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太宗

我叫阿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還是孩童時期被師傅淨勝大師撿回佛光寺。後玄武之變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在大明宮角落建造一個淨玄寺,收入僧人十餘人。而我師傅作爲淨玄寺的主持帶着我入了這大明宮,成了整個寺廟最小的孩子。而我餘後的人生都在大明宮裡度過,一步未曾離開。

我年幼時常常聽師傅禮佛到一半就迷迷糊糊睡過去,後來聽寺裡的師兄和我說,那時師傅常常一手持經文,另一隻手扶着我因爲睡着而仰過去的頭。因着我年幼,師傅經常把我帶在身邊。

我恍惚間記得有一人偶來會來這偏僻的寺廟,他和師傅從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坐在院子裡,而我就舒舒服服躺在他懷裡,偶爾還會翻個身。那時候我心裡還有點疑問,這兩人怎麼不說話,就乾坐着看月亮。

於是我問師傅,他是誰,他怎麼不說話。師傅摸着我的頭說:“他是這世上最孤獨的人。”

直到有一個晚上,那個人終於開口:“阿盛,我到底錯沒錯?”師傅半晌回了句:“在這大明宮裡,做什麼都不算錯。你不必再執着於此。”

那人又問:“那你怨我當年沒放你走嗎?”師傅倒是沉默了,直到那人起身要走時才說:“那大抵就是我的命。”

半個月後,喪鐘突然響徹整個大明宮,唐太宗李世民,一代明君薨了!自那以後師傅除了禮佛誦經打理寺廟和教我寫字以外,不再做其他事情。我再也沒見到師傅會在天黑的時候留上一盞燈,備上一壺茶,等一個偶爾會來的人。

有次天黑得格外早,我問師傅,要不要點上一盞燈,師傅望着燈火通明的大明宮,沉默,最後只對我說,睡吧,阿悟。

我的師傅叫陳盛,陳家在隋末時期算是關隴貴族,但是是沒落的旁支。當年李淵還是晉陽留守,他十歲被送到李家,留在李建成,李元吉和李世民身邊算是伴讀。

他見證了李家一路成爲李唐的盛世光景,也看見了李淵爲了三兄弟相爭,不斷平衡三方的無奈。而後他參與玄武門之變,他就是那個假傳聖旨召太子李建成進入宮的人。

那場政變成了唐太宗登上皇位最關鍵的一步,也成爲他一生的污點。唐高祖李淵閉門不見他,哪怕後來主動禪位給他,也不願與他多說一句話。

爲了掩蓋這個污點,參與那場政變的人,辭官的辭官,死的死,只有師傅被安排出家,留在佛光寺。唐太宗不信佛法,信道教,但是還是在宮內建了一個淨玄寺,師傅不得已又進宮。

我問師傅,爲什麼唐太宗還留他在這宮裡。師傅說,他需要一個人,和他一起記住那段他不願讓別人知道的時光,哪怕那是他一生的痛。

我覺得人當真是奇怪,自相矛盾。師傅摸摸我的頭說,真是個孩子。

世人都以爲這皇位應該是皇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誰知這兩人在李治出生第三年相繼被廢,於是憑藉着母親是長孫皇后,他在十五歲那年被冊封爲皇太子。有種天上掉餡餅,砸到他了。

世人說他是個仁慈的君主卻是無能的。我把這話傳給師傅,他正在用藥杵研磨草藥,這其中有獨活,羌活和草烏,師傅住在寺廟最破舊的房間,常年溼冷,師傅的膝蓋和肘彎處也常常痠疼,唐中宗對佛法仁慈,還惦記着修繕一下淨玄寺,只是宮裡的人怠慢,拖來拖去,拖過了開春,還沒動工。

“外人說什麼你不要管,旁人議論,你就聽着,不可評論不可參與其中,知道了嗎“師傅頭也不擡地說着。我剛要點頭應下,天突然打了雷,我嚇得一哆嗦。師傅凝眉望天,半晌才說:“這是要變天了。”

永徽元年,唐高宗李治帶回一個尼姑,掀起了大明宮內一陣波瀾。淨玄寺就好像與這個大明宮格格不入,靠着不多的份例清貧地活着,我每日做完功課,就去四處聽八卦。

今天武昭儀,王皇后,蕭貴妃又開始鬥法,明天蕭淑慎失寵,直到有一天,宮裡傳來一個女子悲痛欲絕的哭聲,據說王皇后掐死了武昭儀的女兒,又有傳聞說,她實行厭勝之術後不知悔改,還謀行鴆毒。再後來,王皇后被廢。我不由得和師傅感慨着,這太宗纔不過走了四年,大明宮已經翻天覆地。

我已經二十幾歲,常常因爲吃不飽而暈倒在佛前。而師傅年也過五十,因爲常年受寒身體每況愈下。常常夜裡咳嗽,

那日我又暈倒在蒲團上,不知過了多久,口中被餵了一口清粥。睜眼就看見了兩個少女。模糊的視線中,她們的臉一點點浮現,一個是宮女打扮,另一個穿着道袍,那是少年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我聽見一個稚嫩的女聲:“婉兒姐姐,他真是餓昏了嗎?”

“應該是的,你看他睜眼了。”

從那以後,她們把淨玄寺當成一個秘密地點,總是在我閉目打坐的時候,她們就湊到我身邊,打賭誰會讓我睜眼。託太平的福,我總算不會因爲份例被扣而餓肚子。

偶爾晚點的時候上官也會自己一個人來,不知道爲什麼,她自己一個人時,很安靜,和白天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孩不一樣。

“阿悟,我想成爲武后身邊的人。”她說。我知道上官家在她出生那一年因爲祖父上官儀彈劾武后整個家族獲罪。“你說佛祖和上官家的人會原諒我嗎?”

我說:“佛祖會原諒你,他普度衆生,他會原諒每一個想活下去的人。就像我們初遇那次,我求你把太平帶過來一樣。他會原諒我爲了幾口吃食假裝暈倒。”

此刻,跪在佛祖下的我和她,都是這宮裡想活下去的可憐人。

“這是宮外傳來的消息。”我遞給婉兒,她收下後閉目拜佛。十四歲的上官婉兒,在武后面前文不加點,一筆合成一篇佳作,脫了奴婢身份。近十年過去了,我看着上官婉兒從一介女奴走到今天,成了天后身邊的女宰相。

而我成了她衆多傳遞消息的一個人。她偶爾會在夜晚來找我,跪在佛前,虔誠地祈禱着。就像許多年前,師傅和唐太宗那般,在燈火通明的大明宮裡找最後一絲安靜。

“你師傅近來可好?”她問我

“不大好。”我皺眉說道。師傅年紀已經大,近幾年連藥也沒法喝下去。

“今天冬日真是格外冷,連遠在吐蕃的文成公主也不太好。天后已經派了幾個精通肺病的醫生去了,也不知,能不能熬過。”

我們坐在這裡,看着屋外飄起的飛雪,一年,又過去了。

我側頭看見她,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比起十歲時的稚嫩青澀,現在這個眉眼含着一絲風情的女子更讓人過目難忘。裝作不經意間回頭時,我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我曾問師傅,當我一直想見到一個人時,見不到會難過,見到卻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師傅目光渾濁,看着我,最後說:你中毒了。中了那人的毒,以後離她遠些。

可是這種毒,深入骨髓,無藥可醫。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只知道她是我枯燥生活的一道光,從最初只是舉手之勞幫我,到後來,她問我阿悟,你能不能幫我,我看着她的眼睛,點頭。

出家人不沾染紅塵事,這句話是師傅常常告訴我的。但是從我點頭那一刻起就已經犯戒。

“你師傅近來可好?”她問我

“不大好。”我皺眉說道。師傅年紀已經大,近幾年連藥也沒法喝下去。

“今天冬日真是格外冷,連遠在吐蕃的文成公主也不太好。天后已經派了幾個精通肺病的醫生去了,也不知,能不能熬過。”

我們坐在這裡,看着屋外飄起的飛雪,一年,又過去了。

師傅越來越開始不清醒。夢裡他總是念叨一個名字:九娘。師傅大半生都在青燈古佛中度過,可是他還是中毒。

在佛光寺的時候,有個姑娘應該是官宦家不受寵的女孩子,常常來燒香拜佛。她的眼睛亮亮的,喜歡看着那個樹下掃地的年輕和尚,和尚一擡頭,就能看見一個小姑娘紅着臉看着他。這樣的日子過了有一年,陳列記住那個女孩,還記住她的名字,九娘,李九娘。

陳列以爲他這輩子大抵就如此罷了,可是動了凡心,誰也沒辦法。就像他德高望重的師弟辯機,愛上那個千嬌百媚的高陽公主,動了心,就無藥可醫。就算最後被腰斬,他仍然雙手合十,說:不悔。

陳列甚至想過還俗做個普通人,他用他一半生清苦換得陳家起復,而他已經三十有餘,現在只想做個普通人和那個愛臉紅的九娘共度餘生。直到那天九娘冒着大雨來到佛光寺,對他說:我要離開長安,要離開大唐,去吐蕃和親。

他才知道她是宗室女,太宗不捨得高陽公主,便封了她爲文成公主。師傅甚至想過,跪在太宗面前,求他收回成命。

最後已經是文成公主的九娘站在樹下對他說:“師傅,這就是我的命。“這也是他們的命。

不受重視的宗室女被封公主和親吐蕃,是家族的榮耀,是她的悲劇。松贊干布已經有妻子,她嫁過去,也不過是相敬如賓的後半生。但是他們的聯姻會帶來和平,會帶來文明交融,這個道理他們都懂。

此後,他聽到過的關於她的消息只有三條。她歷經三年到達吐蕃。她被立爲王后。她的夫君病逝。

和尚對公主動心,欲還俗求娶她時,一道和親聖旨打破他美夢

“我一生懦弱,躲在這寺廟。爲了家族,我背叛太子,爲了自己不受辯機那樣的結局,我選擇放手。阿悟,師傅不想你捲入這其中,可是,你已然在這其中。”

師傅說,阿悟,你曾說,你不悔,希望真的能夠不悔,師傅不能再陪你了。

最後一次師傅聽到關於文成公主的消息是在永隆元年,吐蕃傳來消息,文成公主因天花病逝。而師傅也在永隆元年,一個漫天飛雪的早晨,圓寂離開。我把他葬到宮外的佛光寺的樹下,那個他曾經真正開心的好時候。

師傅離開已有十幾年,我看着這皇位變了又變。最終天后武則天還是登上了皇位。而上官婉兒一路水漲船高,她已經不是那個需要我爲她傳遞消息的女官,而是衆人口中的巾幗女官。

我還記那日,她捂着受傷的額頭來找我。那日她因爲忤逆而被黥面。她沒怎麼傷心,只是對我說,她想要我幫她刻一支梅花。我的手抖得厲害,怕弄疼她,又怕不好看。她卻不以爲意說:“這張臉還是大有用處的,你善雕刻,可別讓我破相得更嚴重。”

她越說我越緊張,最後她自己竟然奪過刻刀就要上手。我害怕她下手沒分寸,只得幫她好好刻。

我沒想到這梅花妝竟成了宮中女子爭相模仿的妝面,我從宮外帶回來的小徒弟,趴在我膝頭,和我繪聲繪色地說着。我摸摸他的光頭,心想這小鬼真是八卦。

上官從那以後,喜歡拿着銅鏡盯着自己的額頭看來看去,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阿悟,他要是看見了,一定喜歡。

我知道,她口中的那個他是那個被自己母親武皇逼死的李賢,那個驚豔了上官婉兒少女時代的太子,死在權力鬥爭之下。

“阿悟,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心悅於他,那封逼死他的詔書,就是我寫的。我甚至沒想過,找人給他報信,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他死後,忤逆皇上一次罷了。我這種人,真是活得很自私呀。“

說話間,她額頭那朵梅花滲出一滴血,沿着眉梢緩緩滑過臉龐,在黑夜中愈發妖嬈。我明白她變了,那個顫抖着和我說,阿悟,我殺了他的女孩,已經越發冷心冷面,和這個宮裡所有人一樣,帶着面具,活下去。

我還是願意幫她,哪怕微不足道。也願意聽她靜靜和我說話,有時候,我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對她是什麼感情。

她成了這宮裡的妖精,有人說她抱上李顯的大腿,又有人說,她和武皇男寵勾搭成奸,還有人說,她現在和武三思打得火熱。

小徒弟問我,什麼叫勾搭,我說,你今天做了嗎?他一臉委屈,坐到我旁邊的鋪墊上誦讀經文去了。

我看着窗外,心裡翻滾着各種滋味。

我已經快到花甲之年,身體大不如前。上官被封爲昭容以後,已經很久沒來淨玄寺了。我還記得武皇在位最後幾年,她已經找我安排和李顯見面。哪怕忠心耿耿三十年,也抵不過權力輪迴。

神龍元年,她被封爲昭容,後來並與韋后,安樂公主交好。我勸她收手,安心做個皇妃。她說:“我已經不再年輕,安心做個皇妃能有多少好時光?”

從那以後,她不再來淨玄寺,我也關門修行,不再理會外界是非。

而後,她在宮外購下宅邸,與中侍郎崔湜私通。我見過崔湜一面,側面有三分像曾經的李賢。我不願再去想,她或許永遠活在自責和悔恨中。

直到那天,她倉皇跑來,和我說太子李重俊與左林軍發起政變,誅殺武家父子,現在已經從肅章門斬殺而入。她說,阿悟,你幫幫我,我只要到皇上和皇后那裡我就可以活下去。

我猶豫了。武家把持朝政多年,太子也是忍無可忍。如若就此滅掉其黨羽,可見不是一件壞事。

最後,我還是選擇幫她逃走。那夜,李重俊兵敗被殺。我覺得我成了罪人,自那以後,我閉門再也不見她。

我已經過了花甲之年,我的小徒弟都已經長大,他沒有留在這寺廟,他說,師傅,他想出去了。我同意了,這寺廟終究只剩我一個人。

七月天氣仍然炎熱,我聽見外面有人叫喊着,嘶吼着,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我推開大門,拄着柺杖,找到她。她已經不再年輕,風華不再,眼角也有了細紋。

她手中拿着一份遺詔,正指揮着宮人點上蠟燭。今天臨淄王李隆基發起兵變,攻入宮中,誅殺韋后一黨。

“阿悟,你怎麼來了?今夜不太平,你快些回去”

“我知道一條出宮的路,和我走吧,不然,你活不下去。”

“你看,我拿着這份遺詔,就不會死。”

我卻覺得,她太天真了。

“走吧,婉兒。”我很久未這樣叫過她。“出了宮,過平凡日子。”

“阿悟,我走不了了,從我兩歲進宮開始就已經出不去了“她還是像年少那樣對我展顏一笑。“沒了權力,我根本活不下去。爲了權力,我放下家族仇恨,我寫下殺死我心愛之人的詔書,我做了太多太多了,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而後,她義無反顧走向那片火光中。我知道,我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李隆基發動唐隆之變,以禁軍官兵攻入宮中,殺死所有韋后一黨。

在李隆基率軍進入宮中時,上官婉兒執燭率宮人迎接,並把她與太平公主所擬遺詔拿給劉幽求觀看,以證明自己是和李唐宗室站在一起的,劉幽求拿着遺詔求李隆基開恩,但李隆基不許,斬上官婉兒於旗下。

那年寒冬,淨玄寺最後一位和尚,坐在牀邊,閉眼圓寂。後來宮人過了許久才發現,整理屍身才發現,他手心有個用梅花雕刻出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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