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覺得這裡怎麼樣?”

“不過是普通的酒吧。”

薛臨波啜着柳丁汁, 隨意的打量着這間叫“千年”的酒吧。店面不大,裝飾也很普通,名字也不是特別吸引人的那種, 不明白霍炎爲什麼會對這裡感興趣。

他們身在半開放的包廂, 有大提琴的音樂傳來。這是一個稱的上安靜的酒吧, 沒有搞怪DJ, 沒有震耳欲聾的噪音, 沒有故做玄虛的燈光,甚至算得上“樸實”。讓人感覺非常放鬆。

“明天是禮拜天,佩珊的百日。警察已經在墓地設伏, 你說創業會出現嗎?”

“你希望他出現嗎?”

薛臨波回看霍炎,不僅也這樣自問, 可是, 卻無法回答。

霍炎注視右手邊1米開外的標靶, 淡淡的說:“我在這裡認識張創業。”

薛臨波微吃驚的看他,背對暗淡的燈光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只有平靜的聲音:

“他幫過我。沒錯,他輕信、盲目,但卻幫過我,如果沒有他的幫忙,也許此時, 我還在漫無目的的瞎轉。”

他斜睨若有所思的薛臨波, 回想當時的情形。他沒錢, 沒閱歷, 什麼也沒有, 如果不是張創業自己送上門來,怎麼可能進行的如此順利?也許他是無心, 也許是公子哥所謂的“豪氣”,卻使他避開了許多障礙。

“創業一向是個大方的孩子。”薛臨波想起他種種往日情形,深有感觸。他不象他的哥哥們,他沒有吃過苦,不知道何謂艱辛,因爲是幼子,得到很多哥哥們童年不曾得到的疼愛。頤指氣使,驕橫跋扈,所有公子哥的壞習氣無一不有,可是,他也是有優點的啊!至少,他很專情……她眼睛發澀,不忍心再去回憶。

——那麼愛她,是會出現的吧,連警察也如此認爲。

——可我不希望他被抓。

——爲什麼會這樣希望呢?難道自己真的在心裡認爲,黃素瀅死的罪有應得?

——那就不要來……可是,創業,你不來,我會失望啊……

亂,亂,亂……

“我去買消夜,你想吃嗎?”

霍炎突然把車停在一家簡餐店門口,徵詢她的意見。她搖頭:“我晚上不吃東西。”

“不吃消夜的人不懂得生活。”他笑眯眯地否定薛臨波二十九年平淡的人生,在她警告的目光中下車。

“又有新的發現,三天後回家。”

薛臨波猶豫了一下,刪掉觀潮的電話留言。新的發現?我沒什麼新的發現。她氣沖沖的換衣服,第N次思量要不要撬開觀潮房間的門看看他到底藏着什麼秘密。

黑衣,頭髮梳在腦後,她審視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裡有血絲,雙頰嫌蒼白,她最近睡眠很差,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她努力思索着,爲什麼總夢到往事?在福利院的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的日子,和爸爸媽媽一起的短暫的快樂,觀潮,一成不變的觀潮……昨晚,她竟然夢到了幾個月前在無名小鎮見到的庵堂——叫白衣庵是吧,滿目都是青山環繞,白牆黑瓦的庵堂,還有霍炎,碧眸紅髮,那奇異的、獨獨屬於他的氣息圍繞着她,揮之不去……

他令她困擾。雖然他總是在幫助她,卻無法令她放下戒心。這樣想不公平到苛刻的地步。但“對頭”的說法卻是他最先提及,而她相信,那決不是無聊的調笑。就如同他自己所宣稱的那樣,幫她除卻所有的障礙,然後公平的,真正的做對手。——她的障礙?還有什麼障礙呢?張創業是一個,黃素瀅是一個……瞧瞧她的仇人啊,都落得怎樣的下場?她兀自驚心,緣何會有這樣的結局?之前她已經近乎跌入谷底,卻在這一場混亂中成爲最大的贏家……只是“世事難料”?薛臨波直覺的拒絕這樣的解釋,一定不會是結束,或者,竟是另一個開始?

人心,能險惡到怎樣的地步?

佩珊,你那迷離的鬼蜮,與世間比起來又如何?

本市的公墓,依山而上。清晨六點三十分不到,僻靜的山間濃厚的晨霧還沒有散去,薛臨波一個人捧着一從百合,靜靜的穿過永遠沉睡者的身旁。沿着石臺拾階而上,鞋子踩在石階上,撞出輕輕的脆響。聲音傳出去很遠,霧很大,看不見人,讓這聲音顯得非常神秘。

她故意來的很早,並準備待足一日的工夫。只想知道張創業會不會來祭拜佩珊。舉目四望,只是一片蒼茫的白霧,警察也不知道埋伏在什麼地方。霧在幫忙他們,同時也在幫忙創業。

“愛妻孫佩珊之墓——夫張創業泣立”

這是張創業從佩珊父母的手中爭取來的。他們還沒有結婚,佩珊的父母感動於張創業的深情,認爲佩珊也許更希望人家稱自己爲“張創業太太”吧!漢白玉的墓碑,簡單的文字,卻有很多的內容包含在裡面。薛臨波把花小心的放下,掏出手帕擦拭墓碑上笑的燦爛的佩珊。

你會來嗎?會嗎?

佩珊,你可希望他來?

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霧卻沒有散去的跡象,空氣中溼度很大,有水滴打在草尖上,石頭上的聲音,急切地象在下一場小雨。薛臨波的頭髮和衣服都潮溼的厲害,可她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反而順勢坐在石階上。

這,是一場約會嗎?好奇特啊!生者與生者,在死者的家園裡相約。或許,這本是創業和佩珊的約會,而自己,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甲……薛臨波覺得自己最近非常愛多愁善感,無端發一些莫名的感慨。

等等,那是什麼?

薛臨波眼前閃過一抹紅影,極快卻分明。她起身四望,除了霧就是霧,隱隱霧中,看見碑林座座,墳尖點點。她側耳傾聽,不遠的草叢裡有細微的聲響,於是小心的向那裡移動,心跳的厲害。是誰?是創業?或者,是警察?“誰?誰在哪裡?”她試探的小聲發問,卻沒有迴應。漸漸靠近,只是一叢野草而已。大概是風吧!她暗笑自己神經過敏,玩心忽起,輕輕的踢了一腳。

“呵呵——”

她激靈一下,似乎全身的毛孔一瞬間全部炸開。是笑聲——她可以發誓,那分明是笑聲,好象有人,有東西,專門俯在她耳邊,故意笑給她聽一樣。

“誰?是誰?”

她顫聲發問,寒氣從心底泛起,那些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幾乎同時從記憶中跳出來,恐懼,好似墨汁滴進清水,濺起漣漪,點點滴滴的擴散開來。又是一抹紅影閃過,薛臨波覺得自己的雙腳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急忙忙的追隨它而去。

一閃。

又是一閃。

漸行漸遠。

那火紅再也尋不見,薛臨波已經被包圍在霧中了,那霧簡直象凝固了一樣層層包裹着她,她甚至連自己的雙手都看不清。可是,她卻能看見周圍的情況,看見不遠處的樹林,看見最近的墓碑上“先考劉XX”的字樣,甚至能看見佩珊墓前的自己剛擺上去的百合。惟獨看不清自己。這是什麼情況?她連害怕都顧不得,因爲,她看見張創業從稀薄的遠霧——沒錯,遠處的霧中顯形。

顯形。薛臨波只能這樣說,這樣形容。如果你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彷彿剛沖洗的照片一樣從無到有,從模糊到清晰的出現在你面前,你會用什麼詞形容?她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他憑空出現,從如水墨畫般的輪廓,到五官分明。她直覺的張嘴,卻象被扼住喉嚨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沒什麼變化,臉刮過,衣服也很乾淨,完全不是“逃亡者”潦倒驚恐的形容。他甚至是旁若無人的大步走來,手中提着祭品和鮮花,如同每一個祭奠亡妻的丈夫,臉色沉鬱,黯然神傷。他蹲下來,把鮮花擺好,從籃子裡拿出的是佩珊最中意的黑森林蛋糕。

“我來看你,佩珊。”他輕聲,觸摸墓碑上的照片。

薛臨波的眼淚奪眶而出。

可現實不容許他們哀傷太久,警察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張創業!”

“我們是警察,你跑不了了!”

他不爲所動地蹲着,薛臨波眼睜睜的看着十幾個警察從隱蔽處衝出來向張創業包圍。

快跑!——不,不能跑!不——她心裡反覆的大叫,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希冀些什麼。但是——情況好象不對,警察雖然在前進,卻絲毫沒有前進的跡象。

他們在打圈。

薛臨波看出來了,他們雖然跑的很快,卻只是在圍繞着一個個墓冢打圈,繞來繞去,張創業依舊是剛纔的距離。“陣法”?她想起往日觀潮曾說過的古代兵法,其中就有所謂“陣法”。她還專門去江邊看過傳說中孔明的八卦陣,不敢相信那些看上去毫無美感的亂石曾經困住過幾萬大軍。可現在看上去,這些墓冢,分明就是一個陣勢,警察們在霧中左衝又突,卻一步不能前進。只是,爲什麼單單困住了這些警察呢?

“砰”地一聲脆響,不知是誰向天鳴槍,隨即有人喊話,態度強硬:“張創業!別玩花樣了,快出來投降!”

要不是情況委實危急,薛臨波幾乎要放聲大笑。張創業緩緩起身,態度也很強硬:“我沒有殺人!說沒有就沒有!”他的目光穿過包圍他的人羣,定定的落在薛臨波身上。她一驚:怎麼,他看得見自己嗎?爲什麼那些警察好象對自己視若無睹?

“我們沒有說你殺人,我們相信事實!張創業,你別再跑了,你跑,只會讓事態更加嚴重!自首吧!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母親!”薛臨波聽出來,這是那個曾找自己談話的警察——他們的隊長。聽他說話,好象頭腦還算清楚。

“哼哼!”張創業冷笑一聲,“我誰也不信!我會用自己的方式查出事實!我到真的希望是我殺了黃素瀅!別再找我,沒用的!”他又深深的看了薛臨波一眼,剛纔就圍繞在身邊的霧氣突然上升,他一步一步的倒退,然後,堂而皇之的,從將近20個人的眼皮底下消失。

霧,突然消散開來。散的那麼快,好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太陽若無其事的普照着。衆人面面相覷,想起自己置身在墳堆中,不由一陣膽寒。

“鬼——鬼打牆——”

不知是誰這樣說,被領頭的人狠狠瞪了一眼。

是——佩珊嗎?她在保佑創業?薛臨波想的頭都痛了——

“空氣不錯,是吧。”

“啊——”她尖叫一聲,瞪着憑空出現在自己身邊的霍炎,差一點心臟病發作。

他似乎心情很好,笑道:“怎麼?大白天見鬼呀!”

她幹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警察走過來,爲首的很客氣的對薛臨波打招呼:“薛小姐,你也上山了?——這位是——”

“霍炎。”霍炎微頷首,上下打量眼前的警察。

“咳!”警察乾咳一聲,顯然不適應這樣肆無忌憚的注目禮,“這個——薛小姐剛纔上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什麼人?”

什麼話!薛臨波看了霍炎一眼,他們沒看見自己上山嗎?霍炎笑道:“你也說‘剛纔’了,我們剛纔上的山,除了你們,誰也沒看見。——怎麼,山上出事了?有人棺材裡坐起來了?”

這顯然是個不好笑的玩笑,一干人等都惡狠狠的瞪着笑得愉快非常的霍炎。可他毫不在意,兀自笑的好不開心,碧眸閃動,只盯着眼前的隊長。末了,他說道:

“我們可以離開了吧。”

“可以,可以。”

霍炎攬住傻掉一半的薛臨波掉頭下山。

——之後

“隊長,孫佩珊的墳上有兩束花!”一個聲音驚恐萬分的喊道。

“吵什麼!我又沒瞎!”隊長看着墓碑旁兩束百合,冷汗從額頭一滴滴的冒出來。

人家說,蛋糕如果掉下來,一定是有奶油的那一面先着地。事情總是這樣,你擔心,卻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薛臨波早就有感覺是霍炎在搗鬼,雖然一再否定自己的判斷,結果還是如此。他帶自己去“千年”,不是單純的憶往昔,只是一種提示——提示這個無法無天的瘋子在做的事情。而他停車買的所謂消夜,根本就是今天的祭奠的黑森林——他是吃素的,怎麼可能去西餅屋買甜點呢?甚至那天在醫院時打給霍炎的電話,薛臨波終於記起,那就是霍炎寫在員工聯絡簿上的他的住處的號碼,是躲在那裡的張創業打給深夜不歸的他的。她如是詢問,而他竟然也爽快的承認,絲毫沒有緊張的意思。

“瘋子。”薛臨波有氣無力的說,“你知不知道窩藏嫌犯的罪名有多大?”

“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你答應過什麼?有朝一日他殺了人,你就窩藏他?霍炎,你準備藏他到什麼時候?地老天荒?讓他自首,法律會給他公正——”

她的話被迅速打斷,霍炎眼神譏誚:“公正?我不知道什麼是公正?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要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他的手指劃過薛臨波慘白的臉頰,笑道:“若真有公正,你會在這裡嗎?若真的公正,我會在這裡嗎?沒有公正,只有強大,或者更強。”

薛臨波無話可說,她越來越不安甚至惶恐,一個高深莫測、妖氣十足的霍炎,加上一個年輕氣盛、偏激乖張的張創業,會做出些什麼事來?早晨的大霧、象八卦陣一樣的墳冢,與霍炎一定脫不了干係。她看着他俊美過頭的側面,想知道在那好看的皮囊下面,到底隱藏着一個怎樣的真實?

“並不是只有你們懂得什麼叫情意,”他深深的看她,似有所指,“你可以爲了張有貴的知遇之恩拼死相報,我也可以爲一點小小的幫忙兩肋插刀,你叫做愚忠,我就是盲目;你是一諾千金,我爲投桃報李。彼此彼此,不是嗎?”

是嗎?薛臨波再也沒有力氣反駁他,只好報以虛弱的微笑。

“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張創世情緒亢奮,激動在房間裡亂轉,末了抓住薛臨波的胳膊,一迭連聲的問道,“警察在墓地設伏,可創業從他們眼皮下面逃走了,這是真的嗎?”

薛臨波驚訝的看着他,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是我警察局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他說很玄,說去抓捕的人只是一圈一圈的繞着墳堆跑卻近不了創業的身,還說他突然在大霧裡消失了,還說佩珊的墳上有兩束百合,可只有創業一個人上過墳——你上山的時候,看見了嗎?”

“我——”薛臨波看着眼睛瞪得快要突出來的張創世,不知該怎麼說纔好,只好含混的應着,“我去的很晚,什麼也沒看見。”

可張創世根本沒在意她說了些什麼,又繼續說道:“鬼打牆,他說好象鬼打牆——佩珊,是佩珊在幫他啊……創業——他到底有沒有做過——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他頹然坐倒,喃喃道,“佩珊顯靈,可以保佑創業,素瀅,她爲什麼不顯靈,不告訴我該怎麼辦?”

薛臨波看他,暗自嘆了一口氣,剛想安慰他幾句,可張創世接下來的話卻讓人大吃一驚。

“素瀅是恨我吧。其實,我們當時已經在談離婚的問題了。”

他看了薛臨波一眼,苦笑道:“我們當時已經分居很長時間了。早在去年大約這個時候,我就對素瀅提出離婚,趁着年輕,沒有孩子,早早結束這段錯誤的婚姻,有什麼要求她儘管提,我都可以滿足,可是她怎麼也不肯——冷戰了一年,她終於開始鬆口的時候卻——”

“爲什麼?”薛臨波忍不住問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對此事一點察覺也沒有,他們看上去總是很恩愛的樣子——作勢的工夫可真不是蓋的。

張創世不語,卻定睛看着她,眼神癡然。薛臨波陡然一震。

不需多言,只是這個眼神,就可以釋問了。她嚥下所有的嘆息,扭頭欲走。

“別走!”他在背後喊她,幾步衝過來,急切的說道,“我不想再隱瞞什麼!臨波,我——我愛你,從大學,從小,從看見你的時候,我愛了你十幾年,可是我笨,我不知道那是愛情,還象白癡一樣和別人結婚——直到結婚後,我才明白,我愛的是你。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他哽咽不成言,“我想離婚,想離婚想昏頭竟然把這想法原原本本的告訴素瀅,可我不知道,素瀅竟然會動了殺機……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看着樓梯間門上蓋着公安局大印的白色封條,薛臨波深吸一口氣,決然地把溼紙巾印上去,片刻,她扔掉紙巾,用小指小心的撕下半邊封條。撕破了一點,不過沒有大礙。她回頭四顧,閃身走進門去。

56樓上還是那天的佈置,桌椅零散,灰塵堆起薄薄的一層。可是“鼎天實業有限責任公司二十週年慶典”的大橫幅卻紅的叫人觸目驚心。她緩步踱到跟前。心裡掠過一股深切的憂傷。

剛纔在樓下,聽到張創世的話,她突然升起強烈的念頭,她想來56樓,來那精明能幹、心機深沉的張創世夫人喪身的地方。聰明反被聰明誤,這話真是她最恰當的批語!薛臨波想,也許自己應該恨她,可是,一想起她倒在血泊裡的慘狀,她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

“你死了,而我活着。”她心中默唸着,“我不殺伯仁,伯仁爲我而死。佩珊如此,你也如此。不管我是否天煞孤星,所有的錯誤,都不是我造成的。可是活着的人,要如何去恨死者呢?其實不管生死,我都沒有恨過你。素瀅,人生無法掌控的東西已經有很多,而感情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多麼荒唐,一出單戀的三角關係,卻使兩個人爲此死去,一個人亡命天涯。爲的,只是那麼一點不可理喻的盲目的嫉妒。這就是愛情的魔力?薛臨波二十九的年生命裡最最陌生的命題,張創世所帶給她的新的困擾,甚至是無法解決的困擾。

她本能的拒絕着,卻又無端的猶豫着,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爲什麼要拒絕呢?愛和被愛,不就是真正的凡人生活嗎?可又爲什麼接受呢?你又不愛他。另外一個聲音這樣反問。可沒試過怎麼知道愛或不愛?可就算如此,他是一個合適的對象嗎?除了他,還有誰呢?她閉上眼睛,腦中掠過她這些年來印象鮮明的男子——“傻瓜觀潮和怪物霍炎”,這是張繼祖口中她另外的追求者們,而觀潮不可能,還有霍炎——他只讓她困惑甚至害怕,甚至越來越害怕——從最初的鄙夷、輕慢到害怕,他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都有目的,而那絕對、絕對不可能會是愛情。那麼,張創世,如果要談一場戀愛,爲什麼他就不是一個合適的對象呢?他們是世交之誼;他們是青梅竹馬;他們是患難之交;他們是最佳拍檔……他們彼此瞭解對方所有的愛好、習慣、思維方式、處世態度……要不是當年黃素瀅殺出來,他們恐怕也結婚了吧!薛臨波後知後覺的想,三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自己爲什麼連一點點失落、酸澀的感覺都沒有呢?還是曾經有過自己疏忽了?——

“卡啦”落鎖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從轉角走出來一個人,雙方都吃驚不小,異口同聲的問了一句:

“你上來幹什麼?”

薛臨波瞪着霍炎,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他的衣服皺巴巴的象被揉過一樣,頭髮也沒扎,亂七八糟的散着,還有幾綹蓋在眼睛上,他隨意用手一撥,並不回答問題,也不指望薛臨波能回答自己的問題,笑道:“來的正好,給你看一樣東西。”

薛臨波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就進了男賓休息室。霍炎站在正中,並不拿什麼東西,反而開始了他們之間經常“玩”的問答遊戲:“第一個問題,黃素瀅是什麼時候死的。”

薛臨波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瞭解他,他絕對不會平白的問問題,於是答道:“週年慶典舞會當晚。”

他微微點頭:“那麼發現她出事的確切時間呢?”

“確切?”她皺眉,“我離開休息室的時候,剛剛開始燃放焰火。而焰火是九點半開始——我下去財務部,後來大家上樓來質問素瀅,聽到創世的叫聲——警察來……我最後一次看錶大概是十點十五分……”

“九點五十七分。”霍炎公佈答案,迎着薛臨波驚詫的目光,“發現黃素瀅出事是九點五十七分,或者說聽到張創世大呼小叫是九點五十七分。你給我打電話是九點三十六分,你從這裡下去財務部大約用了兩分鐘,那麼,從你離開到張創世發現他老婆死,中間有二十一分鐘,這二十一分鐘發生了什麼?殺一個人,絕對比你想象中更容易,二十一分鐘何止可以殺一個人,殺十個都夠了。假若我們的殺手不夠老練,我給他五分鐘去捅她八刀,還有十六分鐘呢?或許再減去路上的兩分鐘,兩分鐘的恐慌,兩分鐘簡單處理現場,還有十分——臨波,”他破例第一次這樣喊她,“如果你是兇手,十分鐘夠做什麼?”

聽他這樣輕鬆無比的分配殺人者的時間,薛臨波有點反胃,看着他稱得上興致盎然的臉,她又一次懷疑這個人的心理到底正不正常,可也忍不住會去想十分鐘能做什麼。聽他這樣分分鐘的計算,十分鐘竟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呢!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十分鐘,或許只做一個決定,”她決定參加他的推理遊戲,回答道,“或者,從容的逃跑。”

“從容的逃跑。”他撫掌而贊,“非常棒!我們的兇手先生就是如此,他甚至還可以換一身衣服呢!他還可以用一分鐘來平復呼吸,對着鏡子練習一個從容的微笑,拉開門,優雅的從人羣背後離去。十分鐘?根本綽綽有餘。”

“優雅?”她不無嘲諷,“你用優雅來形容你窩藏的罪犯?霍炎,你這套時間充裕理論似乎正好證明了張創業的殺人嫌疑呢!怎麼,你準備賣了他?”

他誇張的舉起右手食指一搖,嘆息着:“我們來做另外一個推理。假如親愛的殺手先生——”他看到薛臨波微一皺眉,卻不改口,“親愛的殺手先生殺了人以後,迅速用黃素瀅的手機撥通了張創業的號碼,僞裝她的聲音約他來談談,得到那個大傻瓜的同意後才離開,而傻瓜張創業所做的,不過是在恰當的時間推開了門,並且表現出符合傻瓜的舉止——逃跑呢?”

“可你忘了牆上監控,除了張創業,在那段時間根本就沒有人進出,兇手穿了隱形衣嗎?或者他碰巧躲過了監控(但這不可能),他怎麼有把握會不被張創業碰個正着?”

那如果他不是從女賓休息室離開的呢?”他又露出招牌笑容,後退兩步,用一根手指輕輕推開靠在牆上的矮櫃——如果薛臨波沒有記錯,這個矮櫃是實木的,可讓讓她吃驚的不是這個,而是接下來所看到的——

霍炎蹲下,沿一個似乎早存在的裂縫撕開一小片牆紙,輕輕一推,一塊石膏牆面應聲而倒,一個淡黃色的沙發後背立刻躍入眼簾。

“這——這個是——”薛臨波張口結舌。

“一個窟窿。”他很“好心”的解答,若有所思得摸着牆面的斷口,“足夠一個有良好身體柔韌性的成年男人穿過,我假設兇手就是在這裡穿牆而過,對連吃驚也來不及——或者正沉浸在另一個吃驚裡的黃素瀅痛下殺手,乾淨利落,第一刀就刺穿了她的心臟……最多三分鐘,他打完電話,拉好沙發從原路返回,在已經上鎖的男賓休息室換掉被血弄髒的衣服,然後,就想你所說的那樣,從容的逃跑……”

她捂住嘴跌坐在地上。牆上的窟窿象一張嘲諷的大嘴,——可是,牆上怎麼會有個窟窿呢?

“真是個好窟窿!”霍炎扭頭笑道,“你不會以爲這是天然的吧。”

“那——那麼爲什麼?”她嘴脣哆嗦着,“你做的推理憑據是什麼?牆上有窟窿可能只是巧合呢?只是工人偷工減料呢?”

他也坐在地上,很輕鬆的說,“我在這裡勘察了很久了。你沒有發現,保安部的笨蛋們更沒有發現,外面牆上的監控器其實是有死角的——而這個死角就是男賓休息室的右手邊,只要有心,就可以順着牆根溜進男賓休息室而在監控畫面上不留任何痕跡,你還記得我喝醉了嗎?——”他欺進薛臨波,把她安置在自己臂彎之中,繼續說道,“我們在男賓休息室門口待了很久,可是錄象上根本沒有我們的影子。我已經很仔細的看了錄象,九點四十二分,男賓休息室的門輕微的動了一下卻沒有人進出——我們親愛的兇手先生只用了六分鐘就解決了問題,非常專業。”

“不要再說了,我想吐。”她抓住他的衣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化另一波血淋淋的震撼。

“吐也沒用。”霍炎表現的很無情,“這是事實。有人殺了黃素瀅然後嫁禍給張創業,這樣一石二鳥天衣無縫的毒計,只有天才才能想的出來。我很想知道這個天才會是誰?”

“你有目標?”薛臨波看他,很想聽到肯定的答案。可是他卻搖頭,薛臨波有些失望,他卻忽笑道:“其實也很簡單,就算是傻瓜也很少會做對自己完全沒好處的事。有人做這件事情,是因爲對自己有好處,你想,如果黃素瀅和張創業都消失了,誰能從中獲得好處?我敢打賭一塊錢,鼎天很快就會有大動作了,在接下來的這場遊戲裡,我們的目標鎖定——那個最積極的玩家,和那個獲利最多的人。”

薛臨波不再做聲,她反握住霍炎的手,在悽慘的頂樓上,她最後溫暖慰藉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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