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府雖大,可還大不到死了個人都還不知曉,下人瞞了再瞞,終也不是個辦法。蔣茽平素最愛這個小兒子,一來本是老來得子必定精貴,二來來鳳在他心裡眼裡自是與其他女人不一般,子憑母貴。
等着蔣茽身子剛好了一些便總是問起幺子的事,旁人每每都是推三阻四的找了藉口搪塞過去,可時間久了蔣茽也是起了疑心,到底緣何見個兒子就這麼困難可也因着無法下牀,也只是罵幾句耍脾氣泄泄火就作罷了。
老太太這幾日也起不來牀,額頭上幫着髮帶還覆着藥包。孫子夭折她自是心裡頭疼着,可比起這來,她更擔心自己的兒子想不開,擔不下這事兒來。由着論了她的念頭,還是蔣悅然更合心思。
李蘭最近着實憋悶,本來跟着蔣悅然是來到蔣家就是圖散散心遊玩樂和的,可碰上蔣府的喪事還是讓他頓覺晦氣,不但沒得時間出門,一下子也不好趕着回去,更不能日日出門。
在蔣府裡雖然有下人伺候的不錯,可卻格外無聊,這幾日蔣悅然也不知怎的,一張俊臉笑容極少,就連那個美如天仙的方家小姐也終日見不到影子,他瞧着蔣悅然心情不佳,也不敢追着問東問西。
喪事的第三日蔣淵遠道回了來,還帶了過門的妾室女兒。二夫人心頭樂得很,本就愁着怎麼能把兒子找回來一趟,不想就碰上五少爺溺死這事兒了,現下藉口有了,回到蔣家分家辦事纔可名正言順。
大夫人這一頭見蔣淵回來,心下里恨得很,蔣悅然那裡必定是繃着不肯鬆口,她想找他說起,亦是也拉不下這個臉,可她亦是不能允方沉碧這等出身的丫頭攀了這等高枝兒。
五房妻妾就只有四夫人還算坦然,她本也沒生出兒子,女兒又已經嫁了人,左右分了多少差不了太多,不過她倒也不笨,這押寶下去,現下看的很是分明,若是五少爺蔣家福不死,許是她也吃不準苗頭,人一死反倒分明瞭起來。由是蔣淵這一回家,四夫人剛聽到消息就迫不及待的往大夫人房間裡跑。
再說蔣煦那裡,這三日以來也就只有頭天燒紙時候蔣煦露了下頭,這會子外頭鬧得很,他倒是樂得清閒,方沉碧去伺候的時候,蔣煦正置身事外的站在桌邊練字。
等着方沉碧近了身兒,蔣煦遣寶珠先出去辦事兒,等人走了,開口問她:“聽說你是替我爹出去看地了”
“是,看了一塊,除了低價稍高了些其餘還都算好。”
蔣煦點點頭:“我倒也是不疑你本事的,只不過,現下蔣淵也回了來,可能蔣家要變。”
方沉碧他眼看了蔣煦一眼,聽他又說:“蔣悅然回來了,蔣煦也回來了,最受我爹寵愛的蔣家福死了,還有個不大的蔣家祝,如果我猜的不錯,悅然應是對蔣家的家財不屑一顧,蔣淵雖然很有想法,可惜是個庶出,況且他也不見得做得多好,以前我爹說起他的時候也是不太認同,由此可見這掌家之位萬萬是不可給了他的,如說是讓他出去幫手到時可能。
蔣家祝年歲小,也可除外了說,能剩下的除了我就是悅然了。”說罷他扭了頭朝着方沉碧一笑:“你來說說,他如果是不想要分家財,那他回來做什麼難道是來看熱鬧”
方沉碧聞言撇了蔣煦一眼,上前幫着伺候磨墨:“少爺也別管着這事,若是三少不爭不搶豈不更好少爺也省了心思了不是。”
蔣煦聞言不明意義的笑了一笑:“要是知道他要什麼,我反而有個準備,就是不知道他要什麼,免不了日後什麼機緣給他算了去,反倒被動挨着,我可不喜那般。”
方沉碧冷曬:“以大少的精明心思,還有誰不在您的鼓掌之中把玩呢”
蔣煦斜眼,道:“也不是沒有個例外的,比如,你”
話正說着,竹簾子被呼啦一聲撩了開,隔着裡間兒的絲簾住了腳,輕聲道:“大少爺,外頭是鄉下方家的人來了,正找着方小姐呢。”
方沉碧的手一頓,便聽蔣煦不屑的諷笑道:“快去吧,你可是方家全家老小的精明菩薩,不管是芝麻綠豆大的事兒也得扯着你,沒了你都得死絕了似的。”
方沉碧臉色一滯,俯了俯身道:“少爺,沉碧先出去了。”說罷轉身出了去。
翠紅見方沉碧出了來,急着上前拽了她袖子,小聲道:“小姐,方家老爺子怕是不中用了,這是求了鄰居人坐了牛車來的,說是挺着一口氣兒不咽就是要等着小姐回去,您看這”
方沉碧只覺得眼前一暈,踉蹌了兩步,給翠紅穩穩扶住,她問:“人呢”
“人在前院廳裡頭後者呢,大管家也在。”
兩人急急忙忙往前院趕過去,一進門見個年歲不大的壯實小夥子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定睛一看,原是老鄰居鐵家的兒子鐵牛。自從方安摔斷了腿之後,但凡來清河縣拿銀子還是大事小情的通個信兒也都是託他走一遭。
“鐵牛,我爺爺究竟如何了”
鐵牛一見方沉碧連忙起身道:“小姐趕緊跟我回去看看吧,方老爺子不成了。”
方沉碧急的額頭上頭冒了汗,轉而又瞧了一眼馬文德,馬文德到底也是明白人,這麼多年以來,方沉碧幫了他不少的忙,好事壞事,也沒少替他髒手。
他更是知曉方家老爺子跟方安之前對方沉碧素來很好,方沉碧自是也把他們當成親爹親爺爺看待,現下人都要嚥氣兒了,這不就是現成的人情債,他哪裡會浪費,忙道:“這你就安心的跟鐵牛去走一趟吧,念在從前對你也不賴,這麼多年倒也是真心實意的顧念你,我本來也想容你回去七八日,剛好辦了頭七再回來,可現下五少走的衝忙,又逢着今冬困地養肥,事情實在太多,也就只盼着你能體諒體諒,先回去個兩日幫襯着辦喪事兒,等到了頭七那日再讓你回去做齊全了,徹底送走了老爺子,這頭兒的事我都可以擔着,你且別憂心纔是。”
方沉碧不敢多耽擱,忙謝了謝,轉身吩咐翠紅:“你去備馬車過來,也得叫上方樑一道跟我走,鐵牛的牛車不能坐了,我這去備我的東西,一會兒大門那等着我就是。”
翠紅點頭先離開,方沉碧話無多說,調頭回去自己院子裡頭準備東西。正巧着碰上從東院兒那頭遛彎兒過來的李蘭,李蘭再見佳人,心情自然平靜不了,想來剛進府那會兒子他也朝蔣悅然打聽過,可蔣悅然似乎格外不樂意多說,他也顧着自己臉面忍住了不問。當下就見佳人急匆匆的往這面來,李蘭頓時手足無措起來,曾經何時他也能如此,真是連自己都被自己笑死。
卓安緊跟其後,就怕見着這李蘭見了方沉碧就走不動道兒了,明是剛剛還提及要離開蔣府回京城的事兒,這會子再看錶情,哪裡還看得出那種急迫勁兒了
“蘭公子”卓安話才吐了一半,李蘭早是幾步上去攔在方沉碧面前,含笑道:“方小姐有事怎的走的這般匆忙”
方沉碧本就着急,突地見了挨住攔路的人擋在面前,當下也是繃了臉,一擡頭,冷冰冰的一張絕色傾城看的李蘭心頭乍涼,含在嘴裡的話卻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李公子請借過”方沉碧卻是半分客氣沒有的從他身側繞了過去,讓李蘭和卓安都不禁愣在當處。
“她這是”李蘭唸叨,回頭看了一眼卓安,卓安歪了歪嘴角,諷道:“蘭公子平素不信我話,瞧吧,總得吃到道苦頭才肯信小的的。我們蔣府的一絕就是這方大小姐,必是天下第一獨一無二的主兒,蘭少爺若是不信邪,倒時候可別怪卓安之前沒提醒過您。”
這時候的李蘭早是鬼迷了心竅一般,聽不出卓安的話是帶了刺兒還是恭維話,只當是怔怔的看着佳人走遠的方向,叨唸:“美人便是嗔怒瞪眼也是美的。”
卓安朝李蘭背後翻了翻白眼兒,心裡罵道:“只道是吃着盆裡的還巴望着鍋裡頭的,便不說別的,單說自己家少爺也絕對不會就此拱手相送,再者說了,甭管李家是什麼十里八村名動京城的富貴人家,就讓方沉碧這等心比天高,眼睛長在月輪上的人來說,也未必看得上他。”
可說到底,李蘭也不是壞人,人總是還不錯,只道是瞧見了美人就眼發直。自從蔣悅然帶着他上京這五年,倒也沒見着這蘭少爺這般失魂兒的樣兒過。又逢着自己少爺前幾日鬧了大夫人不爽快,這事兒肯定不會就這麼罷休。少爺的脾氣,夫人的脾氣,哎,頂針兒了。
她的手是抖得厲害的,腦子裡頭一片空白,兩眼直直的往自己院子裡頭奔。那個小時候喜歡把她扛在肩膀上的和藹慈祥的老人,偷着給她買紅頭繩的老人,對着他總是笑呵呵的老人,就在當下已經不成了,小時候的一幕幕清楚的回放在她的腦子裡頭,貧窮也好,落魄也好,那是一種用銀子買不來的幸福感,是一種說不清楚講不明白的感激。這種愛太卑微簡陋了,單薄的只留下人性裡最樸實而純粹的情感,是她前生裡都稀缺又金貴的東西。
這麼多年,照顧方家,無論是方安,方家老爺子,還是病弱的方聰,方沉碧都是盡心盡力幫扶。她只信一個,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因爲太過珍惜,以至於讓她總覺得給的還不夠多。
死嗎死了就再也沒了,那樣一個真心真意對着她的人就要離開了,方沉碧頓覺眼眶酸的澀疼不止,她卻突地睜大眼睛,視線一瞬間模糊了。
不知是誰再扯着她手臂,狠狠地把她轉到別處,方沉碧還有些愣着,聽見頭頂有人問:“你怎麼了慌什麼”
定睛,面前站着鵝黃緞面袍子的俊逸男子,方沉碧恍惚了一下,忙掙脫道:“放手,我有急事。”
蔣悅然微微蹙眉,見方沉碧丟了魂兒一般,不禁鎖緊了她手臂:“問你話呢,慌什麼。”
“你別攔着我的路,我爺爺病重了,我要趕回去,你讓開。”
“你彆着急,我送你過去。”蔣悅然扯着方沉碧大步往梨園裡去。
她要帶的東西並不多,只有些隱秘的藏在牀下的木箱子裡頭,她胡亂的翻了出來塞進包袱裡頭,連一件換洗衣服也沒帶,又將能帶走的首飾和貴重物品全部捲了帶走。
方沉碧出來那會兒,蔣悅然正在院子裡頭等着,馬婆子也是方纔得到的信兒,跟着急的團團轉,也不只是到底該準備點什麼東西纔好,去了廚房裝了許多山貨藥材,又打了包裹想讓方沉碧一水兒都捎過去。
方沉碧瞧了一眼蔣悅然,將包袱遞了過去,道:“你且先幫我拿着東西等在院子裡頭,我得到大少爺那裡先稟過才能走,大夫人那裡由着表舅舅去說話了,可這面我必須自己去說。”
蔣悅然面色不悅,但也不願多爲難她,就容方沉碧自己打算。寶珠在院子裡頭曬被子,見方沉碧急匆匆往這邊兒來,認識這麼許多年了,也沒見她怎麼着急過,如今見了就知是不得了的大事兒,寶珠解恨的抿嘴笑笑,只管是心頭裡咒罵幾句,卻也不敢當面跟她作對頂撞。
方沉碧進了屋子,喘的正急,蔣煦品了一口藥茶,擡頭笑看她:“哎呦,何等的天下大事能把你急成這樣”
方沉碧俯身拜了一拜:“大少爺,村子裡來人帶信兒,我家爺爺光景不多了,這就快走了,剛剛馬大管家剛允了我的假,容我先回去伐送了老人家再回來。”
蔣煦聞言更是笑得歡:“要死了你該高興纔是,若是方家人活的各個長壽,你哪裡還能脫得了身子”說罷朝門外的寶珠喊道:“你在院子裡頭做些什麼磨蹭,沉碧家出了喪事兒咱們也得略表心意不是,去捎帶點東西給她拿走。”
寶珠應是,順着進了外間翻弄東西去了,蔣煦又朝着方沉碧道:“平素我這屋子裡頭的銀子東西都是你管着,去開了匣子,覺得需要多少自己去拿。”
方沉碧搖搖頭:“大少爺平素給的多了,心意領了,東西我也代家人收了,銀子便不必了。”
蔣煦聞言咧咧嘴:“只管去拿,放心,決意不比蔣悅然給的少就是,去吧。”
方沉碧不願在此多耽擱,又是拜謝了一番,走到櫃子前取出匣子拿了點銀子。臨走時候蔣煦別有心思的道:“我可等着你回來,回來了好辦了你的生辰。”
顧不得許多,方沉碧本是用着跑的往大門口去,馬車已經備好了,鐵牛翠紅方樑蔣悅然都等在一處,旁邊還跟了個李蘭。
方沉碧朝翠紅道:“你別跟我回去了,就跟在大總管身側幫襯着,我不在的時候慈恩園你也別去,免得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左右我兩三日就可返回來了。”
翠紅本是想跟着方沉碧一道回去,可她也知道這萬萬不可能,遂也不多話,只道是泫淚點點頭,攥着方沉碧的手囑咐道:“小姐自己當心纔是,早些回來。”
當沉碧點點頭,又看向蔣悅然,輕聲道:“三少可否借一步說話”
旁人聞言,知趣的往後退了退,蔣悅然則跟着方沉碧往前走了一段,見她轉過身,道:“你的心意我領了,這一趟你便不要跟了,大夫人必定是盯着你,身邊還不知道到底多少人等着看你,何況我自己弄得來,你就留在府裡好了。”
“當真不用我陪”蔣悅然問。
方沉碧搖搖頭:“不多說了,我光景不多,需趁早。”
蔣悅然倒也沒說什麼,只淡淡道:“你自己小心。”
方沉碧與方樑鐵牛連着趕了大半天的功夫才趕到村子裡,等着進門的時候,空曠貧窮的方家裡只剩下幽幽哭聲傳出來,方沉碧忙着下了車,疾步往裡跑。
“你是”方家婆子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瞧向門口來人,但見以爲極其漂亮的年輕女子氣喘吁吁的扶着門口站着,一雙眼亦是紅了個遍。
“奶奶”方沉碧喚出口,心尖針刺一般疼。這是這麼許多年來她第一次回到她小時候生長的地方,此情此景,怎能不生情。
“寶兒”老人踉蹌從鋪了一牀破被的牀鋪上站起身,直直奔着她過來,哭道:“我的孫兒,我的孫兒”老人將方沉碧抱的緊緊,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來。
就在方家老頭躺着的牀上還有一個人,正是瘸了腿身子不爽的方安,旁邊照顧的正是比方沉碧還大了三歲的方娟。眼下本就是生死離別的情境,再加之重逢,更是多了幾分哀寂,方安與方娟也都是跟着哭紅了眼。等着稍稍平和一些,方家老太方纔扯着方沉碧走到牀前,朝着躺在牀邊,已經奄奄一息的方家老頭道:“老頭子,寶兒來看你了,我們家寶兒回家來了。你看一眼吧,看完了,心事了了就安安心心的走吧。”
不知方家老頭真的聽見這一句了,過了半晌竟然顫微微的睜了眼,方沉碧連忙探過身去,抓住老人的手,忍道:“爺爺,我是寶兒,我回來看您了。”
方沉碧不知道老人到底還能聽懂多少,只是看見他渾濁的眼珠連一絲光彩也沒了,烏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層灰紗,方家老頭死死捏着方沉碧的手,捏得她鑽心的疼。
“寶兒”嘶啞的嗓子喊出這一句,已是用盡了他最後的氣力,老人開始大力喘息,他瞪大了眼,彷彿聚精會神的盯着眼前的女子,又似乎視線早已經渙散不知所蹤。
“寶”聲音一點點弱下去,他的呼吸愈發綿長,一口氣下去一時半會兒都再上不來。這是人要死時候的樣子,會經歷潮汐一樣的呼吸,緩慢地,沉沉的嚥下最後一口氣。
“爺爺,我是寶兒爺爺”方沉碧啜泣道,滿眼的淚滴在方家老頭的臉上像是久旱的大地預見了雨水,能化開他臉上深壑一般的皺紋。
方家老頭走的很安寧,許是心事已了,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他將可以託付整個方家的擔子在最後交給了一個可靠的人,所以走的了無牽掛。方家人口並不多,哭聲沒有蔣府死了少爺那麼悽慘又撕心裂肺,可方沉碧卻覺得,在這低矮簡陋的泥草房裡,一個人的離開對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重大。
馬巧月趴在牀前嚎哭,此時此刻,誰都覺得那時發自內心的疼痛,也許是在一早方聰降生那會兒,馬巧月就懂了,人不可與命爭,那終究是鬥不過的。到頭來,她爭得再多也不過只是白白傷了無辜的人,而報應遲早都回到,時候一到,什麼都會來到。
她已經無力去憎恨誰,這就是她的命,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幼子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自己再受什麼委屈苦累也都無謂了。
方安扯着方沉碧的手臂,哭的像個無辜的孩子,方沉碧默默垂淚,曾幾何時,他可是將她背在肩膀,窩在胸口,是她頭頂的一片天,就像從來都不會倒塌那麼堅定不移。可如今,卻是調換了角色,方家老頭在世的時候,方家是她一個人撐起來,如今方家老頭不在了,這個家她還必須繼續撐下去。
方樑靠在門框哭的涕淚橫流,八歲的方安扶着牀柱躲在一邊,由着方娟摟在懷裡,瞧着一家子人哭感到一片茫然。
因爲窮困,方家老頭死後,方家竟然拿不出銀子搭靈棚燒紙錢,方沉碧漏夜出去買了白棉布和粗麻、筆墨紙硯。另外又讓方樑在村頭的老李家訂了一口棺材。
自從方家老頭夜裡斷了氣兒,方安便連夜發起病來,高燒不退,整個人也迷迷糊糊,清除不了多久光景。方沉碧只得讓馬巧月照顧方安,而方家老太也是懨懨病了一般,跟着方娟一起替着馬巧月照看方聰的起居。
鄉下里死了人是要宴請左鄰右舍的,方家從來清貧,平素也沒結識什麼人家,但好在方家人性好,也幫了不少相鄰,等着死了人上門弔唁拜祭的人不少,外面都是方沉碧一人顧料,從早到晚,累到快要虛脫。
靈棚就搭在院子裡,棺材放在後院,夜半時候,靈棚的燈光晃晃,就只留方沉碧一個人守着。她披麻戴孝的跪在靈位前,一張張的燒掉黃紙錢。
“小姐,您進去睡會兒,我來給爺爺守夜。”方樑拿了草蓆墊子擺在方沉碧身側,他跪來,也拿了一疊紙錢,學着方沉碧的樣子,一張張的扔進火盆。
“小姐,這次又讓你破費這麼多,我隨身攢的不多,也幫不上你什麼忙。”方樑鈍鈍道。
方沉碧盯着燒得正旺的火盆,淡聲道:“他是我爺爺,我做這麼多都是天經地義的。”說罷看了一眼方樑:“方聰的藥沒了是吧,明兒一早你出去給他抓藥,還有爹的藥一併買了,方娟跟她娘就在家照顧兩個人,你且先進去休息吧,家裡能辦事的男人也只剩你一個,你若是倒下了,那可就真真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了。”
“我可沒事,小姐看我也知道我身子好的很。”方樑不依,非要替她。正說着大門口又來了人,兩人擡眼一看,竟是鐵牛,鐵牛靦腆笑着進過來,邊走邊道:“你們誰也別爭了,都進去休息吧,今兒的夜我守了,你們只管去大睡一覺纔是,餘下的都交給我就好。左右我之前也休息差不多了,到時你們要是熬夜不休息,早晚得倒下兩個不可。”
方沉碧站起身,膝蓋跪的生疼,方娟從屋裡燒了點米湯端了出來,紅腫着眼睛道:“哥,你跟沉碧一人一碗,趕緊趁溫乎喝了吧。”
方娟今年已經滿十八了,這年歲還不成親的丫頭在村裡頭可是絕乎僅有的,馬巧月心高,也不願讓自己女兒就隨隨便便嫁了人。又逢着方安瘸腿,方聰生病,馬巧月操持着一家老小也着實不容易,方娟嫁人的陪送一直存不下來,婚事兒也就一直拖着,拖到了如今。
方娟性子比較軟又膽小,一點沒有其母的潑辣能幹的風範,她看了方沉碧一眼,問:“沉碧,你進去休息一晚上吧,這一宿我跟我哥守着。”
方沉碧站起身,朝方娟道:“這裡不礙事兒了,你進去照看爹。”
方娟對方沉碧有一種懼怕,倒也不是方沉碧生來兇悍,只是方娟覺得,方沉碧是個冰做的人兒,她不愛笑,一臉冷清清的樣子,讓人看了一眼就覺得渾身冷得慌。雖然是比她大了三歲,可總是心裡沒底兒,見了她就不得不聽話。
“方樑你去休息,上半夜給鐵牛守着,下半夜我自己來,明兒一早讓你去辦的事一樣不要少,辦齊了再回來。我也只能在家裡待三天,好多事情還要你去辦。”
方樑懂得方沉碧的意思,點點頭,端着碗推着方娟道:“你就聽小姐的話吧,趕緊進去伺候爹。”
等人進去了,鐵牛披着麻衣紮緊腰帶坐在方樑剛剛待的墊子上,方沉碧將手裡還溫熱的米湯遞給鐵牛,微微一笑:“鐵牛哥,你喝吧,我不餓。”
鐵牛看着方沉碧霎時紅了臉,心裡頭七上八下的,低着腦袋接過碗,小聲道:“你不吃嗎你瞧你這麼瘦,應該多吃點。”
方沉碧問:“鐵牛哥,我可否信你”
鐵牛不明意義,擡了頭,見火光下的女孩,滿臉淡漠模糊的笑容,一時間說不出話,只是猛勁兒點頭。
“我只求一件事,等我兩天後離開家,你就幫我一家遷出這個村子去,我們再外縣還有親戚好投奔,我再河源縣不了,也幫持不了什麼,只是知道鐵牛哥人好又可信,一定會幫我這個忙的,是不是”
鐵牛害羞的點頭,道:“一件小事兒,小姐不必說這麼嚴重。”
“聽說鐵牛哥家裡也沒有什麼人了”
鐵牛道:“前年我娘死了之後,我家只剩我一個人了。”
方沉碧又問:“鐵牛哥今年也快二十了,怎的不娶親”
鐵牛嘆道:“我家裡怕是半鬥米都不剩了,還哪裡有人家的女兒願意跟我”
方沉碧輕聲道:“我看鐵牛哥爲人忠厚老實,若是讓你做上門女婿,你可願意”
鐵牛擡頭看方沉碧:“能成家也就是太大的好事兒了,我這會兒子還能挑剔什麼”
方沉碧點頭,伸手拍了怕他肩膀,道:“倒也不難,我瞧着你人就好的很,若是日後幫得了我家的事體,我一定不忘你這恩情。”
鐵牛憨憨笑了笑,撓撓後腦勺,跟着點頭。
方沉碧知道馬巧月的心思,但她不會允許這種事兒發生,她跟跟鐵牛招呼過後,起身去了後院,方家家徒四壁,後院種了參差不齊的幾種蔬菜,泥土牆塌了幾塊,上面生出雜草立在牆頭隨風潦倒。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就停在後院當中,只有棺材上放着一盞小小油燈,微弱的燈光恍恍惚惚的亮着,在夜裡望去十分瘮人。
方沉碧走近院子裡,慢慢走近棺材,她伸手扶上棺材圍着走了一圈,喃喃道:“爺爺,這一次我只能把你留在這裡了,若是日後有機會,我會再回來把你也帶走。爺爺,你安息吧。”
蔣悅然是剛纔趕到村頭的,打聽了一番,很容易就找到了方家。方家的院子狹小而簡陋,靈棚搭在前院裡,也是從簡。問了鐵牛才知道方沉碧去了後院,他便跟了過來。
“方沉碧你膽子還真大,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方沉碧聞言一驚,猛地回頭,看見蔣悅然站在房檐下朝着她笑。
“你怎麼來了”方沉碧納罕的問。
蔣悅然負手走下臺階,走近她:“我擔心你,所以跟來了。”
方沉碧一嘆,轉身準備離開,蔣悅然卻邁前一步擋住她去路,笑道:“你緣何不理我”
“你想大鬧蔣府嗎”
蔣悅然聽了方沉碧這話笑得更是燦爛:“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說是這理兒嗎”
“不然呢”
“方沉碧,我娘同意了。”
這話說的沒有沒腦,方沉碧納罕問:“你娘同意了你說的是什麼”
蔣悅然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方沉碧胳膊,滿臉喜色:“你走之後她來找我,說是會考慮看看。”
方沉碧大驚,只覺得這一切真似做夢:“考慮看看你覺得可能”
蔣悅然笑容略淡:“她爲了蔣家掌家之位,可以鞠躬盡瘁,現下安撫了我也不過是爲了這些東西,你當是她真的關心我心思”頓了頓,他感慨道:“左右我也不貪得那麼多了,有些東西可不是想了就來的,我已是無力改變我娘,不過我要改變我的人生。說是兩全其美也好,兩兩退讓也罷,終歸是這結局算不差,只要她肯考慮,就說明還有希望,不是嗎”
方沉碧從頭到尾想了一遭,也覺得蔣悅然說的不錯,到底大夫人是因爲蔣淵回來一事犯了合計,蔣家福溺死這事瞞不了多久,蔣茽一旦知曉,必是打擊不小,到時候這蔣家再無人主持,總要有人站出來說話。蔣煦倒是算在內的,可惜他必然不會被八大賬房管家支持,就算在府裡頭,幾房夫人也不會甘心於此。蔣煦若是難成,那剩下的人也就只有兩個可選,蔣悅然或是蔣淵,不管如何,必得出一。
“你爲這事來找我”
蔣悅然點頭:“難道不是好事兒”
方沉碧苦笑,看着蔣悅然輕聲問:“那你預備拿我如何”
蔣悅然攬她入懷,道:“不如何,娶你過門做老婆。”
方沉碧彎彎嘴角:“大老婆小老婆”
蔣悅然倒是一本正經起來:“唯一的老婆。”
蔣悅然倒是心裡也有盤算,雖然是他娘這麼允他,卻還是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心來,事兒不出大小,總要事必躬親纔算妥當。遂這一次本打算在蔣府多待些時日陪陪方沉碧,可一早大夫人也催促他趕緊了解了京城開礦的事宜,說是,既然要娶妻生子,又在這關頭上,只當是給他爹沖喜纔是,也好忙完了生意上的事兒再回來辦喜。
而一早卓安也接到京城的來信,說是礦場上出了些許狀況,那頭兒的人應接不暇,又做不了主,需蔣悅然親自走一遭去。蔣悅然這才急匆匆的備了東西準備趕回京城去,還覺得不放心方沉碧,便調轉了頭兒,繞了一大圈,先來看看她。
他陪她守了下半夜,偶爾燒燒紙錢,偶爾說上一兩句話,可他滿足的要命,即便是再當下,只要能待在她身邊都是好的,比吃香喝辣要好,比穿金戴銀也要好。
方沉碧亦是如此,不管大夫人出於什麼目的,她也不能放心下來,原來的打算必然要一一的進行下去,防着總不是錯。現下跟蔣悅然待在一處,她心裡是有淡淡的歡喜的,心頭上翻來覆去是蔣悅然說的那句唯一。
快到天亮的時候蔣悅然起身準備走,臨了他塞了銀子給她,道:“你生辰之前我一定趕回來,小心護着自己,等着我回來。”
方沉碧點點頭:“你自己保重。”
蔣悅然出了村口,馬不停蹄的往京城趕去,因爲匆忙,又怕李蘭有什麼想法,所以一早先是打發了李蘭先走一步,等到了京城空了再聚。李蘭這一路上心情鬱悶的很,可卓安看的牢,死活也不告訴他方沉碧的家到底在哪,李蘭無計可施,只得跟着卓安先回了京城。
等着第二日天亮,方沉碧一早吩咐方樑去買藥,另一邊自己去田間地頭看過買馬的人家,方家大小事情就都交給馬巧月一個人張羅。等着方沉碧走了一天回來,馬巧月這才得了空找她說說話。
“沉碧,有些話想跟你說。”馬巧月站在桌前,看着方沉碧瞧她,有些緊張。
“你的話不必說了,我不會同意。”
馬巧月聞言忙央求:“你就把方娟帶進府裡頭吧,今年她都十八了,要是再不嫁人,村子裡頭可是沒人還願意要她了。若是真的有法子,我也萬萬不會拉下老臉求你,這一事兒又一事兒的一股腦兒的來,我也實在是沒辦法幫她張羅婚事兒,眼看着就耽擱這麼大了。我知道你恨我,小時候那麼待你,我知道錯了,算是恨我也應該的,可方娟畢竟是無辜,她若是還這麼耽擱下去,這一輩子也就完了。”
方沉碧莫名的看着馬巧月,問:“我爹瘸了腿,方聰先天不足,方家又窮困,你爲何還願意留在這裡”
馬巧月抹淚道:“你也大了,這話我可說得,一屆女人帶着孩子,嫁了一家又一家也畢竟不容易,我當初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斷也不會改嫁,就想着這麼帶着孩子過下去就好了。現下嫁了方家,我男人還在,我也絕對不會因爲他瘸了腿沒錢養家就捲鋪蓋就走人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活着一日,我就伺候他一日。”
方沉碧看了馬巧月好一陣子,復才轉過臉,一字一句道:“你就別打着讓方娟進府再給蔣家老爺添一房小妾的打算了,蔣老爺現下臥病在牀,蔣家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你若是送方娟進去,多少等着找茬的人都會出來攔阻,到最後,方娟在蔣府也呆不下去,還會連累我和表舅舅。日後再想着辦事,也就難上加難了。再者說,蔣家就快要風雲色變,你現下送她進去,不怕舍了孩子套不住狼”
馬巧月細細想方沉碧這話,也頓時沒了主意,心虛問:“那怎麼辦纔好,你說看看,我都聽你的。”
“我已經決定把方娟嫁給鐵牛了,鐵牛要是能入贅,對我們也都是好事,方娟一輩子都能留在你身邊,還多了幫手,豈不更好再者說,等着後日我離開家,你們就得帶着我爹和奶奶離開這村子到其他地方住,怎麼說都需要鐵牛的幫忙。”
“搬家我們這是去哪”馬巧月急着問。
“你信我嗎”方沉碧反問。
馬巧月毫不猶豫的點頭:“我自是信你的。”
方沉碧面無表情道:“方娟的事你跟她說吧,車子明日就預備好,我走後等爺爺下葬好了就趕緊啓程,我到時候會交代 方樑去辦。”
馬巧月還有些顧慮:“這麼早下葬會不會太潦草了,老祖制上多是停放三五個月的,我們這麼早下葬會被村上人說閒話。”
方沉碧起身道:“如今的光景顧不得那麼多,活着不孝死了葬怎麼好都是白扯,就按我說的辦,現在方家你得擔着,無論我做什麼,都是爲了你們好。”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讀者對本文的風格,主角等若干問題,請參看37章,我回復金龜同學的答案爲準,我就不另作解釋了。祝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