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孩子一日大過一日,愈發的出了蔣悅然模樣來,偏又帶着一股子孃親的美豔勁兒,人見了沒有不誇的。大夫人這會兒子樂的不攏嘴,抱着孩子親個沒完。
劉婆子瞧了諂媚道:“瞧着小模樣,真真兒的隨了自己爹孃,忒好看了。”
大夫人抱着孩子來來回回的在房間裡走着哄他睡覺,得意道:“我的乖孫哎,真是奶奶的心頭肉啊。”
正說着,老太太屋子裡頭來了人,婆子一進門兒咧嘴笑不停,道:“這不還說勸着老太太早早安歇,誰知道老太太不見了曾孫子一眼是說什麼也不肯躺下,那頭傷風還沒好利索呢。”
大夫人見了朝婆子招手,笑道:“你這婆子嗓子好似破鑼,吵吵得我孫子睡不安穩,我可不饒。”
婆子忙捂了嘴,小聲道:“大少夫人這會子在盛園那頭呢,二少夫人那頭可能是人不中用了,人也拖了這麼久,時候也是到了。”
大夫人嘆道:“老二家媳婦說到底是沒那個命,孩子沒留下一個,連自己也搭進去了,也是苦命人啊。既然人就不行了,你們那頭也抓緊預備東西吧,人生時受了不少苦,身後事就辦得體面些,也免得給她孃家人落了口舌,倒說了我們不仁不義。”
婆子點點頭,接手抱過孩子,道:“夫人放心,那頭我們大少夫人都給辦的妥妥當當的,剛大少夫人還讓人去京城裡捎信兒,說是讓二少爺抓緊點趕回來,我這就去讓老太太看看小少爺,好早點讓她老人家睡下。那我這先走了。”
大夫人點頭,吩咐身邊的劉婆子道:“你去跟着,仔細點她抱孩子,可別老眼昏花的出了岔子,碰了我的孫子。”
劉婆子點頭,忙道:“我曉得了,回頭必定安安穩穩的把小少爺給大少夫人送過去。”
等着到了老太太房裡,這纔看見裡頭熱鬧的厲害,原是早就嫁出去的三小姐蔣叢也回了來,正和三夫人一起坐在牀邊陪着老太太說話。
婆子見了忙上前喜道:“原是三小姐也回了來,可巧着這功夫過來呢,快瞧瞧我們小少爺,煞是好看。”
蔣叢嫁出去幾年,也有了一子一女,現時又豐腴了幾分,倒是看來還是刁鑽刻薄。她聽聲忙轉身見孩子,喜滋滋的伸手來抱,定眼一瞧,看的好不喜歡:“這娃真是長的太討巧了,有他孃的樣子豔得很吶。”說罷,抱着孩子扭向牀裡的老太太,笑道:“奶奶,奶奶,你說這小子乍一看倒是像誰多些?”
老太太倚在牀邊兒,貪心似笑眯眯的看着襁褓裡的奶娃娃,道:“若讓我這麼一瞧,這眉眼兒怎麼看都像他三叔不是,像他爹的地方還真不多。”
蔣叢抿嘴一笑道:“奶奶平素一直偏心然弟,現下人家的孩子看了都覺得像他,哪怕是我他日再生個娃出來,您也得說像他舅舅,何其惱人。若是給大哥哥聽去了,您可再沒這清閒日子好都曾孫子了。”
大家聞言笑作一團,劉婆子臉上青一道白一道,要不怎說莫做虧心事呢,這說者有心,聽者無意,由着這孩子落地,她就怕逢人就說孩子像蔣悅然,雖說她腦袋頂上還有個大夫人頂着,可說到底,若是東窗事發,她也逃不掉干係,又怕大夫人爲了求自己安穩,再把她給賣了,那可不是光裡外不是人這麼一碼說的,可能就是要老命的事體了。
這頭,方沉碧在沈繡的房間裡,月荷哭啼啼站在牀邊瞧着奄奄一息的主子說不出一句話來,方沉碧坐在牀邊,桌邊的燭火晃得她的側臉半點血色也沒有。
這時候的沈繡已是不怎麼清醒了,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白色的裡衣鬆垮垮的貼在乾癟的身體上,只能見胸腔還有微弱的起伏可知這人其實還有口氣兒的。
方沉碧見她的嘴微微啓合,似乎再念叨什麼,於是俯□靠的更近想聽清楚她究竟說些什麼。沈繡早是意識渙散,沉沉浮浮不自知,一會兒是剛嫁入蔣府的光景,那時候女的秀男的俊,花前月下也不是沒甜蜜過的。可世間就如此,人終究舊不如新,從小別勝新婚到過而不入門,美好的光景短的讓人連回憶都來不及,只覺得仿似一場清夢乍醒,怎麼能還是那張臉那個人,卻又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番情境?
沈繡越喘越急,明明是心裡還清楚,可已是使喚不了自己身子,她掙了掙,聽見耳邊有人跟她輕聲問話,聽得出那聲音是方沉碧的。
她那麼恨,恨不得也帶走蔣淵與那房妾室,恨不得他這輩子斷子絕孫,這麼的恨,卻絲毫沒有半點用息,如今她躺在這,走在生死邊緣,可她身邊留下的人也不過只是一個丫鬟和方沉碧兩人而已。
方沉碧貼過去輕聲喚了兩聲:“姐姐。”
沈繡微微睜眼,眼珠動了動,沒過多久也漸變遲滯,嘴裡零星的還能聽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碎調,方沉碧知道人是拖不過這宿了,於是嘆了嘆氣,朝月荷道:“穿衣吧,容姐姐走的體面點。”
月荷繃不住一下子哭開了,邊轉過身去櫃子裡找早先就準備好的壽衣,道:“少夫人這麼好的人怎的偏遇了這種事兒,到頭來自己也逃不脫,白白送了性命。”
方沉碧始終不說話,她扯着沈繡乾瘦的手,一遍遍摩挲。死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兒,眼看着牀上的人在這樣寂靜無聲的夜裡,慢慢停止呼吸,到最後竟連雙眼也合不攏,生生的瞪着昏黃髮舊的帳頂就此斷了氣兒。
因爲早先衣服穿好了,人死了之後倒也方便,外面候着的人忙進來擡人出去。方沉碧木然的站在一邊,看已經許多年沒出房間的沈繡,終於在這一刻,塗脂抹粉,穿戴一新,風風光光的給擡了出去。
她沒有眼淚,這麼多年過去,她覺得死對於沈繡纔是最後的解脫,因爲活着對於一個心死的人始終是種折磨。
下人瞧着方沉碧有些發呆,湊上前來諂媚道:“大少夫人不如先行走一步,這裡剛死了人,氣兒晦氣的很,待久了可是不好。”
方沉碧蹙眉,諾言瞧着對方,冷冷道:“今晚的夜我去守就是,你們怕晦氣的可以不來。”
那人心知自己無趣又是說錯了話,悻悻的又應付了幾句就走了。
沈繡的死訊很快傳到了京城,小廝進門兒報信兒的時候剛生了孩子的偏房正坐在牀上給孩子餵奶,因爲又生了個女兒,自打孩子呱呱落地,蔣淵的臉色就從沒好起來過。他一心想生出個兒子來,也好分家時候多撈些油水,可眼看着又是個女兒生下來,那邊方沉碧生的卻是兒子,便是急煞了他,惱得很。
小廝忙不顛兒的進了門兒,支眼瞧了一眼蔣淵,道:“少爺,河遠縣那頭來急信兒了。”
蔣淵不耐的端杯子吃茶,斜眼問:“怎麼?是銀子送來了?”
小廝搖搖腦袋,道:“回爺兒的話,來信兒說是府裡的二少奶奶昨夜裡去了。”
蔣淵聽着一怔,手裡的杯子不當心翻在地上,杯子的碎裂聲驚了剛睡着的孩子,一下子哇哇哭開了,牀上的側房生怕又惹了蔣淵不樂意,連忙抱起孩子哄起來,可孩子怎麼也不肯消停,哭的越發響亮起來。蔣淵方纔醒過神,回頭朝着牀上的母女二人就罵開了:“哭哭哭,大的不中用,小的也是一樣,就知道哭天抹淚兒,讓你辦正事兒時候怎麼不見你行,哭吧,遲早把這家業哭的賠光了底兒,我倒要看你們孤兒寡母的還能去哪。”
側房聽聞蔣淵這一番歇斯底里叫罵聲嚇得連哭也不敢出聲,孩子倒是還不懂怕,仍舊哭個沒完,蔣淵恨到了極點,甩手離了房間。
側房看着人走了,方纔用袖子抹了臉,問那小廝:“人走了後事兒怎麼辦的?是不是老爺老太太們讓少爺回去?”
小廝點頭:“二少奶奶這一走府裡就捎了信兒,少爺怎麼也得回去一趟纔是。”
側房聞言應聲道:“也是,人都走了,到底要回去再看最後一眼,對了你這就去收拾行李去,算上我的一併準備了去。”
小廝納罕,問:“夫人身子現在方便一起同行?”
側房拍了拍懷裡的孩子,輕聲道:“有人走了,總要有人站住來不是。”
小廝倒也精明,馬上明白她意思,忙道:“夫人說的即是,說的即是。”
蔣淵到底也是與沈繡有感情的,人就是如此,活着時候也許並不上心,可一旦走了,就會讓活着的人想到太多太多,蔣煦夜裡睡不着,心頭上焦躁的很,開始翻來覆去的想着從前與沈繡耳鬢廝磨的種種來。感情總是在的,可後來慢慢變化了,人不如新,有了桃花顏也就慢慢忘了河源縣還有杏花容,又逢沈繡不生子女,這才讓蔣淵與她越來越遠。也是因爲離着遠,漸漸的蔣淵也忘了還有個原配的妻子在。現下沈繡無聲無息的死了,蔣淵反而感到想念她來,這一夜也不得閉眼,他翻來覆去的回憶才發現可供他回憶居然那麼少,他就快要記不得她長相了,於是第二日一早蔣淵就帶着側房一路趕回了蔣府。
蔣悅然也是一早得到的消息,那時他正在李府吃飯,聞言也是一怔。蔣淵本就大了蔣悅然不少,沈繡進門時候蔣悅然年紀還小,只覺得這個新入門兒的嫂子實在是溫柔漂亮的很,可後來他見了方沉碧,他才知道,原來也有這般漂亮的沈繡都無法比擬的人在。
蔣悅然亦是一得到消息就往回趕,是比蔣淵更早一步回了蔣府,府裡頭早是裡外三層給白色包了個遍。
方沉碧一身雪白,站在庭院裡,落葉紛紛,樹木零落,一片蕭颯。蔣悅然眉頭微蹙,一雙眼盯着方沉碧的背影牢牢鎖住,她似乎比從前更瘦了,白皙優美的脖頸微微側着,瀲灩雙眸微眯,她看向被輓聯麻布圍在中間的靈位,有些愣神,再一看雲鬢雪釵,絕美清靈,簡直美煞整個世間。翠紅抱着孩子給方沉碧送了過來,方沉碧這才醒了神,轉手去抱孩子,纔不大的孩子到了孃親手裡咧了咧嘴,伸了小手比劃。蔣悅然頓住腳步站在她們身後看,原來方沉碧也有表情柔順安然的時候,就在抱孩子的一瞬,這個女人與他從前認識的每一個她都不一樣。
翠紅無意扭頭一看,還被不發一聲的蔣悅然嚇了一跳,道:“三少您回來了?”
方沉碧扭頭往後看,但見蔣悅然身着一套墨色長袍,正定定看着她跟孩子。蔣悅然點頭,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方沉碧母子面前,他高大的擋住了風颳來的方向,方沉碧一時有些尷尬,不知說些什麼纔好。
翠紅忙打圓場,問:“三少看看我們小少爺長得如何?”
蔣悅然挪眼看了看緞被裡裹的奶娃娃,他看了一眼又不禁再看了一眼,他也說不清楚,不知爲什麼,看着孩子便覺得與自己有些相似,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他甚至想去抱抱他。
蔣悅然沒動,而是側頭不輕不重的問了一句:“這小東西到底什麼時候能張嘴講話?”
翠紅巧笑道:“三少真是心急,這纔多大的奶娃娃,要說話還得等一段時間呢。”
蔣悅然又靠近了瞧瞧方沉碧的懷裡的孩子,諷笑道:“方沉碧,這小子怎麼會長的像我,難道是做孃的時候煩誰孩子就長得像誰不成?”
說罷伸手作勢要抱孩子,方沉碧不肯,卻也掙不過蔣悅然,被他生生的將孩子從自己懷裡抽離,方沉碧急道:“你手腳輕些,小心捏疼了他。”
蔣悅然不管那些,將孩子彆扭的抱在懷裡,兩隻手僵硬的將孩子攔在胸前,陰陽怪氣的道:“叫聲三叔聽聽。”
孩子竟是沒哭,也是超蔣悅然搖了搖小手,咯咯笑出聲來。
方沉碧仰着頭看自己兒子笑逐顏開,一瞬間有了所謂幸福的團圓感覺來。蔣淵回來時候正式喪事的第二日,人還停在後院的棺材裡,蔣淵一步一拖的往後院去,方沉碧正守在那,見是蔣淵也便站起身微微俯身,蔣淵朝她擺擺手,方沉碧便起身離了後院。
回去路上蔣悅然正等在窄道里,見方沉碧出來,他也不動,穩穩站在樹下只是看着她,
方沉碧到蔣悅然身前時候,他突然伸了胳膊攔住方沉碧,方沉碧亦是想開口跟他說話,可連她也不曉得事到如今他與她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說。
“你還是沒有好好吃東西。”
方沉碧微微擡起頭,那般絕色容顏在如今亦是又多了一份清豔的柔美,她輕聲問:“聽說你與李家小姐的婚期近了。”
蔣悅然咧嘴笑:“嫂子,你期待了這麼久,可是預備好了我大婚的時候送些什麼好物?”
方沉碧心頭一紮,嘴角彎出漂亮弧度,道:“三少想要些什麼?”
蔣悅然反問:“要什麼都成?”
方沉碧道:“我們璟熙收了三少的東西,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預備最好的。”
蔣悅然突然傾身靠過來,朝着方沉碧輕聲問:“如若我猜的不錯,蔣府就快要入不敷出了吧,二嫂走了,府裡排場也不小,可說到底就是死撐罷了,我聽人家說,今年上秋時候藥材爛了一地,能收割好了曬好挑好的也賣不出什麼價格來,可是這麼一回事兒?”
方沉碧自是知道,就算不把年景不好算上,單說交給蔣淵打理的那幾個園子便是弄得一塌糊塗,蔣煦也有管了一些,可到底鞭長莫及,那些渾水摸魚的下人只管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不肯多說一句多做一件。而三夫人一面爲了自己兒子蔣家祝能又人支持,也暗地裡幫着蔣淵說好話,糊弄得蔣茽也是不知一二,一連批了三次銀子,最後連三夫人自己也難自圓其說,自顧自又把這事兒一準兒往蔣淵身上推,蔣茽雖然對蔣淵十分不滿,可目前情況下倒也就由着蔣淵去蠻幹了。
蔣府正在慢慢的走向衰敗,明眼人也看的出,用度越發的緊,平素裡的東西也都減低了標準,誰心頭也都是明鏡一般,只管着怎麼順着手老上這一筆,就算最後蔣家倒了也不算賠。
“那三少的生意做的可好?”方沉碧不答反問。
蔣悅然彎彎嘴角,道:“若是我將來生不出兒子,我就帶璟熙上京,日後我來照顧他,教他。”
方沉碧沉默了一會兒,忙道:“我這裡又預備了一份東西,眼看來年春天也有好日子,老太太和夫人那裡也已經挑了好日子,不如三少就迎娶李家小姐吧。”
蔣悅然負手,慢慢轉身,邊走邊道:“方沉碧啊方沉碧,你不知,現在的我可不比當初,你再也影響不了我了,言外之意,你與我,誰也不幹誰的事兒,我不管你,你也莫要管着我。”
蔣悅然並沒在河源縣多停留,而是再第二日就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跟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只是在他之前,還是來方沉碧的屋子裡看了一眼她和孩子。
馬文德送走了蔣悅然便去了方沉碧那裡,方沉碧正在給孩子爲米湯喝,馬文德湊過去,瞧着孩子輕聲道:“我聽說三少在舟曲的礦早就順利開了,似乎做的還很不錯。”
方沉碧點點頭,終於擡了頭,問:“表舅舅看了那兩本兒賬本吧,覺得如何?”
馬文德尋思了片刻,道:“東西在大夫人手上,這賬本是萬萬遞不到老爺面前的。”
方沉碧嗯了一聲,又道:“表舅舅也是別說了,既然她要給她就是了。”
馬文德倒是突然不懂了,以爲方沉碧對於大夫人的恨必定會接着一次又一次的抓住她把柄,可現下她突然麼這麼話,反而讓馬文德倍感奇怪了。
蔣煦進來身子格外差,已經躺了近一個月了,方沉碧偶爾帶着孩子來,他曾看過一次孩子,只覺得心裡也有喜歡,可他執拗的不願抱一抱孩子,自顧着生悶氣。
沈繡的喪事辦了幾日,哭也好,悲也罷,人死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新替換內容如下:
蔣府很快恢復了平靜,蔣淵一走,盛園也空了下來,馬文德尋思這事兒,瞧着方沉碧問:“那丫頭倒也是個忠心的人,你當真要留下?”
方沉碧點頭:“她出去了也沒有地方去,方樑要是看得上也不失爲一件好事兒,就留下來吧。”
馬文德嗯了嗯,轉身兒出去把月荷給帶了進來,月荷心裡也是沒數,沈繡死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到底在哪,她見方沉碧坐在跟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掏了懷裡的東西,哭道:“少夫人別趕我走,除了蔣府我也不知道能去哪了。”說罷把東西遞了過去,道:“二少夫人臨終之前就把這東西預 備下了,說是將來也要給大少夫人您的。您就看在我們少奶奶平素與您姐妹兒的份上就收了我吧。”說着遞出一個紅布包,方沉碧拿過東西也沒多看,又聽月荷道:“我們少奶奶就佔了您這麼大的情分兒,早就知道自己不成了的,也不樂意多浪費了,就總跟我說將來要是不測了就讓我跟了您,說您是好人,知道疼人兒,這東西也是我們少夫人平素省了下來的,說是將來給孩子用,少歸少了,總是有那份心意在的。”
方沉碧倒是沒料到沈繡這一出,她翻開紅布包,見裡面有隻金鐲子,想來這已經是沈繡身邊最後值錢的東西,想到這也不免心酸起來,可憐她臨終前還有這樣的心思,到底也是個知情的人。
方沉碧朝月荷道:“姐姐這情我是念了,日後你就留下來在這屋子裡頭伺候,若是找到合適的人,我就許你出府陪你嫁妝,讓你過自己的日子去。”
月荷竟沒想到方沉碧會對自己如此仁慈,不禁哭問:“原不知是我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兩位少奶奶都憐惜,月荷一定知恩圖報,這輩子都不嫁,只盡心伺候大少奶奶和小少爺。”
方沉碧訥訥的看着窗外,含糊道:“知道我爲何留你下來嗎?”
月荷點點頭,聽方沉碧道:“就只因爲你這幾年都還盡心盡力的伺候她,讓她走後一程還有人陪。”
月荷哭哭啼啼的跟着應聲,方沉碧嘆了嘆:“別哭了,死對於她來說未必是件壞事兒。”
第二次替換:
晚上時候馬文德又來,卷着一包賬本,外面天氣冷,翠紅生了爐子等火旺了方纔拎進去。牀上孩子剛吃完奶正躺着依依呀呀揮着小手,方沉碧拿着撥浪鼓逗弄孩子。
馬婆子也剛熱了一鍋湯,掀簾子時候嚷嚷道:“沉碧啊,趁熱快點喝,下奶的東西,可要把這白嫩嫩的小東西喂得胖呼呼的。”
方沉碧應了,把孩子交給月荷,跟馬文德一起坐在桌子前看賬本,才翻了幾頁,方沉碧擡了頭問馬文德:“這冊子不用看了。”
馬文德納罕,湊了上去輕聲問:“你當真不看?據我所知,三夫人這面也沒閒着,跟着二少爺一道再京城的幾家新開的鋪子裡動了手腳,哪裡的賬房管家說不好已經給買通了,這功夫我們去查,保準兒一查就都露餡兒了。”
方沉碧徐徐合了冊子,道:“表舅舅也一定看的出來蔣府日後的日子到底怎麼過的。”
馬文德自然清楚方沉碧意思,遂斟酌道:“你可放心,我預備了後手,決意不會落了空。”
方沉碧點頭,道:“表舅舅心裡清楚的很,既然如此,不如由着所有人這麼來,水渾了纔好摸魚,他們是如此,我們也是如此。”
馬文德怔了怔,看向方沉碧,木訥的問:“你還在恨吧。”
方沉碧淡淡一笑道:“因爲我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言出必行。”
隔着沒多久馬文德又把賬本給搬了出去,躲在大院柱子後頭的丫頭見了,忙不迭的往東邊跑,進門時候,三夫人正在喝甜湯,旁側的蔣叢也在。
“又慌慌張張,後頭有鬼追你不成。”
丫頭忙站的工整,學話:“夫人莫愁,我都看清楚了,馬大管家方纔進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了來,看樣子也沒商量很麼話,貌似大少奶奶哄孩子睡覺根本滅有功夫看,就那麼一團又給搬了出來,您可不必擔心了。”
三夫人嗑着瓜子,與蔣叢圍坐在小暖炕邊,笑道:“老爺子現在也多半聽我的,即便那個方沉碧查出了什麼也多大了不起,只要老爺子剩了一口氣兒,還輪不着她當家做主。”
說罷蔣叢眯眼笑道:“娘看了方沉碧那孩子一眼沒有,奶粉氣的很,將來也肯定長個混吃海造的主兒。”
三夫人湊過去,低聲跟着湊合:“就今兒連老太太都說那小子長得像蔣悅然,誰知道兩人在私底下是不是有了一腿,留了種又讓他哥哥替名兒,可算是兄弟兩個,留的種也不分,爹就隨便認了。”
蔣叢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娘你這話說的真是趕勁兒,但這話可巧別讓外人聽了去,小心惹了是非出來不好收拾。”
三夫人抿嘴笑道:“你瞧方沉碧那張小寡婦臉上終年是見不到個笑的,現下生了孩子,倒也平順了許多,可說到底還是個討人厭的主兒,整天就跟在大房屁股後頭幹些上不得檯面的事兒,現下肚皮還爭了氣,日後大房必定是要擡她的,你瞧着吧,就憑蔣煦要死不死的樣子,誰能嫁給他,方沉碧成了正房是早晚的事兒。”
兩人說着,簾子猛地被推開,半大的孩子嬉笑着衝了進來,直直撲向三夫人懷裡,大叫了聲“娘”。凡夫人見了自己兒子回來,笑逐顏開,忙朝着蔣叢道:“可也不是我這個做孃的不予你方便,你可知曉現在府裡的狀況愈發的不成了,我這也是託了三姑六姨的幫着張羅,才只在方沉碧眼皮子底下擠出那麼一丁點兒出來,你一張嘴就是三百兩,你想要我老命不成。”
蔣叢旁觀三夫人表情,忙撒嬌道:“娘可是不知曉了不是,然地再舟曲的礦是翻了翻的賺,這在京城裡是人人得知的,可虧着人家李家頂頭硬氣,託的人牢實,我們都替不去,想分一杯羹都困難。我家那口子是什麼招兒都想盡了,到最後還是不成,又去尋瞭然弟說小話兒,可他確實湯水不進,怎麼都不行,你說我能如何?眼看着現下蔣府都不如從前了,娘又帶着弟弟,日後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你當不靠我還能靠誰?二哥那裡怎麼說定,沒瞧着屋裡頭的斷了氣兒都沒回來,還不知道他分寸?”
這話說的不是不在理兒,三夫人當初是爲了靠上個能弄錢的主兒,找來找去,能找到的也只有個蔣淵,可說到底她對蔣淵也是一百個不放心,就怕將來反口,可能一分一文也拿不到手。猶豫了半晌,三夫人從牀上下來,鬼祟的跪在地上翻一個檀木箱子出來,打開箱子又翻了布包,裡頭露出幾章銀票出來。
三夫人滿心的不情願,卻也不得不拿,抽了兩張之後,便只餘了一張下來,道:“都說嫁女兒就是往門外潑水,可我偏把自家女兒當兒子使喚,我就知曉你成的,回頭讓女婿可要金貴點用,這可是孃的血本兒了。”
蔣叢接過銀票,笑不攏嘴,連連道:“成的,成的,娘要放心,若是賺了哪裡少得了您的一份?”
另一頭兒,來鳳一大早去蔣茽屋子裡頭瞧瞧,蔣茽氣色還不錯,見了來鳳也是高興的很。剛巧大夫人也在,來鳳說了幾句話就退了出來。回頭來鳳又修書一封,由着小廝秘密從後門帶出去,這信是送到京城去的。
來年春暖花開時候,一歲多的蔣璟熙愈發出落出模樣出來,因爲年紀太小,乍一看真是漂亮至極的小姑娘模樣,平素又乖巧可人,無論是老太太還是大夫人或是蔣茽無不是喜愛的要命。說來也怪,璟熙小時,蔣煦自是一次也沒抱過,等到孩子漸慢長大,他也越發喜歡起這個孩子來,倒是突然像起一個父親來。
第三次替換完畢:
這一年中秋時候老太太病了,好好的中秋家宴上頭方纔吃了一口糕就昏了過去,原本熱鬧的場面一下子寂寥起來,人給擡了進去,餘下的人也沒心思再吃,草草收場。兩歲的蔣璟熙身着硃紅小緞面的繡金袍子豔容白麪,一雙眼眸如春風點水,看去便是與蔣悅然一模一樣的,只是眼中瀲灩婉轉的眼波卻是像極了他的娘。孩子話不多,也不吵鬧,只喜歡睜着大眼四處看着,可他最粘自己孃親,任是奶奶也抱過去歡喜也不肯。
這一日蔣煦也到了場,這幾年可是把他病壞了,時不時的發病,咳血也愈發嚴重起來,整個人消瘦至極,中秋這一日也是勉強提了精神隨同,他坐上席,本是讓蔣璟熙與他一起,可璟熙不願,纏着非要與方沉碧待在一處,實則沒法只好讓方沉碧也坐過來。席間談笑,蔣煦看璟熙的表情越發慈愛,總要夾些菜肉蛋魚放進他碗裡,摸摸孩子的腦袋道:“你可要多吃一點,快點長大,爹等着。”
璟熙歲數太小,他並不懂太多,不過他知道蔣煦是他爹,對他很好很好。可說來也怪,明明只是個兩歲大的孩子,雖是他也與蔣煦親密,卻總覺得還是有些隔閡的,總覺得哪裡有些問題在。
蔣煦對璟熙的萬般疼愛看的大夫人也是心頭髮酸,從頭到尾,她與他還有方沉碧心裡都是如此清楚,可憐璟熙這麼小,也不知自己身世如此坎坷。從前大夫人覺得留下方沉碧肚子裡頭的孩子是要爲了幫自己的兒子爭得多一分家產,從花樣般的年華時候嫁進開始她就便開始與不斷進門的側方爭,然到了今日,看見璟熙坐在那裡,有着純淨眼神,可愛的笑容,她竟覺得方沉碧是如此的幸福,還有什麼比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安順的長大還要欣慰的事兒?那些金錢財寶說到底也只是冰冷冷的一堆兒,她有,可她卻沒有那樣天倫之樂的幸福,她沒有一心一意待她的男人,她也沒有一日安生放鬆的日子。
老太太厥過去之後,蔣煦也離了席,他執拗的非要帶着孩子一道去自己院子,雖是身形消瘦的很,走起路來都不算穩當,可是總要扯着璟熙的小手,一步步往自己園子裡拖。
“璟熙啊,將來爹老了你會不回來看爹?”
“爹爲什麼會老?”孩童的稚嫩聲音顯得很清脆。
“人都會老,都會死,死了就是沒了,再也不能看見我的璟熙了。”
“那我死了之後爹就能看見我了。”
“亂說,我們璟熙長命百歲,以後不許再提死這個字。”
孩童不聲響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半晌,蔣煦又輕聲哄道:“璟熙,你叫我什麼?”
“爹啊。”
“再叫一聲。”
“爹……”
翠紅陪着方沉碧一直跟在後頭,翠紅聽了也紅了眼眶,她其實恨死蔣煦了,沒了他,方沉碧與三少本是天上一對,地下一雙的才子佳人,可如今生生被他橫在中間,兩人連孩子都兩歲了,親爹竟還不知道 ,又是一年多不見人影。翠紅突然覺得,方沉碧是個極聰明的人,看的透透的了。原來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原來那麼愛的一對人,如今各自過活,不聞不問,不提不念,誰也不曾少了一塊肉,也都活着。只是她也知道,方沉碧夜裡睡不着時候就坐起身看着熟睡的蔣璟熙,看他的時候眼神格外憂傷,她不說話,會一遍遍的摸着孩子的臉,讓她看的心疼的要命。
方沉碧看着蔣煦帶着璟熙先行離開,慢慢的放鬆了速度,她心頭的滋味複雜的可以,時到今日,她也想不到蔣煦的態度竟會是如此。孩子那一聲聲“爹”叫的蔣煦笑逐顏開,多少年過去,她伺候他那麼多年也不曾見他笑得那麼純粹,那麼不設心機,純真的像璟熙一樣,從心裡往外的樂。
可也是因爲如此,她才更心酸,可能今生今世,她再也看不見璟熙叫蔣悅然一聲“爹”,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可卻也是人間最悲慘的身世。
老太太的急病發的厲害,夜裡頭大夫忙忙碌碌的就沒歇過,馬文德也是如此,跟着忙前忙後,連方沉碧也不得睡,徹夜守在屋子裡頭。
蔣淵生怕老太太就這麼撒手走了,自己若是不在身邊少分了東西可是要命的,於是也跟着守着。蔣茽第二日過來時候,老太太還沒醒。屋子裡頭圍得人不少,見蔣茽來了,都起身讓過。
蔣茽探頭朝牀帳裡頭望了望,見自己母親面色蒼白的躺在那,只有微弱的聲息,便心頭悲傷起來,抹了抹眼睛,問:“老太太這是如何了?睡了一夜還不曾醒過?”
大夫人陪着道:“大夫說是中風了,年歲已大總是身子骨不容易的,現下可能昏沉個幾日,還得熬着。”
蔣茽點頭,坐在牀邊,扯過老太太的說,道:“好生些伺候,他老人家不如我當初身子壯實,遭罪的很。”
幾房太太跟着應聲,這話正說着,老太太在牀上本是躺的好好的,卻不知怎麼的突然抽搐起來,口吐白沫,整個人就快縮成一團。幾個人被嚇得不輕,小廝連滾再爬的往外跑去找大夫,可惜還沒出院子,這頭牀上的老太太已經憋青了臉,雙眼大瞪,像是給什麼卡住了脖子,讓她喘不過氣來。
衆人都不知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都搶着給老太太撫胸口讓她順氣兒,可卻一點用也不起,只看老太太的鼻子裡,嘴角里漸漸冒出紅色的沫子來,也不只是怎麼的整個臉都跟着漲紅浮腫起來。方沉碧這才知曉到底是怎麼一會兒事兒,忙上去把老太太扶起來,用力的拍她後背,道:“是嗆到了。”
好一番折騰之後人算是喘過氣兒來了,可大夫看過之後卻覺得大事不妙,可到底也沒什麼辦法,無外乎鍼灸和湯藥治療,只說是盡人事憑天意了。
隔日老太太的狀況更是不好,這一宿燒的厲害,人根本也不清醒。方沉碧拖着疲憊的身子回了自己院子,進門了便要看孩子,可馬婆子愁容滿面道:“小少爺昨晚睡在大少的屋子裡了,我們去抱,大少不肯,是自己哄着小少爺睡的。”
方沉碧點點頭,回屋裡換了一套新衣裳折身去找蔣煦。
蔣煦知道方沉碧會來,這時候孩子剛餵過飯,勉強哄睡了孩子。方沉碧去看的時候,孩子臉上的眼淚還沒幹,到是讓她很是心疼。
最後替換完畢:
蔣煦見了方沉碧客氣了不少,自打孩子落地,方沉碧來這園子的時候越來越少,她不來,蔣煦倒是有些坐不住,好似心頭也缺了什麼似的。然,孩子不是他的,可他心裡頭卻認了方沉碧是他娶進門的側房,哪怕是碰不到,也希望擁有,更何況這麼幾年過去,蔣悅然與方沉碧之間再無瓜葛,蔣煦對她從前的怨恨也漸慢消失不見。特別是在蔣璟熙大了之後,讓他漸漸覺得好似與方沉碧也走的更近了。
瞧着方沉碧進了屋子寶珠知趣的倒了杯茶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方沉碧探身看看孩子,坐在牀邊伸手給孩子擦了擦淚痕。
蔣煦擡眼看方沉碧側臉,詳靜豔美,他一直摸不清楚她,從小到大,她就像是個謎一樣,讓他又愛又恨。可到底方沉碧是塊嚼不爛的糕,蔣煦自認咽不下。可咽不下,他卻不願意就此放手。
“我看我們璟熙聰明的很,以後我每月都給孩子撥點銀子,你好生攢着,等着三歲之後給請個夫子教教,不能誤了孩子。”
方沉碧撩眼看了蔣煦一眼,輕聲道:“知曉了,我帶孩子回去睡,換了牀他會鬧得。”
方沉碧彎腰去抱孩子,卻被蔣煦拉住手臂,兩目相對,彼此都不自在。
到底還是蔣煦先開了口:“要不你就跟孩子搬到這個院子來住吧,我身子不便,可總想看見他在眼前兒,也不知是什麼光景,眼一閉也就什麼都沒了。”
方沉碧沒聲響,蔣煦又道:“這便是我最後一次說起這事兒,你只當聽過就作罷,日後直到我死也都會當璟熙是自己孩子,既然如此,你我也是夫妻,也不好太過生疏,等璟熙大了總會看出苗頭出來,總是不好的,我亦不想讓孩子想他太多。”
方沉碧聞聲道:“等這段時間過去的再說吧,要忙的事兒太多,璟熙在這邊擾得你也不得好休息。”
蔣煦想要再說,剛準備開口,門外簾子一掀開,涼氣竄了進來,兩人回頭一瞧,竟是馬婆子。馬婆子急的很,前腳邁了進去,後腳想要進門兒卻給絆了個跟頭,摔得媽呀一聲。
“您這是怎麼了?”方沉碧剛出聲,就聽馬婆子哭喪道:“您快去老太太屋裡看看吧,人不成了。”
“不成了?”方沉碧驚了一跳,原是昨晚兒還算穩當的,怎的說不成就不成了,她也顧不得抱孩子,只跟蔣煦交代:“璟熙醒了就要把尿,喂他點水喝,我去看看。”
說罷就趕緊跟着一瘸一拐的馬婆子往門外趕、
去老太太的屋子裡的時候,人圍了很多,還沒進去就聽見有人嚎哭,方沉碧忙擠身往裡去,走到牀前纔看的清楚。牀上的人應該是已經嚥氣兒了,青灰的臉色,眼睛半睜不睜,嘴還張着,早上喂進去的稀粥吐了一枕頭。幾個婦人跪在牀邊哭的正歡,蔣茽則坐在牀邊,拍着老太太的身子哭的死去活來。
蔣茽扯着縮在一邊的大夫,怒吼:“還不給我去看,看看老太太到底如何了,你光看着有什麼用,快去。”
大夫膽戰心驚的湊上前去再探了探老太太的鼻息,摸摸她手腕,直搖頭道:“蔣老爺節哀順變,老太天這是已經去了,您節哀。”
嚎哭聲一波高過一波,跟着門口站的丫頭婆子也跟着哭,整個屋子壓抑的很,就快要讓人喘不過來氣兒。
方沉碧站在那兩眼乾涉,她扶着大夫人一言不發。
等哭過一會兒,把大夫人和蔣茽送了出去,又要着手處理喪事。府裡事兒實在太多,忙乎了一整日也沒着個家去看看孩子,饒是等到傍晚吃飯的功夫方纔抽了點時間過去。因爲哭了太久,孩子滿臉憋得通紅,早是啞了嗓子,任是別人怎麼哄都沒用。婆子丫頭,忙的團團轉,連蔣煦也給急的夠嗆。
婆子見了方沉碧如見救星,忙不迭的把孩子送過來,哭喪臉道:“大少奶奶您可算是回來了,小少爺自從醒了之後也不吃也不喝,誰哄也不行,鬧得厲害。”
方沉碧忙過來抱孩子,小小的孩子伸出小手緊緊攥住自己孃親的領角哭的更委屈了。
“璟熙不哭,璟熙不哭。”方沉碧抱着孩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費了好一番功夫這才安撫他不再哭了。
蔣煦就一眼不眨的看着方沉碧抱着孩子哄,心頭暖烘烘的,看見孩子好不容易睡了,他才小聲開了口問:“下午時候聽人送信兒,說是老太太走了。”
方沉碧道:“是,這正等着搭棚子辦事兒。”
“你別太累了,該交出去的就交給下人去做,有時間多陪陪孩子。”蔣煦說的心不在焉,老太太的死確是觸了他的神經,一年多的功夫蔣府已經走了兩個人了,先是沈繡,再是老太太,蔣煦本就體弱多病,每每有人死了,他總會陰沉鬱悶好幾日。
再說蔣悅然這面,舟曲的礦開採的如火如荼,連李蘭也未曾想過,蔣悅然的能耐竟也有這般地步,可看着他一日日的富足起來,人也越發穩健市儈,卻遲遲不提迎娶李婷的事兒,李蘭亦是心焦。眼看李婷年歲已不小,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提親,但凡有機會勸的暗示的他也不放過,可蔣悅然就如石落水一般,穩穩當當的繼續拖下去。由是這幾月來,他耳朵邊也傳了閒話出來,京城裡有與蔣悅然交好的紈絝子弟無意說漏了嘴,這讓李蘭心裡格外不是個滋味。
他琢磨了半晌,隔天時候便與那人約好了要到天香樓走一遭,這不去不知道,去了嚇了好一大跳。
這天香樓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裡面的姑娘個個國色天香,外傳這裡的姑娘只賣藝不賣身,每人都有傍身的超羣技藝,人人出口成章,落筆成畫,說是取悅於人,不如說以纔會友,只做風流卻不下流。可說什麼李蘭也不能相信,那個被層層粉紗霧帳團在其中,歪歪扭扭靠在軟榻上眯眼盯着前面美人的公子哥就是蔣悅然。
他不聽曲,也不閒聊,只有一個要求,只要這裡的語嫣姑娘坐在他面前的榻上臨摹字帖。一個執筆凝神,一個失神癡望,說不出那是欣賞還是另有所圖。
李蘭站在外面看了半晌,又是氣又是惱,卻也不得發,從前他還能對蔣悅然說幾句心裡話,微微動些手腳,這一年多的光景過去,這個曾經與他把酒同歡的摯友也愈發沉默陰鷙起來,兩人還是時常同處一處,可他覺得這個蔣悅然全然變了個樣。何況現下李婷的婚事也都拴在他一人身上,他也怕逼急了蔣悅然反倒害了自己妹妹。另則他心裡還有個心思,便是當日,蔣悅然因爲舟曲事情曾又有求於他,可偏是那個關頭上,他卻躲了出去,又明裡暗裡的要挾了他一次。蔣悅然雖不是心胸狹小之人,但也不是善男信女,便是之後從未再提起這事兒,卻更讓李蘭心裡沒了底兒。
李蘭尋思了半晌,終還是聊了層層紗帳進了去,蔣悅然顯然有些微醺,面前的語嫣姑娘正一筆一劃寫的認真,聽見腳步聲忙擡了頭,見是李蘭,臉上不見什麼神色,而是扭了頭看向蔣悅然道:“蔣三公子,您的友人來了。”
蔣悅然歪着身子靠在軟墊裡,遲遲的扭了頭,往身後看了一眼,含糊道:“李兄也來這裡?”
李蘭嘆道:“去你鋪子裡找你有事說,誰知你不在,就問出這裡了。倒是如何還不肯回去,時候也不早了。”
蔣悅然持杯再吃一口酒,笑道:“不晚不晚,時候還早,不如李兄也一道坐一會兒,瞧着這語嫣姑娘的字寫的如何。”
語嫣聞言這話,臉上燦然一笑,喜道:“公子還要看?”
蔣悅然朝她揮手,道:“你坐回去,就按剛剛的姿態寫,一筆一劃,慢慢寫,姿態真是美的沒話說。”
語嫣原本淡漠的臉上笑容連連,忙又回到位置上,學着剛剛心靜如水,面容如冰的姿態,一筆筆的臨摹起來。
李蘭坐在蔣悅然身邊,給自己斟了杯酒,好奇的看着一個女人家寫個字到底有什麼好看,至於他一看就是幾個月?李蘭左看右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便是個美人兒就是了,再瞧瞧,那女子顰笑之間似乎略略有了誰的影子,他想了半天,一敲大腿,朝着蔣悅然道:“然弟,你瞧着這語嫣姑娘覺得像一個故人嗎?”
蔣悅然持杯的手一頓,他笑問:“像誰?我還真沒看出來。”
李蘭道:“可是像你府上的大嫂?不過到底還是比不過方家小姐來的清豔絕美,但只有某一眼瞧着有點連像,但仔細看了又覺得差了很遠,你可覺得?”
蔣悅然含糊嗯了一聲,往後仰着頭靠了過去,俊眸緊閉,也不再看語嫣姑娘到底臨摹的時候那姿態到底像誰?像誰?方沉碧?蔣悅然不禁嗤笑自己起來。方沉碧?方沉碧許是早已經把他給忘了吧,忘了她嫁入蔣煦的屋子裡,熄燈的一刻自己是如何撕心裂肺的喊着她名字央求她,忘了她難產時候,自己到底是多心如刀割的求她長眼看看他。可蔣悅然更恨他自己,因爲不管如何,時間過去,疼痛過去,他居然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且固執的令自己憎恨自己。
“聽說你那嫂子前年生了個兒子,如今可真是有福的很。”李蘭完全不知內情,只是記憶力殘留着對方沉碧那些深深淺淺的好感,覺得可惜的很。
“是好的很。”蔣悅然念這一句,又是一杯進肚。
李蘭看了半晌還是不知道語嫣姑娘摹字到底有什麼好看,遂湊上前問蔣悅然:“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這語嫣姑娘的琴藝倒是名穿萬里的,可沒聽說她也會作畫寫字,你這葫蘆裡買的什麼藥,還不快快說來,可別讓我苦猜。”
蔣悅然完了嘴角道:“誰也不像,可我就喜歡她這姿態,難道李兄看着不覺得美?”
李蘭道:“若讓我說,你們府上的方家小姐倒是一頂一的美人兒,我也算是過美人無數,她還是無人能及的第一個。”
李蘭發自肺腑的話倒是引起語嫣的主意,她微微側頭,撇了一眼,並沒做聲。
兩人在天香樓一直待到月上中天,蔣悅然喝的有些醉,扶着窗口眯着眼往外望,李蘭則是早早喝倒在一邊不省人事。
語嫣見勢,知道是時候,遂靠過來扶着蔣悅然柔聲道:“公子累了,不如就此歇着。”
蔣悅然轉過頭,目色如水,泠泠透亮,看的語嫣面上一熱,倒是先羞紅了臉。便說是閱人無數,可到底從不留客人住下來,然蔣悅然這人不同,語嫣很清楚,這人不是來尋歡作樂的,亦不是一擲千金只爲顯擺闊氣,他每次來只有一個要求,只讓她臨摹字帖,而他一聲不發的喝着酒看她。
但語嫣懂,蔣悅然這樣的男人亦並非單純,越是如此,越說明這人心裡有人,至於是誰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這人必定是喜歡臨摹字帖,且與她面貌頗像。
蔣悅然挪了挪身子閃了語嫣扶着自己的手,抿嘴一笑,道:“語嫣姑娘是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便不會辦錯事,看錯人。”
語嫣會意,訕訕的收了手,笑的勉強,應:“蔣三公子又何嘗不是聰明人,可怎的就不知人走茶涼的道理,你如此,不見得那人領情不是。若是這般,又何苦爲難自己?”
蔣悅然只笑不答,也是無心與語嫣多說,而是邊往外走,邊指着醉倒的李蘭,道:“遣個人送李公子回府,我改日再來捧場。”
蔣悅然出天香樓的時候卓安這才從馬車上下來,拿着披風給蔣悅然披在身上,他已經不敢再多說什麼話了,他害怕,因爲方沉碧當初的每一句話在現下正驚人的應驗着,當初人人都逼着方沉碧,如今蔣悅然卻是變得最面目全非的一個,變得讓人不寒而慄。
蔣悅然慢慢吞吞的上了馬車,倒在車廂裡頭沒一丁點聲響,緊閉着雙眼,應是完全放鬆的睡着了。車子剛進了巷子,就見不遠處有人打着燈籠一路尋過來,卓安仔細一瞧,方纔認出這人是張大全,卓安忙問:“老張莫急。少爺我已經接回來了。”
老張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馬車前喊道:“我哪裡是在尋少爺,是河源縣來了急信兒,說是老太太昨兒白天急病走了,這讓少爺回去奔喪呢。”
話音剛落,轎簾子給掀了一角,蔣悅然搖搖晃晃坐起來,問:“你說誰走了?”
張大全弓腰道:“是老太太。”
蔣悅然的表情有一剎那的凝滯,隨後遲滯的扭了頭,吩咐卓安:“不必回去了,直接回河源縣,礦山的事兒交給老張處理。”
方沉碧一大早就換了喪服守在靈位前,老太太屍身存在後院,有人安排看着。蔣淵一直陪在蔣茽身側,寸步不離,一雙眼哭的紅腫,倒是很會裝模作樣。
方沉碧這面忙着老太太喪事,另一面也格外擔心璟熙,昨晚上孩子睡得不好,夜裡無端醒來好多次,摸了摸孩子額頭似乎有些熱,也請了大夫給瞧一眼,大夫開了方子,現下方沉碧擔心的是孩子不肯吃藥。白日裡只好把孩子送到慈恩園,交給蔣煦看着她也多少放心。
方沉碧正要去廂房裡取點東西,才走到門口,聽見有人驚嚇不輕了衝了出去,那人嗓門奇大,她一張嘴,滿院子裡的人都聽得到。
“大少夫人,大好夫人。”
方沉碧道:“你說話讓人好生沒頭腦,這又是怎麼了?”
下人驚悚的看着方沉碧道:“老太太詐活了,滿院子的人都亂錯一團了。”
方沉碧到底也沒碰見這事兒,只道是啞口無言的盯着報信兒的人,又問:“胡說什麼。”
下人早是給嚇得屁滾尿流,忙道:“看着的人眼看見老太太從棺材裡跳出身子,活脫脫個跟殭屍一樣,蹦出老遠,後來又是見人就咬,旁邊沒人敢靠前,等她消停了點,這纔有人敢上前,老太太才肯安靜下來。”
這話說的在場屋子裡的人都是一驚,彼此面面相對,都是一副恐懼神色。翠紅更是嚇得不小心跌碎了手裡的杯子,媽呀一聲躲到一邊兒,道:“可會是什麼貓阿狗阿竄過去衝了老太太的屍身了?詐屍?好生嚇人。”
方沉碧這會子也顧不得去取東西,只得讓嚇人帶路趕緊去看老太太的靈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