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新曆嘍!”北京城的下角頭西南邊明朝明照坊寶府巷裡,甲長楊老爹吆喝着,惹出巷子裡一陣好奇的目光。
不少婦女彈出腦袋,仔細盯着牌甲手中捧着的東西,眼神好奇又不敢接近。
“楊老爹,這新曆是個甚麼法子?”一個不怕生的婦人眼巴巴地看着,好奇得緊。
楊老爹見了這婦人,打着招呼,緩緩道:“這呀,說起來就有來頭了。聽聞是那紅頭髮綠眼珠子的夷人鼓搗出來,會同欽天監重修的歷數。眼下正逢新皇登基,聖上說這曆法好,準當,便拿來做了曆法。往後算生辰,都以這爲準數嘍。”
“哦……如此,舊的歷法是用不得了。”寶府巷裡的洪秀才聽聞也走了出來,道:“連心,去問秀娘拿銀子,尋楊老爹買一副新曆法。”
洪秀才一開口,不少婦人都是面色作難。這新曆看起來厚厚的模樣,怕是費用不小。
楊老爹一聽,大笑道:“秀才喲,這話卻是岔了。今個兒我這可是同咱們保長匯通左鄰右舍一起去的宛平縣領的歷法。裡頭足足有上萬冊,每處街頭各掛一副,往來鄉鄰都可看得清楚!不費銀子。”
“真乃善政!”洪秀才讚歎了一聲,也就回了屋子裡。
一干婦人聞言,也是明白不用花銀子了,紛紛嘰嘰喳喳,話語都是輕鬆了起來。
那一開始最先開口不怕生的婦人卻是沒有多說話,眼見被楊老爹掛在了巷子中間的牆上,轉過頭,眼巴巴地瞧着巷口。
這會兒,一陣腳步聲響起,婦人臉上喜色剛剛升起,又轉瞬紛紛收了起來。
來的是幾個生人,紛紛穿着整齊一致的藏青色黑衣,收腰立領,頗爲英武。婦人見此,眉頭一皺,忍着心中依在門邊上。
甲長楊老爹見了來人,頓時紛紛賠笑過去:“幾位貴人來啦,真是有失遠迎……這……”
說着,楊老爹搓起了手,從兜裡拿出一串銅錢。
爲首的漢子卻是一臉憨厚,道:“楊老爹好。俺奉上峰命令,來這裡釘門號。這兒可是寶府巷?敢問哪處爲一號?”
“一號……啊,街頭那邊就是。是一戶院落的……”楊老爹捏着一掛錢,卻看着對方那憨厚漢子沒辦法了。人家身上的兜都是緊貼着衣服的,不是尋常長袖,不着痕跡就能將錢放進對方手中。
那漢子聞言,一揮手,幾人提着一個個已然塗抹完畢黑底白漆的牌子走過去,隨着一家一戶叮叮噹噹的聲音響了起來。各戶人家出門一看,就見這麼一個個穿着制服的男子頂着門戶。
“楊老爹,這些人是什麼人?”洪秀才又走了出來,皺着眉頭,看着這些壯漢,有些不耐:“平白擾人清靜。到底是哪個衙門的?”
洪秀才畢竟是個讀書人,知曉這些壯漢穿着制服,顯然都是衙門裡做公的。
楊老爹搖頭,道:“老漢我也不甚明白,唯有上回去宛平縣衙的時候,看隔壁一處新開衙門裡進進出出,都是些兵丁架勢的漢子,穿的,也是這幅模樣的衣裳。不過,看起來還算和氣,也只是釘個牌子……”
“莫不是廂兵?”洪秀才撓着腦袋,卻更加迷糊了:“我也算看過京營大兵的,卻是比不得這些十分之一……”
要是這些看起來精壯,幹活利索的兵丁還只是廂兵,那新皇帝的京營要怎生個厲害?
這時,那幾個穿着制服的漢子走了過來,在巷子末尾最後一家裡將牌子釘上,然後朝着兩人走來。顯然,他們這是幹活完了。
又見個新來的,還是個讀書人,那爲首的漢子有些緊張,按胸行了個軍禮,側身一讓,領着人走了。
洪秀才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軍禮,又一番回禮,轉過身,看着自家屋子裡門外又多了一塊牌子,上面赫然寫着:“明照坊寶府巷十八號”
“每家每戶定以路號,這豈不是……要新定魚鱗圖冊?”洪秀才搞不懂。
“當家的,回來拉!”這會兒,一個驚叫聲卻徒然響了起來。
洪秀才與楊老爹都被嚇了一跳,齊齊轉過身很看過去,赫然發現就是那剛剛不怕生與楊老爹打招呼的婦人,王趙氏。
“他當家的回來了?”洪秀才猛然響起來:“他家不是當兵的?”
“我也想起來了,是趕上大軍回京,家鄉就在附近的,都準了假。我前天還遞過去一封信呢!應先娃子還活着!”楊老爹明白了過來。
兩人說着,卻發現左鄰右舍的鄰里都走了出來,齊齊看向路口。
那裡,一個有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了出來,身子半邊進了巷,停在那,打量着寶府巷內,看着一個個望來的目光,恍若隔世。
這是個身材精壯,梳洗得極其乾淨利落的男子。一頭短髮,火紅的赤色立領軍裝,腳踏皮靴,身着淺黃色長褲,揹着一個巨大的揹包,站立如鬆,看起來精氣神上佳。
只是,這人卻是半邊身子掩在牆角里,愣愣地盯着巷子內,一步也不敢踏入。直到這漢子看到那女子大步奔來,臉上緊繃得毫無顏色的表情這才一下子釋然化開,咧嘴大笑,初春化凍。
“兩年了,兩年啊。你個死傢伙,就這麼一聲不吭去當了大頭兵。你不知道這家裡怎生個境況,孩子都能下地了。你……你這當家的卻跑了出去。許是天打雷劈下的孽,怎麼讓我嫁了你這……死男人。當家的……啊……回來了就說一句話啊!”婦人死死抱住男子,卻忽然摸到了什麼,一把將男子從牆角里扯出來,看着左邊那空落落的袖子,一張皺紋漸多的臉上,淚珠自如雨一下嘩啦啦地落了下來:“當家的……”
“孩他娘……可別哭呀,我……我這不是活着回來了嗎?啊,活着回來了,比什麼都強啊。”男子走了出來,用僅剩下的右手撫摸着王氏。男子姓趙,名應先。
趙應先人如其名,逢敵當先,於是在皇家近衛軍團渾河一戰中右臂中箭,左臂被建奴狼牙棒擊中,身前身後創傷不下六處。託福皇家近衛軍團細心培養的數百軍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右臂因爲內襯絲綢而箭傷不重,前胸後背拜託甲冑齊全,均是輕傷。只是左臂被狼牙棒打傷,又碰上刀劍創傷不少,救治雖然及時卻還是遇到控制不住的感染,爲了留下一條性命截肢。
王氏聽着,淚珠子更加止不住了,但不住地點頭,道:“是啊。當了兵,進了沙場,能活着回來就好了。是奴家奢望了……當家的,咱們回去吧……”
“等等……”趙應先喊住了他越過王氏的身影,看到寶府巷裡左鄰右舍都站了出來。
“當家的……在這愣着做什麼,快些回去。”王氏站在趙應先的左邊,將那空落落的袖子遮住。
楊老爹與洪秀才緩步上前,打着招呼:“趙娃子,從軍回來啦?”
洪秀才卻是饒有興致,看着道:“聽聞你們京營出了城,半數都是潰師回來的。真如此?”
說着,洪秀才目光若有若無地看向趙應先的左臂。
趙應先臉上微微有些僵硬,還未開口,忽然聽後邊一前一後兩聲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
“趙官人,慢些走啊!”
“容小弟我跟上啊……”
“且慢些……”
……
趙應先轉過身,露出了空空蕩蕩的袖子,看向身後兩人,笑着招手。
楊老爹卻是看着趙應先的袖子,一口一口抽着旱菸,吧嗒吧嗒着,不說話了。趙應先的老爹與他有過命的交錢,臨終了交代要照顧人家孩子。可眼下一看,趙應先卻殘廢了。眼下京師地面不平靜,全手全腳孔武有力的都尋不到一個好活兒做,別說一個殘廢了。他不過一個甲長,又如何能兌現當初的諾言?
至於那洪秀才,卻是冷哼一聲,露出了嘲弄的笑容,低聲道:“都道是官兵不耐戰,一觸即潰。只是這一身殘廢,也不知道是去哪處搶掠良善被傷的。”
王氏耳朵尖,秀目一瞪,卻被趙應先扯了過去。
這時,一陣敲敲打打的聲音響起,嗩吶響起,鼓聲震撼。
隨後,楊老爹與洪秀才齊齊震驚。
“快看,那可是宛平縣令吳縣尊?”洪秀才如何記不得這個一縣父母官。
楊老爹卻更是認出了一矮一瘦,伴隨吳縣尊左右的兩人,正是本地的保長王丁,坊正韋傑許。
“趙官人!可讓我等好追啊!”韋傑許感嘆着,喘着粗氣。
趙應先躬身,道:“讓兩位大哥見笑了,委實思鄉情切。”
韋傑許與王丁看着趙應先與王氏一左一右,都是理解地大笑了起來。
笑歸笑,王丁反應很快,側身一讓,指示身後:“縣尊今日也來了呢!不可讓貴客久候啊!”
“哪裡哪裡,本縣一地父母官,見了本地英豪,哪裡能算得上是客人呢?”吳縣令一邊笑,一遍走了過來。
此人年歲三十上下,保養得體,舉動親切,讓人只覺如沐春風。
“本地英豪?”楊老爹心中驚喜。
那洪秀才卻是一身凌亂,危害地方的京營士兵怎麼成了英雄了?
“身爲近衛軍團將士,此爲我軍將士應盡義務,不敢居功。”趙應先應對得體,話語平和,但語調卻是止不住的激動。
“哈哈哈,英雄過謙了。爲我京師英豪,率部大戰建奴渾河,如衛青霍去病一般直搗黃龍,此等大功,難道還當不得一個英豪不成?來人!去將我縣表彰拿出來!”吳縣令高聲宣唱。
這時,那韋傑許坊正不知何時已然託着一處紅木盤子,上面絲綢遮蓋。
趙應先看到這裡,已然是激動得渾身顫抖,張着口,嘴巴里不由自主地說着:軍人應該所爲,眼睛卻生根了一樣,死死落在那木盤子上。
那不僅是軍人們應有的榮譽,更是千古以來,好男不當兵的扭轉,是錦衣回鄉的驕傲。
吳縣令扯開上面絲綢,赫然露出一枚精雕細琢的銀質獎章,他笑着看向趙應先,笑容溫和地道:“趙官人且拿着。這不僅是我宛平縣衙對於大戰渾河邊上,揚我漢家聲威的恭賀與敬仰,更是聖上親口說了,命令各地縣衙善待退伍將士的聖旨。就是這獎章,亦是樞密院親自派員下來的。”
說着,吳縣令身邊一個舉動筆挺,脖頸一處傷疤的男子走來,朝着趙應先緩緩頷首:“趙總旗你好。我是林鵬,奉命從軍中調任宛平縣衙縣尉,同時奉命組建宛平縣警察局。待縣令的表彰亦儀式結束後,我會宣佈你新的任命:東城警察分署署長。到時候,你我就是上下關係了。當然,這次聖上欽命照顧好退伍將士,這次回聘會給你十日假期。”
“屬下……屬下謝吾皇隆恩!”說着,趙應先當下就朝着西邊鄭重行了一個軍禮。
吳縣令、韋坊正、丁保長、洪秀才以及楊老爹見此,紛紛肅然跟着朝向西邊一禮。尤其是楊老爹與洪秀才,皆是一臉釋然。
楊老爹輕鬆地笑道:“原來咱們的應先娃子是跟着聖上幹韃子啊。咱們聖上這雄師,那真是一等一能打。不說打下盛京這般功勳,就是陳總兵在京師的功勳,那也值得咱們這一拜啊!方纔說什麼來着?不僅有這縣衙送的表彰,還有官職哩,往後,也是吃皇糧的官人嘍。”
洪秀才也明白自己冤枉了好人,欠身道:“往常我與同學們都聽京營士卒如何糜爛,以爲你當兵了亦是如此。萬萬沒想到,世間還能有近衛軍團如此一大好兵……是學生孟浪,錯怪了好人。”
“無礙!保家衛國,這是聖上的教誨!”趙應先說着,餘光一撇王氏,發現此刻的王氏也不遮護着那空蕩蕩的袖子裡,直勾勾看着自家男人,滿眼都是無數驕傲。
這時,一人快步跑到吳縣令身旁,低聲細語了幾句,頓時說得吳縣令面色大變,急忙離去。
一干人茫然地看着林鵬,卻發現林鵬知曉後,亦是面色冷峻,分開衆人,走到趙應先身前道:“你的假期,恐怕要減少了。三日內,儘快來縣衙入職。方纔縣尊收到消息……城內,發瘟疫!就連軍營……也報上了三十病例……”
衆人盡皆變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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