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沒有林芙的蹤跡,就只有向外去找,元晞三人商量了之後,分別走了不同的方向去尋找林芙。
元晞去的是學校宿舍。
一打開宿舍門,她就知道,林芙的確在這裡。
先是直接給吳清影和蘇萌發了短信。
她放輕腳步,慢慢走向衛生間,潔白的瓷磚地上,林芙就縮在陰暗的角落,身上仍然穿着病號服,整個人看起來瘦弱又憔悴。
無論是這一個星期的變故,還是之前的留言風波,對她來說都是一波又一波的打擊,讓她身心俱疲,憔悴如斯,更是瘦了一大圈,病號服穿在她身上都空蕩蕩的。
元晞推開虛掩的衛生間門,弄出的輕微聲響讓林芙渾身一顫,拼命地縮起自己的腦袋,似乎不願意讓外面的陽光照在自己的臉上。
“林芙。”元晞輕輕喚了她的名字。
“啊!”林芙突然淒厲又絕望地尖叫起來,整個人敏感到似乎隨意都可能崩潰,她哭喊着,“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們!放過我們求求你!”
她又苦又鬧,像只可憐的小老鼠將自己縮在陰暗的角落,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擁有一點安全感,好似這樣就能夠保護自己了一般。
元晞慢慢靠近她,在她面前蹲下,擡手將林芙散亂蓬鬆的頭髮別在耳後。
“別怕,是我,元晞。”她輕輕說着,聲音似乎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魔力。
“元晞”這個名字對林芙來說的確是有用,她帶着極大的恐懼渾身顫抖了一下之後,癲狂渾濁的雙目慢慢清明起來,她擡起臉,怯怯地望了一眼元晞。
“元晞……你來了。”
只是她仍然縮成一團,很是懼怕元晞的樣子。
元晞稍稍退後,與她保持了安全距離,不至於讓林芙太過於害怕。
“你爲什麼回學校來了,不呆在病房裡面?”
林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表情顛倒瘋狂:“我不要呆在那裡!醫院太髒了,到處都太髒了!我要呆在學校,我要呆在宿舍,只有這裡纔是最乾淨的,只有在這裡我纔是乾淨的!”
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隨之露出懷念的表情,似乎想起了自己剛剛來這個學校的樣子。
那時候她滿懷憧憬,裙裾飛揚,一心想要走出一個不一樣的人生,與爸媽平凡的人生不同,她有野心,有*,有追求。而一切,都會從這個學校開始。
可惜,她想要的一切,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直到現在林芙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自己的,就終究不是自己的,妄想的結果,不過只讓自己變得狼狽而已。
但她還是恨!
她恨席景鶴!就算席景鶴給她留下了一命她也恨他!
他那個如同惡魔般的下屬,將她推向了惡毒的深淵,一個永世無法脫身的泥沼。
他說:“既然這麼想要勾搭人,就在這裡好好勾搭個夠。”
於是,她成了江州最黑暗最混亂的銷金窟中的一位坐檯小姐。
沒錯,就是那種最低檔的坐檯小姐,只要拿錢就可以上,一晚上幾百塊,卻是一分錢也不會落到她的手中,爲期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可每一天,每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折磨與煎熬。
她不是沒有想過逃離,但到了最後都是放棄。
因爲她清楚,自己的一條命就相當於是撿來的,離開這裡自己唯一的下場就是死。
一個星期的折磨讓她的精神崩潰,她甚至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
林芙也許有點小心機,有點小陰謀,但她到底是潔身自好的,從未*過,可一個星期的時間,她的身體被無數男人碰過之後,林芙只覺得自己很髒,每一根頭髮絲都髒到讓她幾乎瘋狂尖叫。
現在的她,只是行屍走肉。
林芙說着說着,無也是無意透露出了這幾天的真正所在,讓元晞也爲之一驚。
看到這個樣子的林芙,她還是有點心軟了。
她伸出手,溫熱的手掌放在林芙的手臂上,只覺得她的體溫冰涼到可怕。
林芙猛地伸出一隻手抓住元晞,表情猙獰如惡鬼:“元晞!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要陷害你的!我只是想要那個男人!我不是想要害你!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太恐怖了!元晞,你原諒我元晞!元晞求求你放過我!”
說到後面,林芙已經語無倫次了。
但她的潛意識中,卻仍然拒絕提到“席景鶴”這個名字。
就算憎恨,這個名字對於她來說,也是深淵的惡魔,永生的噩夢。
元晞聽得清楚,心頭一凜。
她鬆開了放在林芙手臂上的手掌,淡淡站起身來:“林芙,你還好嗎,我送你去醫院吧。”語氣中,只是尋常的詢問,並無關切之意。
在這個時刻林芙又哪裡注意得到元晞的情緒,她最終喃喃着“放過我”,不斷懺悔求得元晞的原諒,又不斷地搖晃自己的身體,整個人看起來情緒很是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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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歸激動,但林芙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的血色,反而越發地蒼白了。
元晞皺了皺眉,終於發覺了不對勁。
林芙身上的死氣越發濃厚了,就算不望氣,她都能夠感受到林芙身上傳來的黏黏的濃厚死氣,一種讓人窒息厭惡的味道。
真的不對!
元晞這才注意到,林芙在所有瘋狂不正常的行爲過程中,有一隻手卻始終藏在自己的身後。
當一絲殷紅從林芙身下流淌而出,元晞才終於意識到,一步跨過去,將林芙的手用力扯了出來。
她的手腕動脈處被狠狠割了一刀,在元晞過來以及跟元晞說話的時間內,她已經流了很多血,她的背後褲子上都是血,也是失血過多才讓林芙看起來如此蒼白嚇人,身體溫度更是異於常人的冰冷。
元晞連忙掐出她的手腕,用力就要拉林芙起來。
林芙卻用了最後一點力氣開始掙扎,用力往地上坐——
她面白如紙,瞳孔渙散,雙目無神,嘴中喃喃:“我乾淨了,那些骯髒的東西流走之後,我就乾淨了……”
她仰望着上方,臉上露出如孩子般稚子純淨的笑容。
元晞卻知道,這樣的林芙,已經快要瘋了。
“元晞!”
“林芙!”
吳清影和蘇萌剛好一前一後衝了過來,兩人跑到衛生間門口,入目便是這樣血腥的一幕,吳清影捂着嘴搖搖欲墜,而蘇萌卻忍不住尖叫了一聲,惹來同層其他宿舍許多人的關注。
吳清影和蘇萌很快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就幫着元晞將林芙給抱了起來。
這會兒的林芙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只能虛弱無力地躺在元晞的懷中,而吳清影大着膽子掐着林芙的手腕阻止血液的過度流失,而她的手則一直都在顫抖。
蘇萌跑前跑後地打電話叫120,一邊撇開湊熱鬧的同學們清出一條道路。
關於林芙在宿舍衛生間割腕自殺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
到底是因爲當天下午,本來就有很多一棟樓的舍友看見了不說,衝出宿舍樓的時候正是午飯過後的時間,大家紛紛從外面回來,男生宿舍也隔得不遠,所以各路行人,不少都看見了這樣血腥驚人的一幕。
更何況救護車呼嘯而來的聲音,是瞞不住任何人的。
此事,頓時在江大,引起軒然大波。
雖然已經過去一個星期,論壇上的事情稍稍平息了一些,可到底並沒有過去太久的時間,大家都深刻記得帖子裡面講述的各種林芙的糟心事兒,而現在,她居然自殺了?
已經有人在猜測,林芙是因爲網絡暴力自殺的。
有人反省,有人看熱鬧,有人純粹不關心。
學校相關領導開始重視此事,竭力要求調查事情真相,還原事情來龍去脈,而元晞她們系的輔導員,則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醫院。
據說,林芙的父母也已經接到了通知,正在來的路上。
林芙一路送進急救室。
幸運的是,因爲送來及時,雖然失血過多,林芙到底還是保住了性命。
再加上林芙身上本來就多處有傷,從急救室出來之後,就被送入了重症監護室觀察治療。
彼時,林芙的爸媽在當天晚上就坐飛機趕來,兩老風塵僕僕的模樣看起來又滄桑又心酸。
論壇上的那個扒皮貼到底是*不離十的,林芙的父母並不是什麼高官富商,只是兩個很普通的人,面對救了自己女兒命的元晞三人感激不已,對待學校領導的時候也是唯唯諾諾。
很平凡的人,但他們對女兒的關心,卻是真正的。
元晞三人晚上回宿舍休息了一夜,換了衣服,第二天又去了醫院,也是都沒打算去上課。
一夜的觀察治療讓林芙從重症監護室出來,換到了普通病房,她的父母則就在一邊照顧着她,而林芙卻仍舊昏迷不行,也不知道是無法,還是不願。
林芙父母已經知道了女兒的身體檢查結果,猜測女兒是遭遇了不好的事情,卻沒有往被脅迫方面去想。他們想要報警,卻尊重女兒的意思,打算林芙清醒了之後問了她再說。
畢竟此時事關重大,傳統觀念看來,若是這件事情鬧大了,對林芙纔是最不利的。
“三位同學先坐着,我和她爸出去吃個飯買點東西。”
元晞三人目送林芙父母離開之後,元晞起身走到林芙牀邊,也沒有顧忌另外兩人,徑直開口說道——
“我不知道你選擇自殺的理由,你倒是應該想想你的父母,那兩位老人,因爲你的死,他們會受到最大的打擊,天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悄然間,昏迷不醒的林芙,眼角卻落下淚水。
元晞看見,卻不爲所動:“如果只是爲了報復席景鶴的話,我只能告訴你,太愚蠢了!你難道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嗎?他鐵石心腸,絕不會因爲你的死而動容。”
林芙猛地睜開眼睛,發泄似的衝元晞大吼:“是!那個男人陰狠惡毒!你又怎麼會知道我的苦我的痛!你是那樣的高高在上,連那樣的男人都心悅於你!我只是想要好好地生活而已!我何曾想要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元晞諷刺一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的苦你的痛,不必說與我。從你打算算計我的時候,我們之間就不再是朋友了。”
林芙咬着脣,眼神複雜地看她:“你!”
吳清影和蘇萌卻睜大了眼睛,什麼算計?林芙想要算計元晞嗎?
元晞只是冷冷道:“承認吧林芙,一切只是因爲你想要的太多,你現在已經付出代價,應該清醒了。”
她不想多說,轉身跟吳清影蘇萌打了招呼,準備離開。
吳清影連忙追了出去,叫住了她。
“元晞!你……”想要問算計的事情,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們好好看看她吧,不過,我是不會再來看她了。”元晞淡淡道。
吳清影大概猜測到了一些,卻沒有打算多問,只是嗯了一聲:“你路上小心。”
元晞轉身離開,吳清影卻望着元晞的背影,想到病房裡面的林芙,長長地嘆了口氣。
而林芙望着天花板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是後悔還是憤怒,她哭得很傷心,毫無形象,連手上的傷口似乎都裂開了一些,鮮血滲入紗布。
蘇萌不得不叫來了醫生,病房內,又是一團亂。
最終,林芙還是告訴爸媽,放棄報警,也沒有告訴他們,自己遭遇的一切,不過是因爲她太過於貪婪,妄圖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而得到的懲罰。
她到底還是希望,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形象,仍然是一個乖寶寶,一個好女孩兒。
可惜,江大她是讀不下去了。
林芙父母也是這個意思。
學校方面經過調查之後,將林芙自殺的原因歸結於之前網上出現的帖子,也是林芙受到的輿論暴力,相關的幾個人被調查出來之後受到了處分。
並且學校考慮到林芙的身心健康原因,決定同意林芙的轉學申請,並且決定爲林芙推薦一所林芙老家蜀中的學校,雖然不及江大,卻也是很好的重本大學,在那裡,她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既然轉學的事情辦理妥當,林芙的父母也打算爲林芙辦理轉院,回到蜀中繼續治療。
只是林芙再也沒有在學校露過面,她在宿舍的東西,都是她媽媽過來幫她收拾帶走的。
宿舍中少了一個人,頓時空蕩蕩了不少。
林芙的事情,吳清影和蘇萌並沒有因此而對元晞有意見。
在林芙離開之前,已經告訴了他們事情的真相,並且將手機裡面元晞的照片全部給刪了,知道來龍去脈之後,吳清影和蘇萌沒覺得和元晞有什麼隔閡,倒是跟林芙站在一起有些彆扭。
兩人匆匆回來之後,也沒了過段時間去蜀中看林芙的想法。
林芙就這樣離開,當初那個有點小心機的漂亮女孩兒,在剛入學時候說的一句“你們好我是林芙”,再也回不來了。
夏去秋來,枯枝盡染,秋冷主殺,萬物息聲。
天氣帶了幾分涼意,江州夏天的炎熱一去不復返,天氣舒爽起來,大家的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
事實上,距離林芙離開,也沒過去兩天,但對於元晞吳清影蘇萌三人來說,卻似乎過了很久了。
她們宿舍只剩下三個人,卻沒有搬進新的室友,她們也喜歡現在的狀態,三人也沒有因爲林芙產生什麼隔閡偏見,倒是因爲沒了林芙,關係更好了。
元晞過着正常的上課下課吃飯睡覺的學校生活,看似枯燥,她自己卻樂在其中。
某天下課,她突然接到了一個人的電話。
“方晞?是我,祁靜然。”溫潤清淡的聲音隔着電話傳來,卻給了元晞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元晞幾乎是立馬就想起來了祁靜然——她在京城遇見的那個男孩兒。
嘴邊迅速綻放一朵淺淺笑意,她很快便與祁靜然熟稔地攀談起來。
對於兩人來說,不見的似乎只有幾日,中間存在的那十幾年數千個日日夜夜都不存在似的。
也是因爲兩人性格融洽,彼此合得來的緣故。
可是這些聽在另外某人耳中卻很不是滋味。
不怪他手段卑劣,只是屬下太過於忠心,懂得爲主子分憂,如此貼心地竊聽了兩人的通話,以音頻文件和文字文件兩種方式遞到了他的面前。
至於前兩天他喝了點酒之後說的那句話……嗯,酒精醉人,說了什麼來着?
只是,這對話和字面文件都是越看越聽,就越生氣。
什麼時候的老黃曆了?還扯出來說什麼?不就是小時候見過幾面嗎?他小時候也有不少紅顏知己青梅竹馬,他可沒有拿出來顯擺,這兩人真是,呵,俗套!
當然,席景鶴顯然是回憶不起自己的童年時期,大概是內心太過於陰暗,總是喜歡將宴會上遇見的對自己含羞帶怯的漂亮女孩兒,以各種方式整到她們出糗,比如說摔進游泳池,落在蛋糕裡,被狗追着咬,頭髮被蠟燭燒掉大哭……那時候完全是隻小惡魔的他,則望着她們的狼狽樣兒,叉腰哈哈大笑。
爲此,他的“紅顏知己青梅竹馬”們,都落下了心理疾病,直到現在,見了他都是避之不及,唯恐當面撞上,哪兒來的丁點旖旎,純真好時光?
饒是這樣,席景鶴還是將那番對話聽了個七八遍,更是將他們約見的地點記了個清清楚楚。
明天下午要去祁靜然的茶樓見面是吧!
他眯起眼睛,精光閃過。
祁靜然全然沒有想到,自己與元晞多年後未見的對話竟然被席景鶴給聽了去,他現在滿心歡喜,甚至是忐忑,如同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一次見面便讓他心緒不寧,萬般期待。
眼前浮現出一幕一幕有關於她的畫面,塵封在他記憶中的那些往事,如同一幅畫卷徐徐展開——
他們相識於幼年,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盛夏,她四歲,他八歲。
她揹着手學自家外公老氣沉沉,他心思活躍最是調皮。
他逗她,捉弄她,看她無論何等境況下,都只是皺着眉頭,如同看孩童稚子般看他。
他不服,總想要跟她爭個高低。
彈琴輸給她,字畫輸給她,什麼都輸給她。
她撇着嘴說他笨,卻抑制不住臉上驕傲得意的小表情,目光灼灼一如星月。
他便卯足了勁一心要練習一首最難的琴曲,浮躁好動的他因此一門心思撲在了古琴上,整日研究,性子不知不覺被打磨了不少。
他的目的,只是想要得到她的一句誇讚。
僅僅是這樣,他就如同得到了全世界。
可惜,他還未學成,她就已經離開,從此杳無音訊,再難相見。
兩人相識不過幾個月,卻在他的世界人生中佔據了相當重量的一部分,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言一語,她的一舉一動,都刻畫在他的心中,從年少的一個簡單虛影,變成了他心底的執念,一直執拗到現在。
他不是沒有去找過她。
他本是無意中從爺爺那裡聽來,她與她的外公要回去江州,在她走之後,江州這個地方便成爲了他心底的執念,不斷地盤旋迴蕩。
從八歲到十歲,他用了兩年的時間做了周全的計劃,存錢,記地圖,到什麼地方坐什麼車,一切都計劃了,什麼都準備好了。
兩年前的他簡直無法想象,原來浮躁好動的他,也會有沉下心的一天,僅僅是爲了去找她,便做了這麼多的事情,如此周密完整,難以想象是出自十歲孩童之手。
只可惜,他的計劃剛剛開始,便被掐死在了搖籃中。
她的外公曾爲他批命,說他十八歲之前出京城必有大難。
家中人深信不疑,連出門旅遊都未曾帶他出過京城。
他不信,悄悄從京城離開,準備前往江州。
結果,剛剛出了京城的地界,他便被一夥人綁架,那段恐懼的日子,他更是想念她。
若是有她在,便什麼都不怕了吧。
爺爺動了大怒,費盡力氣將他尋回,此時他已奄奄一息,險些喪命。
家中人再也不敢怠慢她外公的批語,直到他十八歲,都將他盯得緊,不許他邁出京城一步,而他想要去找她的計劃,也就此胎死腹中。
多餘的精力,唯有用來學習。
又是十餘年的時光。
他習琴,舞文弄墨,一幅字得了書法大家的讚歎,十八歲獲得京城大學博士雙學位,年少那個浮躁的他一去不復返,時光將他打磨成了光華絕世的玉石,在這個年紀綻放出了最耀眼的光彩,也成了京城多少家孩子揮之不去的壓在頭頂上的噩夢,俗稱別人家的孩子。
十八歲以後,家裡人到底拗不過他,不得已看着他來到江州,開了一家茶館,浮生悠閒地度日,卻是在人海茫茫中,狀似無意地尋找那一抹身影。
心頭執念,就此難全。
他卻沒覺得有多高興,心中記着的,唯有與她的一句年少稚語約定。
撫一曲爲她。
這一天終於到來,他們的約定就要實現,他已經等待太久太久,心裡卻不自覺悵然若失。
爲了與她見面,他早早便來到自己的茶樓。
此時,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他心中忐忑,只能撥弄琴絃,撫平心境。
年少約定的琴曲他已經練習了千遍萬遍,不假思索便能夠撥彈而出,熟稔流暢,已得其中真意,想必她定然是喜歡的。
“琴曲三絕,你已然得了全意,當年的這首琴曲,你倒是沒忘。”清越泠泠的聲音響起,如玉石擊罄,琳琅動聽。
祁靜然一怔,驀地回首,赫然見她一身白裙,徐徐步來,信步間如行雲流水,小小年紀,卻自有一番風骨。
原來,不知不覺,他已撫完一曲,時間也剛好距離他們約見的時間,早了十分鐘。
她也早到了。
想到這一點,祁靜然的眼角就不自覺帶上些許笑意,波光沉沉,宛若秋波。
“晞晞,好久不見。”他開口,叫的還是幼年時的稱呼。
元晞也不自覺浮上淺淺笑意:“嗯,好久不見,然然。”
幼年時喚來還不覺有他,可如今他已是長身玉立翩翩君子,這般幼稚的稱呼,倒是……令人發笑!
兩人相視一笑,淡淡默契在兩人之間浮動。
元晞在祁靜然對方翩然落座。
祁靜然道:“原來你還記得這首琴曲。”
“當然,當年我們不是約定過,你要彈給我聽嗎?可惜那時候外公匆匆決定返回江州,倒是錯過了。”元晞語氣中無不帶着惋惜。
祁靜然笑道:“若是當年的我來彈,大概得不到你的一句稱讚,反而又會被你說成是笨,不開竅了吧。”
元晞倒是沒有因爲祁靜然提起的年少囧事而窘迫,反而一派坦然。
“想來,我那時候對你的評語,應該是沒有錯的。”她擡了擡下巴,眉眼帶笑。
祁靜然心頭一暖,十幾年的等待時光,似乎都不存在了,好似他們昨天才約定,今天便又坐在一起了。
只是這一幕,於兩人來說都是難得,對另外一人來說,卻是刺眼了。
他看着PAD上忠心耿耿的屬下傳來的一幅幅畫面,都是她與他的。
兩人坐在靜謐幽美的茶室中,格子木窗陽光浮動、燦爛明媚,室內一片光明生輝,披散在兩人身上,如同披上一層薄薄金紗,金童玉女對視淺笑,默契十足,時光靜美,一切都美好到不可思議。
可他卻覺得心頭酸酸的。
她可是從未在自己面前如此表情生動過!永遠都是冷硬淡漠的,滔天巨浪也掀不起她心底的波瀾,如此傲然於世,卻教他心頭難忘。
她還穿了裙子!多漂亮的白裙!自打自己見過她第一面以來,可是從未見她穿着這般纖弱柔美的白色長裙,令她看起來有如清風扶月,姿態萬般美好。
席景鶴看似沉靜地坐在柔軟沙發之上,心頭卻好似有一條毒蛇在不斷地噴灑毒液。
哦,也許可以稱爲是酸液。
他甚至開始惱恨自己那幾個忠心的下屬——以爲自己是攝影師?光線畫面取得這麼好是等着去參加攝影大賽是吧?拍那麼好看做什麼!
好吧,無辜的小黑屬下,只是被遷怒了而已。
席景鶴終於是耐不住心頭的煩躁,隨手將PAD扔到一邊,那一幕一幕刺痛他的眼睛,看着也不過是讓自己心頭不爽罷了。
她有什麼好?爲人冷硬又不懂變通,萬事萬法都不落她心,清風明月般高高在上,顯得他更是黑暗卑微,心思陰狠惡毒!
他不是已經決定要遠遠拋掉她,放棄她,遠離她嗎?
爲何,爲何這般心思還是來困擾着自己!
席景鶴垂着腦袋,柔軟墨黑的髮絲遮住了他的雙眸,周身氣息低落了許多。
與其強行斷念,不如……順從於心?
“給我送杯茶來。”席景鶴突然吩咐。
站在陰暗處的屬下一愣:“席少,沒有茶葉……”您不是說茶水苦所以從來不喝茶,更是不許備茶葉的嗎?
席景鶴坐直了身子,脣邊挾着一抹漫不經心地笑意,很是無奈地搖搖頭:“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哎,看來我就只有去找一趟祁靜然了,他不是說他的茶樓新進了一批茶葉嗎。”
他自言自語着,似乎是在以這種方式告訴自己——
沒錯,你只是去喝茶的,不爲別的!
“備車。”他邁着輕快的步子,朝着門外而去。
其他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能怔怔地匆匆趕上。
元晞與祁靜然的交談是愉快的,兩人喜好相似,處處融洽,無論誰說起什麼東西,另外一個人總能自然接話,說上兩句。
兩人的交談,似乎就沒有尷尬無言的時候。
門內一片愉悅,門外的茶樓經理卻是一臉的苦大仇深。
“席少啊,不是我不想讓您進去,而是我們老闆今天真的有貴客啊,剛剛送茶的妹子才被吩咐了不必打擾,要是我讓您進去了,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飯碗嗎?”面對氣場強大的席景鶴,他也是頭皮發麻,恨不得溜之大吉,卻不得不顧及到自家老闆,硬着頭皮說出這樣一番話。
席景鶴懶散地擺擺手,示意屬下直接將胖經理給拖開,自己則親手拉開門,大步走了進去,一幅回到自家的輕車熟路模樣。
元晞和祁靜然都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一位不速之客!
“阿鶴……”祁靜然一愣。
席景鶴已經在他身邊拉開椅子坐下:“你上次不是說邀我品嚐新茶,今天我可是來赴約的。”
他一臉無辜坦然的模樣,看也沒看元晞,似乎真誠的表示——
沒錯,我就只是來赴約的,而已。
祁靜然撐着額頭,無力面前貫來精明強大的好友,如今這幅幼稚模樣。
他怎麼會不知道,席景鶴顯然只是爲了元晞而來。
什麼品嚐新茶,以前他興致勃勃邀請他,他可是各種淡定挖苦,避之不及的。
今天突然湊上來,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晞卻不明白其中的道道,眨了眨眼睛,一臉不解,更是不明白爲何席景鶴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原來你們兩人是好友!”元晞倒是在這個問題上恍然大悟。
只是很難想象,溫潤如玉的祁靜然,竟會有席景鶴這麼一個朋友,而且看起來,兩人的關係着實不錯。
席景鶴靠在椅子上,手撐着腦袋,漫不經心道:“是啊,我們是好友,你與他,也是好友?”
隨口問出的問題,看似毫不在意,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這一刻,他是多麼關注元晞臉上的每一個微表情,以此確認……兩人之間的關係!
元晞愣了片刻,暫時無法定義兩人之間的關係,想了想,好友的確是比青梅竹馬更加適合。
“嗯,我們是好友。”她說着,還看了一眼祁靜然。
潛意識尋求他的認同。
祁靜然想要兩人的關係簡單地定義爲好友嗎?當然不是!
只是現在這種境況,他實在是無法當着旁邊這個大燈泡的面,對元晞表明自己的心跡,最後只能同意“好友”這個說法。
席景鶴的心情總算是愉悅了些,微微上翹的嘴脣,身後更是好似有一條大尾巴在搖啊搖啊搖。
“既然我們三人都是好友,那不如一起吃飯吧!”席景鶴不等祁靜然開口“驅逐”自己,便欣然提議道。
只是——三人都是好友這種定義,到底是哪兒來的謬論?
提議到底是不好拒絕的,祁靜然本想找個藉口支走席景鶴,可現在見元晞已經答應了下來,無力扶額之餘,又不得不讚嘆自家好友在這種關鍵時刻發揮的“死不要臉”優良作風。
果然君子什麼的吃不通,還是得要厚臉皮!
剛好就要到午飯時間了——
兩人的約見時間還是祁靜然故意挑選的臨近飯點的時候,就想着與元晞一起吃頓飯,以成全多年來的夙願。
結果,一個席景鶴插了一腳進來,什麼氣氛,什麼多年夙願,全都給毀了。
祁靜然還不得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憋着悶兒,眼看着三人同行,三人午餐。
祁靜然早就定了一家素齋,這是江州極爲有名的一傢俬廚,隱於鬧市之中,味道堪稱絕妙,平時也是生意火爆,偏偏店主高冷做派,每天名額有限打死也不改。可以說,祁靜然能夠在一堆預約派對中,在今天訂到這個位置,還是故意託了關係,走了熟人。
嗯,這家素齋的店主,與他平日關係不錯,關鍵時刻,自然要好好出力。
祁靜然想,若是沒有一個席景鶴在側,這頓午飯定然是愉快的。
偏偏多了一個他!
“這裡環境真不錯。”元晞睜圓了眼睛,打量着以竹飾爲主的店內裝修,清雅風骨,甚得她心。
祁靜然笑道:“我知你愛吃素菜,所以特意預定了這家,店主是我好友,手下自然是不遺餘力的。”
元晞眼睛微彎:“看來我今天是有口福了。”
席景鶴聽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語氣中的熟悉是相熟了很多年,聽在他耳中,除了不是滋味,就不是滋味了。
可是他想要插進去,卻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也許是老闆看在祁靜然的面子上,他們的菜以最快的速度送了過來,送菜的人還衝祁靜然不斷地眨眼睛,調笑之意再明顯不過。
祁靜然好笑地示意他快點離開,又格外注意了一下元晞的表情。
只見她垂着眼眸,專注地看着面前擺着的一盤一盤格外精緻的菜餚,眸光微閃的模樣,讓他不由得會心一笑。
席景鶴卻差點兒捏碎了筷子——
該死的祁靜然一臉寵溺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兒!元晞他女兒嗎?兩人還在那裡打情罵俏!當他是死的?
“咔擦。”他到底還是捏碎了筷子。
元晞和祁靜然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兩人的默契讓席景鶴騰地站了起來,如同他們的世界,他纔是第三者。
他這是在這什麼!這般小人行徑,何以是他席景鶴!
他是手握權柄的高高在上的王者,不是可憐巴巴、求愛不得的小丑!
席景鶴怒火中燒,眸光卻微微一沉,陰鬱迅速佔據了他的眼底,讓他本來就幽黑的眸子,越發的黑芒灼灼。
“你們兩人吃好,我還有事,先離開了。”他冷冷道,狠狠看了不明所以的元晞祁靜然一眼,大步流星地離開。
“他這是怎麼了?”元晞不解,下意識看向祁靜然。
祁靜然表情複雜,眼神晦暗不明:“他的脾氣是這樣,你不用擔心。”
元晞“哦”了一聲。
其實席景鶴在邁出門口的剎那,心頭便涌上後悔的情緒。
可是他的驕傲,讓他不能回頭,只能越走越遠。
只是,他的步子卻一點一點地慢了下來。
心頭,到底是抹不去那絲牽掛。
與其強行斷念,不如順從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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