氣出了辦公室的門。
劉啓蒙想來想去,覺得這一定是陳來娣在裡面倒的鬼,不然怎麼剛找她替自己卸下包袱,就被打發到那麼偏遠的地方去。劉啓蒙心裡非常難過,別看她外表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可內心裡,她是孤獨而又脆弱的,在她的眼裡,除了奶奶,每個人都把她當做包袱來看,包括父親劉富貴,更別說繼母陳來娣了。劉啓蒙偷偷地哭了一夜,第二天就捲了鋪蓋遠走高飛,沒跟任何人告別。在她自己想來,離開這裡也好,既然沒人在乎她,她也就不必有所留戀。
劉富貴感到心裡難受,很爲這個女兒擔心,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陳來娣安慰他,說劉啓蒙已經長大了,沒有必要這樣擔心,她的路還要她自己去走。劉富貴嘆一口氣,明白自己再怎麼擔心都是無濟於事的,當初女兒在他身邊他都管不了,何況現在這麼遠,更是鞭長莫及了。
因爲從小基本沒在一起相處過,所以劉啓蒙這個姐姐的離去並沒有給家中另三個孩子帶來任何影響,他們仍然非常快樂地生活着。逢到休息日,宋小燕和劉啓明就會帶着弟弟到大街上閒逛。劉啓亮走在中間,一邊是哥哥,一邊是姐姐,同時牽着他的小手,倆個大孩子口裡喊“一二三——”同時將弟弟向上甩,讓他盪鞦韆,小傢伙開心極了,嘴巴張得老大,哈哈哈笑個不停。
街上有烤大餅的,劉啓亮每次走到那兒就不挪窩了,他晃晃劉啓明的胳膊,眼巴巴地看着他:“哥,要吃。”劉啓明不作聲,劉啓亮又去晃宋小燕的胳膊:“姐,要吃。”
宋小燕心軟:“哥,你就給他買一個吧。”
劉啓明又好氣又好笑地低下頭,對弟弟說:“每次來這兒都要吃,你說,這個禮拜你吃幾回了?我和你姐的飯錢早晚讓你吃沒了。”因爲家離學校遠,劉啓明和宋小燕中午都在學校裡吃飯,多數時候是從家裡帶些菜,再在學校的蒸箱裡蒸些飯吃,陳來娣有時也會給他們一些錢,碰到例外的情況,倆人就在學校的食堂裡打份飯做午餐。
劉啓亮聽到哥哥的訓斥,低下頭,做出一副可憐相,小紅嘴巴嘟得老高,同時很大聲地嚥了一口口水。
宋小燕疼愛地將弟弟摟在懷裡,說:“快跟哥哥說,好哥哥,咱們下次不要了,這次就買一個吧。”
劉啓亮一聽,馬上高興起來,奶聲奶氣地學說道:“快跟哥哥說,好哥哥,咱們下次不要了,這次就買一個吧。”
劉啓明和宋小燕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劉啓明掏出錢,買了一個香噴噴的大餅,塞到弟弟的手中,劉啓亮張開小嘴使勁一咬,大餅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小月牙。小傢伙也很大方,將大餅舉到哥哥姐姐的面前,非要讓他們吃。兩人纏不過小傢伙,一人咬了一小口,劉啓亮這纔開開心心地大嚼起來。
十五歲的劉啓明已經有一米七五的個頭了,他蹲下身子,讓弟弟騎到他的脖子上,小傢伙一邊有滋有味地啃着大餅,一邊在劉啓明的脖子上扭來扭去,快樂而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東張西望。
劉啓亮自打出生後就一直跟陳來娣夫妻倆同牀睡,如今他已經五歲了,劉富貴提出來:“啓亮大了,該和我們分開睡了。”
陳來娣反問他:“跟我們分開?那他睡哪裡?”
劉家只有三間臥室,一間由夫婦倆帶着劉啓亮住,一間劉啓明住,另一間則是宋小燕住着。劉富貴想也沒想就回答:“讓他和啓明一個屋吧,他那屋大,可以給啓亮另開一張單。”
陳來娣馬上反對:“那怎麼行,眼瞅着啓明就要上初三了,可不能讓啓亮影響到他的學習,咱還指望他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小燕、啓亮可都在看着他呢。”劉啓明雖不是陳來娣親生的,可她一直爲有劉啓明這樣的兒子而自豪,在她的眼裡,劉啓明不僅性格好、模樣好、學習好,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的兩個孩子也都能以劉啓明爲榜樣,將來也都能和他一樣出色。
陳來娣這麼一反對,劉富貴倒沒主意了:“那你說怎麼辦?”
陳來娣像是早盤算好了,張口就說:“再蓋一間屋,咱院子這麼大,再蓋一間屋也還寬敞。”
“怎麼蓋,蓋在哪一邊?”
當初自來水還沒進家門的時候,爲方便飲水,陳來娣找來小工在院中間挖了一口井。如今要蓋房子,那口井就顯得有些礙事了。
陳來娣也有些後悔:“當初井不打在院子中間就好了,不過也沒事,啓亮的房間也不需要多大。就在東頭蓋吧,十來個平方也就夠了。”
那年頭蓋間屋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磚頭、水泥、黃沙,這些東西可緊俏着呢。即使走關係能買到這些東西,多數人家裡也沒有這樣的閒錢。然而陳來娣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她讓人從江邊運來了黃沙,又從附近工地上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了一些斷磚,再通過熟人從水泥廠半買半送地弄到一些散裝水泥,一切準備就緒,說幹就幹。星期天一大清早,劉富貴家中就來了一幫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劉啓亮看到那麼多人,覺得好奇,問陳來娣:“媽,他們到咱家來幹什麼呀?”
陳來娣興奮地說:“兒子,他們是來替咱家砌房子的呀。”
“砌房子?咱家不是有房子嗎?”
宋小燕抱起弟弟:“給你再蓋一間,你看我和哥哥每人都有一間,就你沒有,地上的磚頭很快就會變成一間房子了。”
劉啓亮仍然有些不明白:“這些磚怎麼變成房子?是不是像堆積木那樣?不會倒嗎?”
劉啓明拍拍弟弟的小臉蛋:“不會倒的,小燕,你帶他出去玩吧,這兒太亂,別讓他摔着了。”
這樣斷斷續續地蓋了一個多禮拜,一間小屋總算蓋好了。陳來娣又找來木匠,打了一些簡單的傢俱,一切準備停當,陳來娣就開始做小兒子的工作,讓他和爸爸媽媽分屋睡。
劉啓亮是個很乖的孩子,倒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又哭又鬧,只是一個人託着腮想了一會兒,就同意了分房間。平時,他總是一個人乖乖地到小房間裡去睡,只是一到週末,劉啓亮便吵着要跟哥哥姐姐睡。劉啓明和宋小燕也遷就他,只要有時間,就輪流帶着他睡。這還不算,有時候,小傢伙撒起潑來,居然要求和他們倆一起睡。宋小燕就敲他的小腦袋:“你是越來越過分了啊,怎麼能三個人一起睡呢?”
劉啓亮耍賴:“爲什麼不能?我以前就和爸爸媽媽一起睡,我要和你們倆睡,我就要和你們倆一起睡。”
劉啓明只得哄他:“哥哥姐姐的牀不夠大呀,三個人睡的話,晚上你就會被擠到牀下去的,‘轟隆’,頭上摔個大包,你願不願意這樣?”
小傢伙害怕了:“不願意。”
宋小燕笑了:“就是呀,所以,我和哥哥,你只能選一個。”
劉啓亮歪着腦袋想了想,忽然小手一拍,高興地說:“那我長大以後,賺許多的錢,買一張老大老大的牀,咱們三個人一起睡。”
劉啓明和宋小燕被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
天氣一暖,劉啓亮就學着鄰居的孩子捉蚱蜢。他像只小青蛙似的跟在蚱蜢後頭跳來跳去,那蚱蜢像是在逗他玩,一躍進草叢就不見了蹤影。這可難不倒劉啓亮,他撅着小屁股,耐心地扒開草叢,大眼睛不停地搜索着——看,那不是一隻嗎?劉啓亮的小手輕輕地湊近,食指和拇指一捏,哈,抓到了。他高舉着蚱蜢,飛快地跑回家,向哥哥姐姐炫耀着自己的戰果。劉啓明和宋小燕疼愛地看着他,聽他的小嘴不停地描述着抓蚱蜢的經過。
宋小燕拿出手帕,疼愛地替弟弟擦乾鼻尖、額頭的汗。劉啓亮不耐煩地擋開姐姐的手,轉過臉來急急地問劉啓明:“哥,蚱蜢能吃嗎?”
“你怎麼成天就想着吃?”劉啓明拍拍劉啓亮的後腦勺,“蚱蜢當然不能吃,哪天帶你到山上去採草莓吧。”
“草莓?能吃嗎?”劉啓亮一聽,一雙大眼睛更加明亮了。
劉啓明笑了:“能,能吃,到時讓你吃到飽。”
就快到夏天了,天氣格外怡人,陽光肆無忌憚地照耀着大地。週日,劉啓明和宋小燕帶着弟弟去了家旁邊的一座小山。
劉啓亮跨着一隻小竹籃,興奮得小臉通紅,在山頭上到處跑。宋小燕教他:“要採大紅色的草莓,這種纔是能吃的。你看看,像這樣的猩猩紅,這可不能吃呀,這叫蛇莓,是有毒的。”
“爲什麼叫蛇莓?”
“因爲它有毒呀,像蛇一樣毒。吃了它,人就中毒了。”
“中毒會死嗎?”
“會呀。”
“那我就採這種大紅的。”劉啓亮看着竹籃中一顆顆亮晶晶紅彤彤的草莓,口水直咽,“姐,現在能吃嗎?這種草莓沒有毒吧?”
宋小燕直笑:“知道你的小嘴愛吃,早就準備好了。”說着從隨身帶着的書包裡拿出一大瓶水,將草莓沖洗一下,塞進了弟弟的嘴裡。
劉啓亮躺在姐姐的懷裡開心地大吃着。劉啓明坐在一邊看着弟弟和宋小燕,說:“這樣吃可不行,光吃不動腦子的動物是什麼呀?”
劉啓亮不假思索地張嘴就答:“大肥豬。”
劉啓明笑:“就是呀。那乾脆咱們來猜謎語,誰猜中了,誰纔可以吃草莓。”
“不幹!”劉啓亮正吃得高興呢,馬上大聲地反對,“你們倆都比我大,我肯定猜不過你們,我不幹,不公平!”
劉啓明問:“那你說怎麼樣才公平?”
劉啓亮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公平的好方法。宋小燕提議道:“那我們就來比誰能忍住不笑吧,聽好,誰要是先笑的話,可就沒草莓吃了。”
劉啓亮這回同意了:“那還不容易嗎?”
劉啓明反問:“很容易嗎?”
劉啓亮的聲音脆生生的:“當然很容易。”
“那好,一二三,開始!”
劉啓明一聲令下,三個孩子都繃緊了臉,使勁地憋着。一秒鐘、兩秒鐘,不過一分鐘的時間,劉啓亮就再也憋不住,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他的小臉通紅,口水都從嘴裡流了出來,笑得根本停不下來。劉啓明和宋小燕也被他逗得開懷大笑。劉啓明一把抓過宋小燕手中的小竹籃,對劉啓亮說:“這下這一籃子的草莓可都歸我和姐姐,沒你的份羅。”一邊說着,一邊跳起來,向遠處跑。
劉啓亮一見草莓被搶,馬上不笑了,爬起來就跟在哥哥的身後追:“你還我草莓,你還我草莓!”
玩笑了一陣子,他們坐下來吃草莓。
“這個最大最紅的給誰?”劉啓亮用兩個指頭捏了一個草莓問。
“給你!”
劉啓亮一聽,馬上將草莓放進了嘴裡,吃完了這才問:“爲什麼?”
劉啓明和宋小燕看着弟弟愉快地微笑着。“因爲你比我們小。”
劉啓亮又捏了一個草莓,問:“這個第二大第二紅的草莓給誰?”
“給姐姐。”劉啓明回答。
“爲什麼?”劉啓亮又問。
“因爲姐姐比哥哥小。”劉啓明又回答。
劉啓亮將手上的草莓塞進宋小燕的嘴裡,再捏一個草莓出來,笑眯眯問:“這個第三大第三紅的草莓給誰?”
劉啓明說:“給我。”
“爲什麼?”
“因爲我到現在一個都還沒吃。”劉啓明說着一把摟過弟弟,將草莓和他的小手一齊塞進了嘴裡。劉啓亮嚇得大聲地叫起來,用力往外拔自己的手。宋小燕在一旁大笑,劉啓明則任由弟弟在自己的懷裡打滾撒嬌,發出一串串爽朗的笑聲。
山風徐徐地吹拂着他們,幸福而快樂的童年、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