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鼓生再次在這瑟瑟的秋風之中震天的響起,整個盟軍營地開始動了起來,各路人馬在各自首領的催促打罵下,不斷亂哄哄的向城牆下面匯聚,前面依舊是雙盾的龜殼大陣,後面是東一羣西一夥,有的擡着連夜草草打造的雲梯,有的推着用房樑改造的撞車,帶着對財富無限的渴望,紅着眼睛,如涓涓溪水慢慢的彙集成一個巨大的洪流,最後在平陸城前彙集成一片人頭的海洋,放眼望去真的可謂一望無盡蔚爲壯觀。
????但這時候,在這片精壯的杆子刀槍前面,在直接面對平陸縣城最前沿的陣地上,卻被驅趕來一片片哭嚎哀求的百姓,母親摟着兒子,老漢抱着孫女,站在獵獵寒風裡,雖然不斷的有人跪下給那些杆子磕頭求饒,但換來的不是同情而是一頓拳腳棍棒。
???這些婦孺都是高迎祥帶着人馬連夜在附近收羅抓捕來的,當初呂煥之規勸他們進城,但他們卻存着僥倖之心,不願意離開老宅家園,以爲杆子原先也是百姓,會大發仁慈放過他們,但結果卻是如此的殘酷,面對凶神惡煞般的杆子,他們剩下的只有哀嚎求告。
但這樣軟弱的聲音是不能打動任何杆子的,他們爲了保存自己的實力,需要老弱去爲他們填滿前面深深的溝渠,需要他們爲自己消耗守軍的滾木器械,消耗那可怕的巨箭。
???盟軍這裡集結完畢,城牆上早就準備停當,見賊人彙集,負責帶隊的小隊長中隊長大隊長,也開始大呼小叫的組織人馬防禦,各種攻守器具被民夫不斷的擡到城上,身穿火紅號坎的守城將校手中拿着大刀,在這些渾身發抖的籤丁身後往來奔跑,不斷呼喊着,鼓勵着,整個守城鄉勇兵丁一個個神情肅穆如臨大敵。
???一番紛亂之後,整個戰場卻突然的寂靜起來,所有的人都秉住呼吸,拿眼睛狠狠的盯住對方,任突然乍起的秋風在城上城下噬意呼號,扯起敵我大旗撲拉拉的山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石破天驚的一陣沉悶的鼓響,緊隨着是幾十面大鼓跟隨,如漫天沉雷滾滾而過,震碎了這大戰之前難得的寂靜。
???突然聽到杆子陣前,一個小女孩的尖細哭聲在人海里響起。
???是的,在那震天動地的戰鼓聲中,清晰的聽到了一聲尖細哭號,那樣的悲慼尖銳,就像是一把尖利的匕首,劃破了死氣沉沉的天幕,然後深深的扎進所有人的心裡,即便鼓聲響徹天地,但也壓不下這尖利的哭號。
???隨着這哭聲而後就是一片哭聲,而後就是震天震地的嚎啕,天地都爲之一暗,剛剛升起的太陽也如不忍看着同類相殺而躲進了唯一一片烏雲裡面。
???但哭泣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太陽也不能永遠躲開,還是不忍心的再次露出他已經變紅的眼睛,眼睜睜的看着即將到來的他的子民的互相殺戮。
???沒有哪個人真的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沒有人真正漠視自己的生死,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是這些尋常百姓?
???但沒奈何,這一刻,這些無辜的百姓命中註定了就是這樣的結果,亂世人命如草芥,所以哭泣是爲了自己悲慘的命運,和明明白白的結局。
在震天的嚎啕中在首領的鞭打斥罵中,百姓們開始力所能及的背上土包,開始慢慢動起來,一場都是爲着活下去的血戰,不可避免的展開了。
哭嚎已經沒有用處,哀求着停下腳步,得到的便是一把大刀,哀嚎聲瞬間截斷。哭泣沒有用處,只能讓不耐煩的杆子冷漠的殺死,後面是豺狼虎豹,前面是巍峨的堅城,命運對小民,沒有半點憐憫,走吧,希望城頭的官軍能有人性,放過自己。
?????城牆之上,長弓兵毛頭瞪大了眼睛,望着那默默走近的,無邊無際如潮的人流,感覺到隨着那人流的,是一股死一樣的氣息,壓迫着自己幾乎不能呼吸,自己手裡的弓箭不由瑟瑟發抖,一股無名的恐懼由心裡爬升,撕咬着心肺,擠壓着周遭所有的一切。
???整個戰場沒有一點人喊馬嘶,只有恐怖的單調的莎莎的帶着死亡的腳步聲,和那撕心裂肺的嚎哭一點一點的慢慢壓迫過來。
???近了,近了。
???在近處,看得更清楚,那是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年紀大的都快趕上他那早死的爺爺,年紀小的就只有幾歲,還被他的娘用手拉着,就在那寒風中瑟瑟發抖,張着一雙天真清澈的眼睛左顧右盼,根本不知道他即將走入死亡,告別這個他到現在還沒有看透看全的世界。
???敵陣後,一陣陣低沉急迫的催戰鼓不斷響着,那鼓聲震撼心魄,但卻聽不出半點感情變化,沉悶單調,
???官兵們就這樣傻傻的看着城下樣的祖孫三代隨着人流漫過來,看着他們,竟然忘記了自己應該做的工作,忘記了他們和自己本來是敵人。
??????“怎麼辦?怎麼辦啊。”這時候,毛頭突然大吼起來,左右張望,希望能有人給自己一個答案。
是的,所有的人都被這個變故震驚了,那下面是自己的父老,是平陸的百姓啊。
“開城,快開城啊。”有個鄉勇大喊,但他身邊的一個都頭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城門早就堵死,你再看看,那些百姓身後是什麼?”
是的,那些百姓身後緊緊跟着的是面目猙獰的杆子精銳,只要城門一開,立刻就隨百姓灌入城來,平陸就危險啦。
“放箭,快放箭啊——”不知道誰歇斯底里沒有人聲的大喊,“再不放箭他們就到城下啦——”
沒有人忍心對着城下的老人孩子放箭,都回頭看着身後督戰的士兵,滿眼祈求,毛頭含着眼淚顫聲道;“這下面可都是老人孩子啊,我們下不了手啊。”
???“找死嗎?你這腌臢貨?老人孩子又能怎樣?他們是盜匪,是所到之處吃光搶盡的盜匪,你若是不放箭殺了他們,他們就會攻進城來,到那時就是你家破人亡,爲了你們自己快快放箭。”那個軍官已經瘋狂了,他用藤條不斷抽打着眼前的弓兵,
???所有的人都一下沉默起來,他們大多在城裡有家有口,想想杆子灌進城後的燒殺搶掠,大家都從心底裡生氣一股寒意。
這時候,那個軍官衝上來,一把奪過毛頭身邊弓兵手中的長弓,血紅着眼睛將巨箭射向了長空。
毛頭的腦袋嗡的下,自己千里迢迢挑着老孃和小弟來到平陸,好不容易被安排了一份讓一家溫飽的工作,不必再像同村其他人那樣餓死,這要是真的杆子灌進來,自己就將再次成爲流民,想到這大腦變成一片空白,手一哆嗦,他的巨箭也飛了出去,隨着兩支巨箭飛出,?立刻,驚心的弓弦轟然而動,城牆之上所有的人都呼喊着嘶叫着,閉上眼睛,亂哄哄的將手裡的弓箭紛紛射出,將手邊的東西盡力拋出去,就如同想盡力拋出心裡的恐懼一般。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有了頭羊,所有的人就好像沒了負罪感,於是層層疊疊的箭簇如漫天黃蜂一般飛向城下,飛向城下那無邊的老人孩子婦孺的大陣。
???漫天的箭簇黃蜂般從天而降,遮蔽了城牆方向的整個天空,太陽都爲之神色一黯。
???箭簇在那些老弱的眼睛裡由小變大,帶着呼嘯帶着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如一條條飢餓的毒蛇,冰冷的撲進前面的人潮中,肆意的狂飲人的鮮血,一陣分不清個數的噗噗聲隨之而起,而後就是一片震天的哀嚎慘叫,整個人海前突然塌陷下一片又一片,但後面的人在棍棒刀槍的驅趕下,依舊猶如海浪般在往前面撲去,將這些塌陷填滿,踏着倒在地上或死去或是受傷未死的同伴的身體,繼續着自己麻木的前進的腳步,沒有片刻停歇。這些人隨即被更多的箭簇丁在地上,再次被踐踏淹沒,如此綿綿不絕,在城牆與壕溝對面的一片空間裡不斷的上演着這血淋淋的一幕。
???那些婦孺面對高大的城牆,面對根本不能逾越的死亡壁壘,和不可能戰勝的命運,不是不想轉身逃跑,但是,在前面是萬丈深淵,但身後也是死亡地獄,那殺氣騰騰的督戰隊,那砍殺起逃跑者的無情大刀,正等待着他們,這都是命啊,往前,還可能衝到城牆死角下,躲過一劫,但回身,卻是絕對的死路一條,所以在這個時候,推開眼前礙事的同伴,爭取衝到城下的死角,逃得一時活命纔是安全。
???只有前進,將命運交給那冥冥中的宿命。
???頂着漫天的箭雨,人們根本沒有也不能停下腳步,就在一片哭喊與廝殺戰鼓聲中慢慢涌向護城河,涌向那平陸高大的城牆。
???前面就是護城河,護城河下那猙獰的木樁,慘白的新刨尖頭,如猛獸的鋼牙巨齒,等待着隨時狂飲生命與鮮血。
???那個老人很幸運的躲過了一排箭雨,被推到壕邊,本能的想站住身形,但後面如牆的人潮根本就不是她單薄的身形所能抗拒,沒有任何懸念,慘叫着被擠下壕溝,穿在那森森木柱之上,身體裡沒有多少鮮血流出,因爲那鮮血都被這命運耗幹,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慘嚎,因爲無論如何慘嚎都不能感動老天發下一絲的憐憫,就那樣張着乾枯的嘴巴,瞪着無神的眼睛,望着藍的滲人的天空,而後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是解脫般無力的低下自己蒼老的頭顱。只有一縷蒼白的長髮在壕溝裡迴旋的風中慢慢飄舞,直到又一個渾身被射程箭矢孩子的屍體覆蓋其上。
“住手,住手啊——”幾個蒼老的聲音在嗡嗡的弓弦聲中撕心裂肺的響起,跌跌撞撞跑出城樓的呂煥之老縣丞,嘶吼着,扯着眼前的長弓,踢打着,當最後一支巨箭掉落的時候,城頭上除了呂煥之和老縣丞嘶聲裂肺的哭喊之外,就是死一樣的寂靜。
這時候,毛頭看到自己身邊的那個軍官,噹啷一聲丟下長弓,然後艱難的爬上了城牆垛口,突兀站在高高的城牆垛口之上,望向遠處的城門樓,那站着一個一身火紅勁裝的身影,張開了雙臂:“大小姐——對不起啦,我罪孽深重,來生依舊做您和姑爺的親兵——”然後決然的一頭紮下城牆。
城上城下,無數的人看着這個軍官的身體飄落下高大的城牆,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都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時候,又一個軍官爬上了城牆垛口,張開了手中的長弓,堅定的面對城下洶涌的人潮,發出了自己手中的巨箭。
無數巨箭再次飛起,撲向城下,毛頭哭泣着,隨着那軍官再次射出了手中的巨箭,隨之而起的又是十輪射擊。然後在淚眼裡,看着那軍官大吼一聲,飛撲向城下。
而這時候,又一個軍官再次爬上了垛口——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啊。”子涵淚流滿面,無力的呢喃,站在城牆最高的地方,往外望去,是一羣窮兇極惡的杆子,往內望去,是千家萬戶的百姓,這一切都被這道城牆隔絕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淚眼裡,看着又一個自己原先的親兵爬上了垛口,子涵真的不知道是該獎勵他們還是應該懲罰他們,他們到底死的是壯烈還是卑賤?
“縣主,這就是亂世,這就是現實,爲了我們保護的百姓生存下去,就必須讓另一批百姓死去,正義?書寫正義的人,都是那些在太平世界裡,錦衣玉食下的蒼白感慨。”
城下,百姓已經死絕,杆子沒有衝鋒,城上死一般的寂靜,戰場詭異的就靜止在這一刻。
“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一項殺伐果斷的子涵,這時候茫然的看着城外已經不多的百姓。
趙梓深深的吸了口氣:“如果戰鬥依舊,我想,我該站在垛口之上了。”說完,便大袖飄飄的走向了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