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的附近有座山。
這裡的人都將那稱作仙山，說是山中住着一位老神仙，從不出世，但他喜歡帶徒弟，而且帶出來的徒弟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這山其實也是有正經名字的，叫作靈臺方寸山。
方寸山快到山頂的地方，有個斜月三星洞。
三星洞前有顆樹，幾千年來不開花，不結果，人家說這是一顆被閹了的菩提，和皇宮裡的太監一樣。
菩提下躺着一個老頭，大概是天氣有點熱，老頭手裡拿着把蒲扇，一邊輕輕搖動，一邊饒有興致的唱着歌兒。
這歌兒很古怪，和當今三界流行的曲調都很不同，雖說老頭有點五音不全，但好在這歌兒也不拗口，還是能從他的口中聽到歌詞大意。
大致內容就是什麼妹妹你坐船頭哦，哥哥我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盪悠悠……
調子朗朗上口，只是歌詞內容若是被山下那些大姑娘們聽見了，只怕會說是首流氓曲子。
被世人稱作菩提老祖的老人，哼着這曲兒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懷念。像是思念家鄉，又像是思念人。
在他心緒紛亂的時候，天上突然起了一道雷聲，把他嚇了一跳。
他起身，本以爲是要下雨收衣服了，可起身後擡頭一望，卻發現上頭壓根就沒有烏雲集結的跡象，想來剛纔是打了個晴天霹靂。
菩提撇了撇嘴，重新準備坐下，結果這屁股還沒挨着那明鏡臺，天上又轟隆了一聲。
別說，這旱雷聲音還真大。
菩提不由臉色古怪地擡頭，一雙很明亮的眼睛對着天上看了好久，好像是要將天空看個通透似得。
過了好半晌，才聽他古怪嘀咕道：“玉帝是不是上輩子跟猴子結了仇，怎麼好好的大喜之日，那個猴子又跑上去找事兒了？”
“而且如來那老小子，怎麼不拉住他？這可不是好玩的啊？”
菩提跟個神經病一樣嘀嘀咕咕，坐在那兒鎖着眉頭想事情，想了好一會兒，才嘆息道：“好不容易纔找到了正確的人，不能看着他死不是？罷了，看在咱們是老鄉的份上，幫你一回。”
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定，菩提起身朝三星洞裡走了去。
三星洞外表看起來挺小家子氣，但沒想到裡面卻兜兜轉轉，又大又長。
菩提在一間流水嘩啦啦的石洞前停下，對着那深處的水潭，喊道：“悟空。”
嘩啦一聲，水潭濺起大片水花，一個在五百年前就打下偌大名聲的猴子飛了出來。
孫悟空抖了抖身上水花，目光疑惑地看向菩提，道：“師傅，怎麼了？”
菩提微笑道：“有件事要你去做，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孫悟空見狀，道：“師傅但說無妨，上刀山，下火海，俺老孫都去得。”
“哦，那我可就說了。”
“說吧說吧，師傅你怎麼磨磨唧唧的？”孫悟空不耐煩地催促起來。
菩提伸出一根手指，往頭頂上指了指，道：“和你一起蹦出來的那個猴子鬧天宮去了，要不，你去幫幫他？”
“什麼？”孫悟空當即驚呼出聲，不敢置信道：“那小子哪裡來的膽子，也敢去鬧天宮？”
菩提翻了個白眼，“還不是被你帶壞的，現在當猴子的，都想去鬧天宮。”
“呃，這個……”
孫悟空無辜地戳了戳手指，訕訕一笑。
菩提道：“那你去還是不去？”
“去唄，您老人家都吩咐了，俺老孫當然得去，再說了，那小子跟我還算有點交情，而且你也說了，都是做猴子的，俺老孫不能看着他被天庭的王八蛋欺負。”
孫悟空咧嘴一笑。
菩提點了點頭，隨後囑咐道：“也不是真鬧，你就當幫幫那小子，看他要做什麼，別打昏了頭腦，跟衝鋒陷陣的士兵一樣，不死就不知道回頭，明白不？”
“徒兒明白，師傅你就放心吧。”
孫悟空咧嘴一笑，隨即便道：“那俺老孫去啦？”
“去吧。”菩提點頭。
孫悟空不再逗留，腳步在原地一點，化作一團輕煙，直接往洞頂飛了出去。
菩提慢悠悠走出了三星洞，來到了那株不開花不結果的菩提樹下，他蹲坐在地上，看着那個光滑透亮如同明鏡一般的石臺，石臺照出了他的容貌。
老了，頭髮已經灰白大半了，臉上皺紋也都很濃了，特別是一咧嘴笑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簡直不能看。
雖然精氣神依舊充沛，神采奕奕，但外人見了，也只會用寶刀未老這麼個成語來形容。
其實他更希望別人形容自己的是，年輕氣盛。
“可惜啊。”
他沒來由地嘆息了一聲。
隨後坐在不怎麼幹淨的地上，看了看那株不開花不結果的菩提樹，又看了看身前光滑透亮如明鏡一般的石臺，突然朗聲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似乎是激動了，伸手指着那株菩提樹，道：“你不是樹，所以你永遠都不會開花結果。”
他又指向那張光滑透亮的石臺，“你是照亮前塵往事的明鏡，卻被人放在這裡當作石臺。”
“而我呢？”
他質問自己，聲音漸漸小去，神情漸漸落寞。
“這裡本來是無一物的，何時卻多了我這一粒塵埃？”
山上突然起了清風，將這個自言自語好像神經一樣的老人，吹得鬚髮飄搖。
他低着頭，喃喃開口。
“系統啊，你說，我都來到這個世界萬年了，還能有回去的一天嗎？”
在他的腦海中，有一道外人永遠都聽不到的聲音響起。
“或許吧。”
“或許麼……”
菩提突然笑了起來，看向天空，神情期待，道：“對啊，真正正確的人出現了，我或許真的有希望回去呢，只是……”
說到這兒，他突然沉默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老淚縱橫道：“可我再回去的時候，我的父母，我的妻子，還在嗎？”
他腦海中的聲音沒有響起，沒有回答。
他痛哭流涕。
方寸山三星洞，多了一條沒有源頭卻永不斷流的瀑布。
很久很久之後，這裡的子民談起那個瀑布奇景時，都會心生感慨。
老祖宗們說，那是一個孤苦伶仃的老神仙流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