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這位萬同學能不能談一下這幅校園壁畫的創作思路？資料上看得不是很清晰。”
有時候縣官不如現管，領導指示還不如這種不經意的擦邊帶一下。
杜先生顯然很擅長這種事情。
看似毫無關聯的隨口一提。
就讓整個局面徹底停在萬長生這裡了。
那幾位低頭看着手裡資料的領導都在點頭。
範校長反應快，迅速回頭給張秘書遞眼色，這邊立刻拿了一疊塑封照片弓着腰悄悄繞到主席臺那邊，呈遞給工作人員，動態跟古時候殿上宮女差不多。
A4大小的攝影師照片早就搞了一疊在秘書包裡，這就是經驗。
領導們立刻非常清晰的看到整張畫面的效果，比那打印文件上面黑白的打火機大小天壤之別。
看了，對萬長生的感觀也肯定有質的飛躍！
張秘書會做人，弓着腰退下來時候，也順便給另外幾方的學生幹部校領導發了幾張，只是沒領導那邊人手一張。
估計所有學生幹部心裡都在“哎喲哇，這誰頂得住，學畫畫的優勢也太大了吧？”
有中學就幫扶貧困生、搞互助學習小組的，還有拿各種學科比賽榮譽金牌的，甚至還有發明專利、科技創新的。
但論視覺衝擊，都比不上繪畫藝術，那些獎項除非到賣炸藥大獎的高度，都只是一段文字而已，哪有眼前這樣一張紅色城牆下栩栩如生的十三個人物直觀顯眼。
杜先生因爲坐在邊角，還多接了張黑板報照片，看看，笑着傳遞過去。
有人籠統的把文人風骨，看成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鐵骨錚錚，萬長生不是。
他既有傳統文人的志趣，胸懷，又不可避免的帶着鄉間狡黠。
其實不光有田間地頭的天然薰陶，萬長生隨口講到的那個先祖故事確實是他的人生觀成因。
有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非要搞到屍橫遍野，最後幾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當年張獻忠在蜀川的赫赫殺名那真是聞風喪膽赤地千里，他的對手也個個濫殺，據說搞到後來，現在上億人口的蜀川只有幾十萬人！
不得不從其他省份移民填充了上百萬人。
這就是著名的湖廣填蜀川。
正所謂一切波瀾壯闊，都是老百姓在承受。
這對萬賈孫胡四家是幾百年來最大的一次打擊，肯定也反覆討論覆盤，明知道這樣的殺戮成性，該如何在信念的堅持和現實的殘酷中找尋道路。
這纔是一個廟守的責任所在。
碑林裡面那些刻着無數血淚反思的碑文，肯定給萬長生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就像現在，他看了眼若無其事的杜先生，也沒多受寵若驚的喜形於色：“今天中午，我們寧州二中的範校長帶着我見過綿州一中的張校長，蓉都四中的陳校長，聆聽了他們對美術在精神文明建設中作用的教導，因爲我這些年在觀音廟裡面畫畫塑像，起到的就是這種作用，但沒有上升到這個高度，廟裡的壁畫、佛像，說到底都是要讓普通老百姓，知道懲惡揚善，與人爲善，忠義孝廉恥這些基本的爲人態度，因爲以前文化教育程度不高，很多這種教導，都得通過壁畫，塑像來傳達。”
幾位被他提到的校長也煞有其事的點點頭，深以爲然的樣子。
範校長就更做沉思狀了。
因爲誰都能看見對面領導聽得認真專注啊。
這確實比剛纔那一堆，得益於領導高度重視、正確領導、關心關注、不忘初心……的套詞兒有意思多了。
萬長生是無慾無求就敢隨便說，又不是什麼反動言論：“我到美術學院學習，才知道原來外國也是這樣，文藝復興的時候達芬奇、米開朗基羅，他們在教堂裡面畫壁畫，用途其實也是爲宗教宣傳故事，讓所有人都能理解，那麼這個道理就很簡單了，寧州二中，我們這樣一所每年本科升學率百分之九十九的好學校，應該怎麼給學生們宣傳好好讀書，怎麼抵禦外面那些說我們活在高考地獄裡面，學校是高考工廠的說法，美術就是個很好的辦法。”
範校長這心臟哦，前面聽得還好，後面又驟然抓緊，當然臉上立刻又浮現出委屈的神情。
估計心裡還是在想要是和萬長生提前對個詞兒就好了，但細細一琢磨，後生無畏，反倒是學生身份怎麼說都可以呀。
萬長生是真敢說：“我本來也是很瞧不起應試教育的，國家本爲求才計，誰知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這是清朝徐大椿諷刺八股文科舉的話，但這半年多的藝考生活，讓我逐漸體會到，抱怨、嘲諷、挖苦，動不動就撂攤子不管了不讀了不看了，這是庸人的態度，總有些人在想方設法的改進、扭轉、造福他人，譬如在座的學校領導，大多必須把升學率掛在嘴邊，不然學校沒吸引力，沒好學生，沒好老師，整個社會求學的氛圍就會垮了，升學率是現實問題，我們要做的不是譏諷嘲笑，而是如何一點點去改變，作爲一個還沒進大學的考生，我這話說得可能有點大，但我真是這麼想的，先有這個能夠求學的時代，我們再來追求更美好的各種天賦展現，這比起古時候極少數人讀書，戰亂中的生靈塗炭，恰恰就是文化引導帶來希望和改變，那麼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讓所有人有文化，然後再來談個人展現，這就是這幅壁畫我想表達的時代變遷。”
中學生們都能看懂畫面上的時代特徵，領導們自然也能看懂。
只不過杜先生巧妙的帶了下節奏，讓萬長生有機會當面闡述表達，加深印象。
當然張秘書提供的照片肯定錦上添花。
兩側坐在優秀學生身後的校領導，有好幾個已經作勢想鼓掌了，但還是看了看主席臺，實在是職務太高，不敢輕舉妄動。
可主席臺那邊只稍微停頓，相互看看，就笑着一起舉手鼓掌了：“很不錯，很不錯，在這個年紀，有這樣辯證的眼光，非常難得了。”
“確實有點藝術家氣質，有個性，非常好！”
“態度也非常好，在艱難困苦中堅持朝着光明的方向努力，一直堅持這種信念，一定會成功，這確實是我們新時代年輕人應該有的心氣兒，確實應該作爲榜樣！”
領導嘛，這種情況下能有這樣的表揚，纔是非常難得的表態，作爲年輕學生幹部，這種場景都可以拿出去吹噓好久了。
就像歐美國家也很流行跟總統、議員握手合影，身價倍增一樣。
越是職務夠高，發言表態就越宏觀，高瞻遠矚的做出些指示就行了。
這種帶有很強個人評價的態度，實屬難得。
杜先生也在跟着鼓掌，但表現得卻更務實些：“確實確實，在同齡人中也算是有見地了，但千萬注意戒驕戒躁，有了好的思路想法，還要有切實可行的落到實處去體現，這樣纔不辜負領導對你期望。”
這下，本來已經準備雨露均沾的繼續聽取接下來幾位學生幹部自我介紹的領導們，真有人順口說了句：“對，腳踏實地，有了好的思路想法，還要找到更接地氣的方案去嘗試改變……”
萬長生畢竟只有二十歲，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範校長，領導們眼裡一看就明白，可能都想到，哦？真的有什麼切實可行的方案麼？
範校長也是當機立斷，起身湊到萬長生的麥克風邊：“可以向領導們彙報下，我們寧州二中在素質教育方面剛剛準備探索努力的一些嘗試。”
這下連其他校領導都羨慕萬分了，居然能夠藉着學生的名兒，讓學校露臉的機會，就被老範抓住了。
把這場領導接見座談的會議，唱成了獨角戲，這便宜可佔得太大了。
原本在省內只能勉強排進前三的寧州二中，在領導們心目中的印象可不就深刻至極？
萬長生只看那帶了一句話節奏，又面無表情回到旁觀狀態的杜先生。
心中暗道：有其父纔有其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