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的廝殺接近尾聲。
沒了神力支持，剛剛還奮起反撲的藏僧，重新萎靡下去，法相消失，舍利子的光輝也變得黯淡，爲首的法王臉色無比難看。
而上空的“無生老母”，卻看不到任何神情的變化，因爲她甚至沒有自己的面龐。
這顯然更加的悲哀。
空氣凝滯，氣氛變得無比沉重。
換成常人，聽到這個結論，要麼直呼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要麼拼命辯駁，想盡一切辦法否定，甚至直接崩潰，而“無生老母”只是沉默。
李彥也沒有說話，等待着她的反應。
半響後，“無生老母”終於開口，語氣莫測：“還有其他憑證麼？”
李彥道：“目前的三個證據，無臉的神像、太陰的神降、信仰祭祀的時間差，都是側面證據，直接的憑證還要尋找。”
“無生老母”沉聲道：“一旦神降達成，那便是實證，可若真是神醫所言那般，吾爲何還能存在至今？”
李彥道：“當然，就算有暗中的保護，明槍暗箭也層出不窮，如塞外白蓮教，讓人蔘果種地，不單單是爲了沃土千里，凝聚信徒之心，也是一個引誘淨壇使者入伏的陷阱，就連萬聖公主轉世的陶仲文，也在苦心積慮，誘他出來。”
李彥道：“神降者是不是太陰星君，還有待商榷，因爲太陰星君的立場，似乎是阻止淨壇使者中計的……”
而千年之後，如意寶珠的器靈、神樂寶船的器靈乃至倭國的三神器靈，這些的出現，說是應劫而生也好，說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也罷，確實符合時代意義。
李彥正色道：“對於一位神靈來說，確實不必在乎善惡，但作爲人，所站的角度自然是善惡觀念，閣下與羅教信徒站在一起，我們應當阻止，甚至取而代之！”
“無生老母”微微點頭：“若當真如此，那無疑是一個希望！”
李彥搖頭：“白蓮教依舊是邪祭，自始至終這點都不會改變！閣下可爲善神，真正的無生老母爲惡神的可能性極大，強大冰冷，漠視生命，這同樣是對比！”
“無生老母”嘆息：“那又如何？之前口口聲聲認爲的邪祭，實際上白蓮教是正統祭祀，我這位自認爲神的軀殼之靈，纔是後來的變數……”
“無生老母”沉默良久，緩緩地道：“我不想失去存在的意義，淨壇使者希望保住他的高老莊，神醫冒此風險，又是爲了什麼？”
李彥問道：“剛剛我說要阻止真正的無生老母，甚至取而代之時，你也感到恐懼不安，所以這種不安，到底是什麼原因？”
李彥道：“並非沒有七情六慾，而是那些負面的情緒被壓制了，至今人蔘娃娃都念念不忘，不相信你會爲惡，事實證明它是對的，人蔘娃娃兄弟所遇見的老母，確實如母親般溫暖慈愛。”
所以端正態度，審視內心後，李彥給出了結論：“我所爲，一是爲了醫治，閣下至今還是我的病人，當然要盡力將你醫好，同時也是滿足好奇心與求知慾，希望對於天地的理解更深一步！”
“你想一想他口中所言的經過，追着人蔘娃娃來到你的山門附近，發現太陰神力一閃而逝，尋找許久未果，才怏怏離去。”
李彥也有相似的想法：“正因爲這位淨壇使者菩薩的性情與衆不同，在隱蔽方面做得十分出色，鎮元大仙才會交託寶樹，事實證明他確實種活了樹，並且建起了高老莊這座世外桃源……”
甚至天地污穢的環境之下，神佛不可避免的衰弱，則是天時。
李彥道：“閣下將你與羅氏的關係，類比天神與你的關係，我覺得這是不妥的。”
李彥道：“這就是‘利用’，比第一種‘漠視’的可能性更大。”
他很清楚，自己哪怕分析得再好，其兇險程度也是史無前例的，招惹的極有可能是三界中某尊頂尖存在。
從另一方面，也證實擁有化身的神佛，都是神通廣大的存在，再聯想到按照歷史的原有發展，無生老母輕易地壓倒彌勒佛和明王，成爲白蓮教的絕對信仰，然後在清朝掀起造反狂瀾，其威脅程度可想而知。
李彥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鎮元大仙贈予的那些人蔘果樹苗子裡，肯定不是每一株都有此等奇效，不然的話，人蔘果樹足以抵擋污穢，天庭也不必神隱……真正的人蔘寶樹是很少的，甚至只有這一株！”
李彥罕見地沉默了一下。
“無生老母”想到那肥頭大耳，死乞白賴的模樣：“若是人蔘寶樹珍貴稀少，鎮元大仙卻交予淨壇使者手中……反其道而行之？”
她雖然控制得很好，但對於無生老母可能存在的本體，還是不自覺地生出濃濃的敬畏之心，而這位身爲凡人的神醫，卻能客觀從容地分析一切，確實高下立判。
李彥點頭：“這就衍生出了第二種可能性，閣下的存在，對於那位到底是純粹的壞事，還是好壞參半？”
“不過一次失敗，接下來可以繼續嘗試，藉助嫦娥仙子的關係，誘出淨壇使者……”
“無生老母”有自己的思考：“剛剛神醫有言，鎮元大仙將人蔘果樹贈予了許多仙家，何必親自來奪取淨壇使者的這一株？”
“無生老母”果然不信：“失控？神醫之意，那位天神對吾之所在，竟是無可奈何？”
他所言都是在如意寶珠的佛光照耀之下，可謂加密通話，爲的就是不被竊聽到，即便如此，當這個目的道出，“無生老母”的身體也僵硬起來：“取而代之？”
“無生老母”理了理思路：“收養人蔘娃娃是陷阱，爲的就是引誘淨壇使者出現，但那次的降臨受到了干擾，才得以倖免，如此說來，太陰星君確實像是站在淨壇使者一方的……”
“無生老母”點點頭：“確實不安……”
李彥道：“這是一場誤會，他之所以會放下戒備的心理，恰恰也是因爲閣下的拒絕，一如曾經的太陰星君避而不見，但誤會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可以讓淨壇使者出力，共同對付無生老母的本體，到那個時候，天時地利人和，就都在我們這裡了！”
“或許其中有利用的成分存在，但那也是無可奈何下的半推半就，如果有的選擇，你早就被抹去了，正如千年之前，沒有器靈的容身之處一樣。”
李彥觀察着她的反應：“正是能淨化污穢的寶樹神兵，你是否深感不安？”
“但她後來再也沒有現身，所以我纔會偏向淨壇使者能夠平安到現在，背後還有一羣神仙保護，太陰星君就是其中之一。”
神仙一貫喜歡開馬甲，並非後世編造，早在古代的各種典籍，就有了這個趨勢，最標準的莫過於太上道君，老子八十一化，各大流派都囊括其中，連明王都是老子化出來的。
“無生老母”道：“可現在他認定我是太陰星君，還要引我入高老莊，接觸人蔘寶樹，終究給了敵人可趁之機啊！”
“如果太陰星君想要利用淨壇使者對嫦娥仙子的念想，神降又豈會是曇花一現？現在這座高老莊，早就不復存在了！”
“身爲醫師，稍稍冷靜些，是合情合理的。”
“羅氏的一切都能被伱掌控，而你的一切如果都能被那位掌控，那從一開始你就不會誕生，更遑論獨立存在十五年。”
如果說高老莊之內，無生老母的本體會降臨，是掌握了地利；
那麼人蔘寶樹，軀殼生靈，就是重要的助臂，再令八戒動手，即是人和。
“無生老母”繼續嘆息：“善惡麼……”
李彥的虛影從如意寶珠中走出，臂彎上搭着人蔘寶樹的樹枝，到了面前，輕輕一擺。
“所幸無欲則剛，淨壇使者平安度日的態度，讓他避過了許多算計。”
李彥同樣思索過這個問題：“根據我目前的判斷，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也是最小的可能，天神完全不在乎你的存在……”
千年之前，是沒有器靈的容身之處的，普通的寶器沒那個資格蘊化器靈，有資格的寶器都被強大的神佛掌控，如果誕生靈智，會被隨手抹去。
“無生老母”先是下意識後退，然後目光凝注到樹枝上：“這就是人蔘寶樹？”
這種化身，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蹭流量，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神祇無人關注，但如果說其是某某的化身，那就完全不同了，所以太上作爲頂流，纔有那麼多神靈去蹭。
李彥道：“那聽起來最不可思議，但在我看來，可能性最高，是‘失控’。”
“無生老母”不解：“天神高高在上，俯瞰衆生，自當漠視，爲何可能性最小？”
同樣的，軀殼生靈，也是這種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
自己的神降之身生出意識，多有反抗，怎麼看都沒有好處，但“無生老母”思及自身情況，再度理解了言下之意：“活躍信徒，壯大教派，於祂確實有好處，故而聽之任之，最後收割？”
李彥平和地道：“何況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閣下能夠冷靜地聽我說完這些，纔是難能可貴。”
“無生老母”輕輕搖頭：“神醫謬讚了，我並不具備普通生靈所有的七情六慾，沒有憤怒，沒有驚慌，這何嘗不是一種缺失？”
他對於神仙沒有敬畏之情，對於神仙的實力則有警惕之心，時刻謹記着敵我差距，哪怕天地污穢，神祇大受影響，也絕不可有半分輕視。
李彥道：“但白蓮教在乎，從表現來看，其高層是清楚部分真相的，所以纔敢放心地向普通信徒推廣無生老母，作爲祭祀目標，擺在原本首要供奉的彌勒佛和明王之前。”
“無生老母”明白了：“所以他們早就有所聯繫，知吾遲早會被清除，白蓮教纔敢放心地祭祀。”
“吾降臨的婦人羅氏，若其有心反抗，瞬息即可鎮壓，同理神降之軀出現自我意識，哪怕最初能避，但已過十五載歲月，無生老母的本體早該將我抹去！”
李彥道：“也不能完全排除太陰星君就是無生老母的本體，匆匆而歸是由於天界出現了變數，纔會半途而廢。”
“事實證明，鎮元大仙沒有看走眼，在這個混亂的世道，淨壇使者反倒是合適的選擇。”
“實際上，我們已經佔據了先機！”
“無生老母”與剛剛的反應對比，有了明悟：“我的不安，不是害怕被淨化，是害怕那一位會降臨……在接觸人蔘寶樹時，真正的無生老母會降臨？”
“無生老母”微微頷首，表示接受，繼續問道：“第三種可能呢？”
在接受真相的過程中，這位一直態度平和，沒有憤怒和驚慌的存在，但想到直面那一位，她終於感受到了恐懼的滋味：“這不可能辦到……這不可能辦到啊！”
李彥道：“不錯，一件可以淨化天地污穢的神兵，值得無生老母親自奪取，如果這個推論無誤，我們就掌握了對方降臨的時間與地點。”
天時地利人和，足以較量一場！
“看來神醫並非一時衝動，是真的準備做這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了……”
“無生老母”輕嘆：“可現在他被太陰神力引誘，一心要做那位的女婿，怕是要乖乖獻上人蔘寶樹了。”
仔細思索這三種分析，“無生老母”沒有找到反駁的理由，不禁爲之動容：“神靈之事，凡人多仰望，神醫卻從容冷靜，令吾驚歎！”
地府原以爲一片混亂，漏洞重重，但隨着逐步的挖掘，混亂的背後是藉機擴充的影響，幕後的指使者野心勃勃，而對於天庭，依舊是一無所知。
所以查清無生老母的真相，也是對於天庭現狀的一次瞭解，那自我封閉的天界，到底變成了何等模樣？
“無生老母”雙手擡起，深深行禮：“神醫未來成就，定不可限量，此番恩德，永記於心！”
李彥還禮，鬥志昂揚：“將計劃付諸於實際，萬事俱備，待得無生老母的本體降臨凡塵，做過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