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被拐賣的孩子多年後和父母痛哭流涕相認的正能量感人畫面大多都是新聞和電視劇裡,現實中真的沒有這麼浪漫溫情。
被拐賣的兒子多年後拒絕與生父生母相認這樣的負能量情況其實更多,並非是我聳人聽聞小人之心的揣測,而是這樣的事情真真切切的發生過。
只舉例一則新聞報道,標題是少年幼時遭拐被富人收養,拒見患癌父親,你隨時百度都可以見到。
15年前,兩歲的小陳被人販子拐賣至廣州,被一個有錢人陳女士花1.3萬元買下。
2014年,廣州破獲一起拐賣婦女兒童團夥案,通過dna對比,找到了小陳的生父生母。
小陳的生父生母是普通的農村人,而且生父還患了癌,一貧如洗,危在旦夕。
在警局見面相認的時候,生母面對小陳時淚流滿面,小陳卻表情尷尬,沒有說話,並表示拒絕見患癌生父最後一面。
記者問他爲何不想見,這個髮型和打扮略顯殺馬特風格的時尚少年道,不想見咯,沒什麼意思,不想無端端的多出一對爸媽。
記者也挺壞,追問,如果反過來想,你生父生母是廣州富人,養父母是農村窮人,這樣,你會不會容易接受點。
小陳畢竟還是年輕,一點冠冕堂皇的話也不會說,毫不虛僞的坦然道,這樣子可能會。
小陳這麼坦蕩直白,如果還非要有人自作多情的從善意的角度解釋成這是養恩大於生恩,這是正能量,這少年對養父母知恩圖報等等,那我只能說你丫太傻逼了。
我很現實,我是從很惡意的角度來解讀的。
小陳這少年過慣了富二代紙醉金迷的日子,腦子裡對生父生母完全沒有什麼記憶和感情,他認生父生母有一毛錢好處?從時尚殺馬特殺回農村當吊絲插秧種田?傻逼才願意好嗎?
換成是你,你真的想也不想的就同意認回記憶中是一片空白的生父生母,捨棄有感情又有錢的養父母,從繁華城市回到農村麼?
如果你不願意,新聞裡的小陳自然也不願意,我們的曹世榮更不會願意,所以世榮要保護好自己的秘密。
誰不喜歡富二代的生活而喜歡貧二代的生活?
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紅霞:“故事真的完了嗎?後來圍繞在小曹身邊死了很多人,老曹懷疑他命硬,剋死了人,去找道士這些,你不打算說一下嗎?”
“這跟我的事不相干吧?你有這些信息足夠催眠長毛了吧?”紅霞雙臂抱胸,顯出防備心很重的體態。
“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你對世榮多少總有點感情。”我道。
“那當然,養條狗都有感情,何況一個人?”
“所以你在幫世榮遮掩他的犯罪!”我猛然大喝道。
“什麼?你說什麼?”紅霞裝作一幅聽不懂的樣子。
“還在裝糊塗嗎?世榮請了一個殺手組織,殺了很多人。殺人的直接原因和動機我通過你的故事找到了,他就是要掩蓋自己的身世秘密!我奇怪的是,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不要再否認了,那夜你和小曹在花園裡的對話我偷聽到的,什麼沒有我有你今天嗎之類……”
紅霞一下子面如死灰,嘴脣哆嗦着:“哦,你真的都知道了?你這人怎麼這麼沒素質,你在別人家做客怎麼可以偷聽人家談話?”
我臉紅的跟油炸番茄似的,裝沒聽見,自顧自的道:“不管怎樣我是什麼都知道了,世榮想殺我,一直覺得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你阻止他,說老曹器重我。我要想告發他,我早就告發了!”
“求你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世榮雖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這麼多年了,也着實是有感情了,我不想他坐牢。”紅霞一下子給我跪了下來。
我連忙扶起他:“你叫小曹下來,我有問題要問他。”
“叫他幹嗎?他的所有事我都知道。”
“其實從那天你們母子倆的對話來看,我感覺你倆的關係很奇怪,處於一種互相制約又互相仇恨的狀態,對不對?你覺得小兒子的死是小曹故意害的,你恨他,但你又拿他沒辦法,你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不管怎麼樣,叫他下來吧,我有事問他。”
紅霞想半天,才勉強點頭,她拍拍浴袍表示沒帶手機,我將手機遞給她,她打電話,叫小曹馬上來花園一趟。
等待小曹過來的過程中,我和她繼續聊着:“小曹是怎麼知道自己不是你親生的呢?”
“不知你有沒看過一部電影叫做記憶碎片?”
我當然看過,做爲心理醫生,我最愛看與人性和心理有關的犯罪懸疑片。
記憶碎片說的是主人公因爲受傷,大腦只能存儲五分鐘的記憶。過完五分鐘,所有記憶全部清空,他會不記得自己五分鐘前到底要開車去哪,茫然駛在馬路上,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他也不記得自己蹲在馬桶上到底是準備拉屎還是已經拉完要擦屁股,他必須要看一眼馬桶才能斷定。但他零碎記得受傷以前的一些片斷,記得自己妻子被人殺害,自己被人打傷。
然而就憑藉以前的記憶碎片和現有的五分鐘記憶能力,高智商的主人公通過推理和觀察,頑強的找到了仇人並復仇成功。至於最後被他弄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真正仇人,導演沒明示,用了留白手法,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那是部非常精彩的電影,我很喜歡。
人如果沒有長期記憶,生活中固然十分痛苦,但好在最多也只痛苦五分鐘,因爲五分鐘後他其實就會忘了自己只有五分鐘的記憶這回事。(所以記憶碎片中那主角在全身紋滿了各種文字,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一些重要的事。)
那主角就好比是魚缸裡的金魚,金魚永遠不會因寂寞而死,不會覺得困在這小小的魚缸裡而活的無聊焦急煩燥。
因爲金魚更慘,只有幾秒鐘的記憶,它游到一邊,再游回一邊時就會想,咦,這是個什麼地方,好玩的很,我沒來過喲。再遊,還是這麼想,永遠這麼想,它永遠覺得這是個陌生地方。
因爲金魚的記憶關係,小小的魚缸對它而言,其實就是一汪海洋,也正因爲此,它才能活的長。
我點頭表示看過那部電影,紅霞又接着道:“我覺得嬰兒的記憶可能就類似於記憶碎片中的男主角,他零碎記得許多不成聯繫和邏輯的片斷,但又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真相。他在七八歲時會經常問我,媽媽你記不記得好象有段時間只有我們倆生活在一個小房子裡,沒有爸爸。每當他問到這個,我都會很緊張的告訴他是他的記憶偏差,沒有這樣的事。”
我想,人很多時候的確會涌現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念頭,想法、信息,這些都是潛意識不知在什麼時候偷偷記錄的。有時你自己都想不明白是自己經歷了這些還是目睹別人經歷了這些。人大腦的記憶有時是雜亂無章的,你不清楚這段記憶或陰影的來源究竟在哪。
而且,人的記憶是有偏差的,其實明明是錯的,但你卻深信不疑。
很多時候,你和幼時朋友共同經歷的一些事,在若干年後共同回憶時卻發現每個人的記憶都不相同,根本不知是誰錯了。你非說那次我們偷地瓜時追趕我們的農民是穿着紅背心,而我的記憶中他卻是穿着藍背心,可以一直爭吵到摔桌子板凳也不知道到底誰的記憶是對的。
“世榮還問我,媽媽,你記不記不得有一個嘴角有顆黑痣,笑起來有一排黃牙,走路內八字的中年婦女,她說給我糖吃,我就跟她走了一段路。不知爲什麼,想起她總讓我有深深的厭惡感。”
我一驚,小曹在潛意識裡對我透露過這段話,就是因爲這婦女給了他很多陰影,使他成年後對女性一直沒什麼好感。莫非這婦女就是拐走他的人?長毛不是說那是買的孩子麼?他撒謊?
轉念一想,或者也不能說婦女是拐走他的人,是長毛談妥了價格後,考慮到一個大男人帶着孩子上路有諸多不便,也不會照料孩子,便讓那婦女抱着孩子回星海。
哪個人販子集團沒有婦女這一必須的硬件配置呢?
但孩子不清楚買賣這回事,只隱約記得一個長相醜陋的陌生婦女抱着他到了很遠的地方,有種本能的厭惡感。
小曹的記憶應該出現了偏差和混亂,事實是那時他還不會走,他是被抱在婦女懷中的。
我瞟到小曹走近花園,看到我和他媽媽在一起,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後退了幾步。
我笑笑:“小曹,我什麼都知道了,你媽媽都對我說了,不用驚慌。”
小曹不說話,惶恐的看着他媽媽,紅霞點點頭:“是,崔醫生什麼都知道了,秘密保不住了。當年賣你給我的人販子落網了,在敲詐勒索我,要我把他營救出來,我哪有那本事那人脈?我又不可能真告訴你爸爸,真告訴你爸爸,我們倆都會被掃地出門。所以我只得求和你爸關係很好的崔醫生,讓崔醫生求你爸,保那個人販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