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時間尚早,可卻是伸手不見五指,那天空中翻滾着大塊大塊的烏雲,烏雲在空中聚集着,擠壓着,翻滾着,對於陝西大地而言,這是久違的甘霖,畢竟,春雨再多也不嫌多。更何況這已經旱了有一陣子了,這場雨可謂是一場及時雨。
終於在烏雲空中翻騰了幾個時辰後,那烏雲之中又發出了轟隆的雷鳴聲。這陣陣春雷,撕裂了雲層,撕裂了天幕,同樣也撕開了大地,那一道道閃電更伴隨着一陣陣的狂風,席捲着關中大地,肆虐地掃起地上的塵土,那風甚至又有想要掀開在屋頂上的磚瓦似。
即便這是一場久違的及時雨。可是,風雷這麼的古怪,似乎又徵兆着不祥。
不知多少人看着這空中的烏雲和那狂風。心情總會顯得有些緊張,那眉宇中隱隱的帶着一些憂慮,憂慮與其說是對天氣的憂慮,倒不如說是對未來的焦慮。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從關東傳來的消息,總是讓人心神不定,甚至讓人惶恐不安,畢竟,無論如何戰爭對於老百姓而言總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在這種惶恐不安之外,他們隱隱的又有一種期待。對於他們而言這同樣也是他們所期待的,畢竟,同樣不堪滿清的奴役,不堪暴政的欺凌。
這種複雜的心態,尤其對於西安城內百姓最爲明顯,他們知道一旦戰爭爆發是在這座城市勢必會發生激戰,不知多少百姓因爲對戰爭的恐懼而紛紛離開了西安城。躲到了鄉下,以躲避即將到來的戰亂,其實即便是他們也知道在戰爭之中,無論他們躲到什麼地方,都無法躲避戰爭帶來的傷害。
可即便是如此,仍然有很多人都離開了。畢竟相比於城內,城外或許更安全一些。至少他們躲在鄉下不需要擔心有朝一日被清兵趕上城頭。替他們守城,甚至淪爲兩腳羊變成清軍口中果腹的食物。
到底是留還是走?這是一個問題。同樣也是一個選擇。
走到門口高高捲起簾子,在猶豫良久之後,李大明看着這高深莫測的夜空,感慨地對王化行說道。
“老弟,你瞧這天……這天下的局勢怕不也是和這天空一樣吧,你瞧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模樣,哎,只恐怕這電閃雷鳴的,難關難過啊。”
作爲生意人,對於時局的變化,無疑是敏感的。更何況他還能夠從義弟那裡得到其他人無法得知的消息。
“李兄,若是……不妨便於小弟一起去西域吧,你是生意人,到什麼地方都少不了你的生意,”
王化行笑看着李大明,他們兩人相交數人,這李大明從未求他辦事,現在他倒是想主動幫他做些事情。
現在,離開對於李大明而言或許是件好事。而且到了那裡會有更多的生意等着他。
“西域……”
李大明常嘆口氣,似乎是在感嘆着那裡的遙遠。然後搖頭說道。
“西出陽關無故人吶……況且故土難離啊!”
說完這句話後,李大明看着王化行說道,
“到是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聽說現在大明那邊正在調兵遣將,這往潼關的商隊已經停了下來,估計大明是準備用兵陝西了,你是官……到時候,可是刀槍無眼,你自己得小心,千萬別賠了性命。”
王化行點了點頭,身爲朝中重臣的他自然知道現在的局勢到底有多麼緊張。然後朝着外面看了一眼,略帶些醉意的他便對李大明說道。
“既然老兄不願意西去,小弟也不勉強,只是這幾日老兄最好還是關上鋪子,和其他人那樣。躲到城外去,畢竟……亂兵不講道理啊!”
然後他又說道,
“不要因爲捨不得這點家業,到時候賠上自己的性命,亂兵也好,暴民也罷,到時候,一旦要是亂了起來。你們這些做生意的總是首當其衝。”
“嗯,我知道。”
李大明點了點頭。
“爲了這點家也賠上性命的事兒,爲兄自然不會做的,等到時候,爲兄自然會離開這地方,在城外我有一處宅子,不愁落腳的地方。”
對於一切,他早就已經安排好了,甚至早在幾天前,他就已經讓人把城內的布匹運到了城外。
當然,今天他還和曹婷做了一筆生意,趁着他們沒敗之前,先掙一筆銀子再說。
“老兄,多多珍重吧!小弟就此告辭了!”
說完,王化行便鑽進了幕色之中。
看着結拜義弟離去的背影,大明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兩人這麼一別,下一次見面不知是什麼時候。
之後他看着王化行的背影,默默地在心中只言自語道。
“保重。”
除此之外,恐怕他再也說不出其他什麼話來了。後他看着天空,都是忍不住長嘆口氣。
這一天,春雷,閃電,狂風,驟雨,鋪天蓋地的席捲着關中大地,震撼着西安這座西北重鎮。
是的,在經過七年多的風平浪靜之後,這看似已經馬放南山的天下又一次激盪起來。一場準備多年的戰役,就要開始了。或許,這並不是最後一戰,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大明是絕不會容忍滿清繼續佔領陝西的。
戰爭的主動權一直在大明的手中,要怎樣動手,在何時動手,全都在大明的掌握之中,而面對着大明的大軍壓境,即便是沒有這風雨西安城內也是一副風雨飄搖的末日景象。
雨下了下來!
在下午六點的時候,豆大的雨滴嘩啦一下,就像是老天傾倒了面盆似的,猛的一下落了下來。
這場大雨是陝西大地久違的甘霖,只要這場雨下透了,那麼今年必定是個好年景,現在正是莊稼要雨水的時候。
“哎,你瞧這雨……”
即便是已經來西安快八年了,玄燁也沒有在春天時見過像今天這樣麼大的雨,不僅來的急時,而且雨量不少。
“這場雨只要下個半個時辰,便能把地給下透了,有了這場雨,地裡的莊稼就不缺水了,今年陝西肯定是好收成,只可惜……”
眼簾一垂,玄燁有些失落的說道。
“這陝西,咱們是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想要裝聾作啞也做不成了。
“皇上,潼關,不還沒丟嗎?”
皇后赫舍里氏看着皇上,目中盡是不解。
五年前11歲的赫舍里氏嫁給皇上,成爲了大清國的皇后,做爲顧命大臣索尼的孫女,這一聯姻讓玄燁得到了索尼的全力支持,爲其親政鋪平了道路,尤其是在鰲拜被明人刺殺後,索尼的支持是大清朝政穩固的主要原因。
不過對於赫舍里氏,玄燁一直寵愛有加,兩人的關係極爲親密,在很多時候,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纔會展露出自己軟弱的一面。
“是現在還沒丟,但早晚肯定會丟的!”
玄燁先是長嘆口氣,然後說道。
“明軍最擅長的就是攻城,或是挖掘地道,放炮崩陷,或是萬炮齊鳴,炮子破城,都是明軍的拿手好戲,那潼關肯定是守不住的。”
這樣的話,不會有多少人在朝廷上說出來,畢竟這種漲敵人威風,滅亡自己士氣的話,說出來只會讓人抓住辮子。
就像當年崇禎一樣,如果他當年到了南京,又豈會有大清國的今天,但是,那些大臣們又怎麼可能讓他離開?
“潼關一丟,明軍就可以長驅直入,直取西安,即便是將士們用命,只恐怕也守不住西安,而且……”
話聲略微一頓,玄燁長嘆道。
“即便是守住了又能怎麼樣呢?不過只是坐守死城而已,就像當年的崇禎一樣,他若是乘早離開京城,從天津乘海船取道山東撤到南京的話,即便是李自成奪了京城又能如何,而且那樣的話,吳三桂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出山海關的,即便是他讓出了山海關,咱們入了關,有崇禎在江南,大明未嘗不能偏安於江南……”
言道着明朝的教訓,玄燁現在似乎已經能夠體諒得到當年崇禎的難以抉擇了,當年崇禎想走,可是大臣們卻不同意他走,或者說,沒有一個大臣敢站出來主動承擔棄京的責任,而崇禎自己同樣也是優柔寡斷,未能急時做出選擇。
現在,面對同樣的選擇,面對着這更爲殘酷的現實,玄燁似乎可以理解崇禎當年的爲難,當然也能夠理解父皇當年做出那個決定是何等的不易。
“皇上,既然如此……”
看着面色猶豫不決的皇上,皇后便說道。
“那便遵從先帝遺命,西狩西域吧!”
大清不是逃!
皇上同樣也不是,當年先帝離開京師,是“西狩西安”,現在皇上離開西安,那也是奉先帝的遺命。
皇后的話讓玄燁看着她,然後笑道。
“得皇后如此聰慧,實在是朕的福氣啊!”
玄燁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爲皇后的一句話,讓他打消了所有的顧忌——西狩西域,那是先帝的遺命,他離開西安,不過只是奉先帝的遺命,至於其它人若是敢阻攔的話,那就是大逆!
當然,也不會有任何人會阻攔。
對於現在大清國上下玄燁自然是非常瞭解,他知道那些人絕不願意在西安與明軍拼個魚死網破,實際上,自從當年“西狩西安”之後,大清國上下就一個心思——好死不如賴活着。
只要能活着,就比什麼都好,即便是對河州對用兵,對葉爾羌用兵,殺掠色目人,爲的也是活下去,爲的是能夠掠來那些色目女子讓八旗子弟能夠傳宗接代,讓旗人能夠活下去。
現在……讓他們在西安與明軍拼他個魚死網破,玄燁甚至相信,不等魚死恐怕網就破了,甚至那網還是被有些人主動弄破的。
還是趁着有一線生機的時候,先行離開吧!
儘管心裡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可是玄燁的心裡還是些依依不捨,畢竟西安也是中原啊!
“皇上,你在想什麼?”
看着面色不定的皇上,皇后輕聲問道。
“大清國用了幾代人,不知付出多少代價才入了中原,可現在這一走,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
玄燁又一次在心裡默默的唸叨着。
“曾幾何時,咱們入了關,便想盡一切辦法想留在這裡,爲了能留在中原這花花世界,剃髮易服,不知殺了多少漢人,當年爲什麼要這麼做?無非就是想要殺盡有骨氣的漢人,那麼剩下來的自然也就是沒有骨氣的,即便是不是貪生怕死的,也是惜生之人,這樣,咱們大清國就能坐住中原的江山,若是有人敢長出骨頭來,那就繼續殺,一直殺到他們全都變成無骨之輩,殺到他們對咱們大清國歌功頌德的時候,自然,也就不用再去擔心他們了,這江山便可以世世代代爲我大清國穩坐了,可是……”
玄燁苦笑道,
“誰曾想到,還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咱們就被趕了出去,這中原咱們就呆不下去了,甚至就連忙盛京的祖宗陵墓,也被那明朝皇帝給扒了……”
提及盛京的祖宗陵墓被扒的時候,玄燁的語氣中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來惱,似乎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即便是挫骨揚灰,在他看來,也是應該的,畢竟殺了那麼多漢人,漢人想要報復,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甚至於對此,玄燁早就做好了準備——父皇去世後之所以一直到現在都不下葬,就是爲了避免入土下葬後,將來被明軍扒了陵墓,然後像太祖、太宗皇帝那樣,被明軍挖了出來,然後被沉入海中。
“皇上,誰能想到那朱賊居然暴虐如此,當年先帝入關的時候,也不曾對其祖宗陵墓有損絲毫,他倒好,居然敢太祖、太宗之陵,他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皇后氣惱的話話,讓玄燁無奈搖頭說道。
“又不是他乾的,報紙上不是寫了嗎?爲盜墓賊所掘,骸骨全無,他只是把空墓犁爲平地而已……”
冷笑着這種自欺欺人之言,玄燁的眼睛朝着東方看去,然後自言自語道。
“潼關,怕是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