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好人在雍城, 如何求見重耳?自然只能是重耳入秦了。於是,重耳這個留不住的客,便辭別了熊惲這個不留客的主, 於我一道, 往秦國而去。
說是一道, 但其實這一路上, 我連重耳一面也見不到。他一人獨乘一車, 連姬歡和齊姜,也只能另乘一輛車。
我的目光很不爭氣,總是不由自主地注視他那輛車的背影, 哪怕只是沒有生命的木製車背,我也忍不住把視線粘了上去。
“二公主, 看甚麼呢?”宣子嬉皮笑臉的湊了過來, 我被他拉着, 同他還有先且居同車。
“你們主公,怎麼不同夫人同車?”我剛問出來, 就後悔了。
“主公這些年無論去哪,都是一人獨乘的。”宣子並沒有回答我,倒是先且居出了聲。
“哎——”宣子突然伸了個懶腰,用雙臂抱住腦袋,歪在車欄上“二公主, 聽說秦王寫過一隻名曲, 名爲《蒹葭》, 不知公主會不會唱呢?宣子欽慕此曲已久啊!”
“宣子!”先且居似乎覺得不妥, 似重非重地喚了他一聲。宣子反倒咧嘴一笑, 歪歪身子,手勾搭上先且居的肩膀“且居啊, 難道你就不想聽?”
先且居不再說話,胸脯微微起伏,似是默認。
“我不會唱。”要我唱歌,那是不可能的。我本就五音不全,更何況是《蒹葭》!《蒹葭》和《子衿》,我都不會再唱。
“那你隨意唱一曲?”宣子看着我,他的雙眼睜得很大,裡面清澈如水,可以盪漾起一池的漣漪。我經不住他的請求,訕訕說道“那我隨意唱一曲,事先說了啊,我唱得很難聽的。”
我唱什麼呢?我心中思考着,眼睛環視四周,最終還是環視上了前方那輛車的車背,嚴嚴實實的木板,看不見車裡的人。我想着,不知不覺就唱了出來“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
那個狡猾的小哥哥啊,不願和我再說話啊。
一開口,我自個就吃了一驚。爲什麼,我會唱《狡童》?我的腦袋自嘲地搖了搖,雙脣卻一張一合繼續在唱下去:“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這文贏的聲音清脆且細膩,歌喉雖沒有隗的動聽,但也算得上悅耳,比我那破嗓子,要好得很多。
“唱得極妙啊,一點也不難聽。”宣子撇了撇嘴,朝我飛了一個眼色“二公主,不如再唱一曲?”
“好,我再唱一曲。”我竟然極其淡定的答應了宣子,盯着前面那輛車,高聲唱了起來“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我停了一下,一咬牙下了決心,將這《擊鼓》高聲唱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唱完一遍,看着前面那輛車出神,竟然不自覺又從頭開始唱起,聲音比方纔還要高昂。“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我還沒唱完,身體卻因爲車伕突然勒馬,慣性的往前傾斜,差點倒下去。
是前面重耳的車停了。所以我們這輛車,也不得不急剎。
只那麼一會兒,就聽見馬蹄聲復起,前面的馬車又緩緩向前行駛。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我真的很奇怪,我竟然又接着唱《擊鼓》。合着車轍越來越急促的聲響,我的聲音也越來越堅定,我一遍又一遍的重複,前面的車卻沒有再次停下來“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我的聲音越飛越高,心卻越沉越低,好像重如一塊生了鏽的鐵,生生的壓在左胸上,讓人喘不過氣。
可是,我的眼卻一直看着他的車,我心如鐵,重耳就是我的磁石。
“不斷唱同一首,會厭的。”宣子雙眸深邃,猛的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我好像突然在夢中被人叫醒一樣,就止了聲。
“哎,你怎麼這麼易哭?”宣子無辜的撅起嘴巴,聳了聳肩“我讓你別唱,並非是說你唱的不好啊,你犯不着...哎,二公主,宣子的錯,好了吧?”
“宣子,你不能少說幾句?”先且居的話語中帶着些許命令,似乎責怪宣子惹哭了我。
我哭了?我用右手觸摸臉頰,溼溼的,真在流淚,我自己竟不知道。
我只知道,前方的車停了。重耳從車內走了出來,一直走向我。但他卻不曾正視我一眼,他避開我的目光,微微彎了彎腰,好似青松隨風輕輕晃動了一下,根基卻還是穩如磐石。“二公主,一路路途辛苦。眼看就要到雍城了,人多且雜。比起高歌,重耳覺得,還是安安靜靜進城爲好。”
“呵呵。”我笑了兩聲,上身前驅,還禮道“文贏唱得難聽,打擾了公子,還請見諒。”
重耳聽到“文贏”二字,猛的將目光射在我臉上,眸中好似突然注入了涓涓清泉,倒映出滿淙淙的欣喜,卻立刻變得渾濁,繼而越來越暗淡,直到如一潭死水。
他復歸常態,轉身離去的同時,淡淡拋下一句話“恕在下冒犯,公主唱得,的確難聽。”
遠遠地,我就見着宮門外有一行人,早已等候我們多時了。我再定睛一看,迎接重耳的秦臣,是最痛恨的丕豹!他身後還跟着幾位小臣。丕豹並沒有同我這個秦國公主行禮,他先同重耳寒暄了下,又和公孫枝閒話了幾句,便引着重耳一道走了進去。
我便和宣子,且居一起,混在衆人之中,步入秦宮。趁着這沒人管的空隙,我眼珠一溜,環顧左右。說實話,有點怕任好突然冒出來,找我算賬,又把我關了禁閉。
還好還好,雕柱長廊內空無一人,正中直通主殿的大道上,也只有侍衛們整齊的站成兩排。籲,沒有看見任好的身影,我長長鬆了一口氣。
“公子千里奔波,一路風塵,實屬不易。”丕豹一臉笑意的同重耳交談,他的聲音很渾厚,讓人有正義凜然的錯覺。“大王已在大殿上設宴,就等着爲公子接風洗塵呢。”
“多謝秦王美意。”重耳嘴角毫不猶豫地泛起笑容,背脊微微一彎,朝丕豹道“還得勞煩丕將軍帶路。”
不會吧,重耳纔到秦宮,任好就這麼急着見他?不先更更衣?沐個浴?我不是重耳,沒有那麼好的心理素質,能坦然面對一切。我縱使知道躲得過和尚躲不過廟,但是對於任好,還是能避一天是一天,趕緊開溜吧。
“二公主。”我左腳纔剛剛邁出去一步,丕豹就叫住了我,他雙手合攏,給我彎腰行了一個禮“大王也在殿內等着二公主呢。”
我看着眼前的丕豹,恨得牙癢癢的。歲月流逝,絲毫不能消減我對他的仇恨。丕豹也老了,他可能已經子孫滿堂了,可是那個一起喝酒一起唱歌的隗呢?
“青山素影,碧落黃泉,我們姐妹長相隨 ”這句話,已經成了定在我心頭的一根針。我努力剋制着自己,麻木的抽了一下左臉,表示給丕豹一個迴應。
十三年後,秦宮正殿,任好再會重耳。
一個是睥睨天下的秦王,一個是顛沛流離的王孫,他們面對面而坐,把酒當歌,盡展笑顏,彷彿是久違謀面的知己,但從這一雙知己口中說出的話,卻總是那麼詭譎而微妙,讓人隱隱察覺出宿敵的味道。
“小弟掛念賢兄,故而派人去請了來,多有冒犯,得罪得罪。”任好含笑的雙眼中帶着歉意,擡起右臂,懸空起一隻白玉斛,對重耳說道“小弟這廂自罰一杯。”
“大王折殺重耳。”重耳的聲音明顯比任好要低,要輕。他雙手托住酒斛,恭恭敬敬地舉起來,鄭重地說道“重耳無才,承蒙大王厚愛,理應先敬大王一杯,願大王福壽延年。”
他說完,將斛內酒一口氣喝完。
“哎,賢兄,不用喝得這麼快。”任好邊勸阻重耳,邊將手中的玉斛緩緩放在脣邊,抿了一口酒。
“此酒是成年的佳品,故而在下忍不住貪杯。粗野之人,還望大王見諒。”重耳邊說着,將已空的酒斛放置案上,他的動作不柔軟,也不僵硬,就像他這個人。
“呵呵,既然賢兄這麼喜歡這酒,何不帶些回曲沃喝?”任好的表情就好像他試探的問句,悠悠浮在空中,讓人摸不着地,感到不踏實。
“在下離開曲沃,已是十九年了。”重耳自己又替自己倒了一斛酒,他倒得一絲不苟,剛好滿滿一斛,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他自斟自飲了幾口,方纔淡淡的說道“在下的確...思鄉情切。”
“好啊,思鄉情切。”任好重複唸叨着這四個字,突然大笑了起來,他也給自己倒了一斛,舉起來朝重耳一揮,飛濺出大半的酒,還有不少灑在他的王袍上,頓時溢滿酒香“賢兄這四個字,真是貴重,字字如金,小弟等了好久啊。”
“呵呵。”重耳附和着任好,也笑了起來,在這笑聲中,重耳突然開了口,冷冰冰地吐出句話來“可惜,這四字再貴重,也重不過五城啊。”
重耳又一次回絕了任好,他以前不會用河東五城來換江山,現在依舊不會。割地稱臣,重耳永遠都做不到。任好似乎又算錯了啊……
我眼睛瞟向任好,卻見他眯起狹長的雙眼,依舊是笑嘻嘻的,並未生氣,。任好不是熊惲,他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破綻。“賢兄既不願回曲沃,又貪杯這美酒。那不如,就住在小弟的雍城?”
“雍城雖好,終非是家。”重耳的聲調是卑謙的,回絕的句子,也能被他說得風淡雲輕。
任好還是笑,他沒有再續杯,也未將空斛放置於案几上,而是拿在手中把玩。他媚眼如絲,一圈一圈的轉着玉斛,轉得我都快看暈了。“賢兄,其實,雍城也可以做家得……”他說着,突然將玉斛倒扣在案上,收起笑容,正色對重耳說道“寡人的長女懷贏,賢且有德。寡人想着,不如將她許配給公子,永結秦晉之好?”
任好此言一出,在座一片譁然。
爲什麼要將我那未曾謀面的姐姐懷贏,嫁給重耳?她不是嫁過夷吾的兒子嗎?這不是□□嗎?任好,你瘋了?我怔怔地盯着任好,他怎麼說出了這種糊塗話……
“呵呵,大王說笑了。”重耳慢慢站了起來,挺直了胸膛,聲音響亮而堅定了拒絕了任好“重耳與大公主年歲相去甚遠,更何況公主還曾是在下的侄媳,公主……本就有一門秦晉之好。這秦晉之好,恕重耳不能再結。”
“姬圉背信棄義,以德抱怨,他算是哪門子的秦晉之好!”任好順手一抹,玉斛被他從案上掃下,碎落在地。我從未見過任好如此生氣,那雙眼睛,猶如寒霜罩桃花。他冷冷地對重耳道“重耳公子,寡人是真希望,你我能永結秦晉之好。”
任好,真的是瘋了。重耳該怎麼辦?我焦慮地看向重耳,他聽了任好的話,站着一動不動,我見着他垂着的右手,拇指粘着中指,在不斷的來回摩挲。我的心也跟隨着他的手指,不斷的輾轉反覆,搖搖晃晃……重耳他是答應?還是拒絕?答應?拒絕?哎,最後我完全傾斜在了一側,重耳啊,千萬不要答應啊......
可是,重耳卻還是選擇坐了下來,輕輕一笑,如沐春風“那……在下多謝大王的厚愛,能得公主下嫁,實乃重耳之幸。”
任好瘋了,重耳也瘋了,我瞪着重耳,目光比方纔瞪任好要狠上百倍。此刻在我心中,最多的情緒竟然不是傷心,而是是憤懣,重耳,爲毛你又要娶女人啊?你娶的女人還不夠多嗎?我心裡暗暗咆哮着,重耳啊重耳,你就不會堅持一下,拒絕一下……
“哎,賢兄先別慌謝!小弟還沒有說完。”任好的神色很快就恢復了,連稱謂也立馬轉變了過來。他笑着命令宮娥們,獻上一盞新的玉斛,重新添滿了酒。任好右手捏起玉斛,慢慢放在嘴邊,斛沿幾乎貼上他的雙脣,他卻並不喝酒,反而開口說話“賢兄貴爲王胄,懷贏又是我心頭之愛,小弟豈會如此冷清虧待了這場秦晉之好。”
任好說着,喉結攢動,將玉斛內的酒一飲而盡,然後低頭看着空斛,接着說道“小弟打算,再另選四名宗女做妾媵 ,五女同嫁。”
“什麼!”我情不自禁就出了聲,趕快咬緊了嘴脣,自覺失言。我四周望了望,除了身邊的宣子聽到了我的話,朝我撅了撅嘴,其他人都並未在意我。他們的目光,全都齊刷刷看向重耳。
他們只在意,從來都極其淡定的重耳,剛纔就好似失聰的人般,大聲喊出和我一樣的兩個字“什麼!”,他眼角眉梢全是吃驚,風度一時全失。
“哈哈,賢兄不必吃驚。”任好大聲笑了起來,聲音清爽,卻讓人捉摸不定“如今哪個王室聯姻,不是妾媵越多越好?大秦公主出嫁,自是寒酸不得。”
“呵呵,那大王的恩情,重耳就更加無以回報。”重耳居然又答應了,他居然笑着答應了下來。雖然從他那並無溫情的雙眸中,我一眼就明白他是假笑,但我的怒火卻還是被他越燃越旺。重耳你真的是種馬啊,來者不拒,只要是女人,願意嫁你,你都收麼?突然,我腦袋裡冒出一個我從來都沒有過的瘋狂念頭,它越來越明白,越來越堅定,我怎麼以前就沒想過呢……
我在這邊胡思亂想,百轉千回。重耳和任好卻在那邊把酒言歡,共慶秦晉又將結百年好合。任好似乎醉了,往日裡,他的桃花眼看起來就似醉非醉,此刻愈加迷離“賢兄啊,聽聞你彈得一手好瑟,小弟慕名已久,不知賢兄今日能否讓小弟一嘗夙願?”
“大王恩厚,在下自當遵命。”重耳笑着,禮貌的回答了任好。任好便命宮娥們去拿一具佳瑟來,重耳卻出聲制止了他“大王不必勞煩,在下自有一具拙瑟,音色雖不及大王,但卻是在下多年摯愛。”重耳說着,吩咐離他最近的狐偃,將那具瑟搬了上來。
我又見到了那具瑟,果然不愧是他的多年摯愛,隨着時光的流逝,這瑟不禁沒有改變樣子,連音色也毫無變化,故而重耳彈起來,纔會如此嫺熟。大師就是大師,他和我的差別,就在於用一樣的手勢撥同一根弦,彈出來的音,卻有一種我無法奏出的絕妙。
只是他彈的曲子,我以前從未聽過,這曲的調子從頭到尾都是歡快的,歡快到沒有一絲的怨氣,反而讓人感覺沉悶。我小聲詢問身邊的宣子道“宣子,這是什麼曲子?”
“好像是《黍苗 》。”宣子的聲音有點大,連我們身後的宮娥,都循聲望了過來,弄得我有些尷尬地低了頭。宣子卻毫不在意,就同平常一樣散漫“二公主,我也不通音律,你問我,算是問錯了人啊。”
“確實是《黍苗》。”先且居一直坐得筆直,專注地看着那邊的重耳和任好,目不斜視。卻沒想到他實則在暗中在聽着我和宣子的談話“《黍苗》是稱讚召公謝邑之功的曲子。”
呵呵,怪不得會又歡樂又枯燥了,原來是歌功頌德的曲子。
可惜歌功頌德的曲子,縱使旁人聽得再無趣,卻沒有哪個君王不愛它。連任好也聽得有點飄飄然了,他手裡還執着玉斛,搖搖晃晃的起身走了過去,和重耳同坐一榻,共用一案,渾然不顧禮節。“賢兄啊,小弟心癢,也想來彈一曲。”
任好也是會鼓瑟的?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鼓起瑟來,一點也不比重耳差。他彈的這首曲子,比重耳那首還要熱鬧和得意,卻更加沒有什麼真情實感。掀開那一派繁華太平的蓋簾,底下乾澀且無一物。我們常常比方某些人說的是“空話”,那任好彈的這個,就是“空曲”。
“二公主,好聽嗎?”宣子將臉湊過來,並不小聲的問道。
“不好聽,聽不懂。”我很乾脆的回答了他,我是真心厭惡這種曲子的,還是以前那些情歌的調子,來得動人。
“這首名爲《六月》。”我們沒問先且居,他卻自顧自的又給我們解釋了起來“這曲子,講的是尹吉甫奉天子之命,出征獫狁,師捷慶功的事。”
哎,管它是什麼事,我才懶得關心呢。我心裡這麼想,臉上也就自然的流露出那份帶着些許厭惡的不在意,先且居還是注視着前方,並未發現。倒是宣子,挑起雙眉,對我咧嘴一笑,他的意思,似乎是對我表示讚許?呵,不愧是我教出的兒子,喜歡相投,厭惡也相仿。我得意的冷哼了一聲,突然心裡又冒出剛纔那個念頭,它不僅揮之不去,而且膨脹得越來越大,漸漸佔滿了我的腦袋,將其餘的一切雜念,都排擠了出去……
因爲這個瘋狂的念頭,我竟然生出了無限的勇氣。哪怕散宴的時候,任好命我單獨
留下。偌大的正殿,就剩下我同他兩個人,我都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有點正中下懷的欣喜。這無所畏懼的念頭,使我昂首挺胸,直面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