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奉陽君行詐蘇秦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濛濛,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開始縱躍蹲伏地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隨着年輕的聲音,一個少年走出了樹林。
“雍兒麼?”趙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
少年趙雍穿着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
“君父,胡人比我快捷,大半與這衣着有關。”趙雍興奮地比劃着,“你看,這身胡服裡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等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裡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
“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義,沒錯。”趙雍目力極好,只一瞥便認準來人。
“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
“稟報奉陽君了麼?”趙肅侯淡淡地問。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肥義拱手一禮,低着頭不再說話。
趙肅侯面色陰沉地踱着圈子,良久沉默。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趙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
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回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於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纔罷休麼?”趙雍面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
“住口!”趙肅侯一聲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領大軍十餘年,又有上黨
封地二百里,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
“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君父無須擔心。”
趙肅侯盯着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死士三百。”趙雍肅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
“專諸刺僚,一身爲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轉身徑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跟着父親進了晨霧濛濛的樹林。
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
奉陽君乃趙成侯的三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紲,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總由長子留邯鄲監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戰。時間一長,次子三子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掌國政,順理成章地做了太子。趙成侯死後,次子趙紲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聯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紲,趙紲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爲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爲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於趙語不太通曉軍事,趙國又多有徵戰,趙城兼領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漸漸膨脹了,趙城也漸漸地威風起來了。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要起傾國之兵與秦軍決戰。趙肅侯這回卻出奇地固執,堅決不贊同與秦國硬拼。他當着全體大臣,將國君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爲尷尬,硬是給悶了回去。
此後,奉陽君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裡。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
如此一來,趙國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雲,趙城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紛紛晉升了。只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落落寡合,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髮老頭兒,眯縫着雙眼,滿臉堆笑地倚着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歎着。
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臺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
這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稱爲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晉升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將總管稱爲“家老”。近年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面莫不打拱作禮連呼“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地給門庭一口銅箱裡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矩,但卻公然直呼“家
老大人”爲“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老辣,反倒拱手作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干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請了。”
肥義二話沒說,大袖一甩,徑自進府去了。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爲九進,府後還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謂竹林苑,是第三進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着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對着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見奉陽君,有軍國大事稟報。”
但聞竹林中婆娑陣陣,傳來粗重嘶啞的呵斥:“大膽肥義!私窺禁園,可知罪麼!”隨着話音,薄霧中轉出一個鬚髮斑白威猛壯碩的漢子,渾身淌汗,只在腰間裹着一片斑斕虎皮,彷彿一個遠古獵人。
“國家爲上,臣不知罪。”肥義肅然拱手,低頭不看面前的奇異景觀。
“哼哼,趙國唯你肥義忠臣了?啊!”赤身“獵人”大喝,“來人!將肥義革去官爵,貶黜雲中大營,罰做苦役!”
霧氣繚繞中遙聞呼喝之聲,李家老領着一班武士上來,立即將肥義奪冠去服綁縛起來。肥義沒有絲毫驚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便不由分說地被押走了。流散的晨霧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一個帶劍軍吏匆匆走來:“啓稟奉陽君,洛陽蘇秦求見。”
“蘇秦?蘇秦是誰?”問話的虎皮“獵人”已經變成了衣冠整肅的奉陽君。
李家老笑道:“臣想起來也,此人就是幾年前說周說秦的那個遊士,鬼谷子高足。天子賜王車,還拒絕了秦國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時也,只是,不知後來爲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陽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見。”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聲道,“容老臣探聽明白,以防背後黃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還是別有他圖?”
“老臣明白。”圓圓的李家老一陣風似的隨着霧氣去了。
邯鄲是蘇秦的第一個目標。
方今天下,對秦國仇恨最深的莫過於魏楚趙韓四國。魏國是秦國的百年夙敵,楚國近年來受秦國欺侮最甚,韓國直接被秦國奪去了宜陽鐵山,趙國丟了晉陽之後,成爲眼下受秦國威懾最爲嚴重的中原國家。要在反秦大計上做文章,就要從這四國之中選擇一個入手。蘇秦做了反覆權衡,魏國實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頹廢,想要他出頭挑起反秦重擔很難;楚國偏遠,素來對中原狐疑,雖可能成爲反秦主力,但卻不適合做發起國;韓國太小,但有風吹草動都可能被秦國扼殺在搖籃。只有這個趙國,國力居中,民風剽悍善戰,在中原六大戰國中影響力僅僅次於魏齊兩國。更重要的是,趙國在列國衝突中素來敢作敢當,國策比較穩定;前代趙成侯與目下趙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於決斷權衡。凡此種種,都使蘇秦毫不猶豫地直奔了趙國。
一路北上,蘇秦對趙國的朝局已經瞭如指掌,決意先行說動奉陽君,然後晉見國君。聽說奉陽君有早起理政的習慣,他便趕在大清早前來晉見。一見那個圓乎乎滿臉堆笑的家老,蘇秦心知這是一個“人貓”,很自然地向銅箱中丟進了三個有天子銘文的“洛陽王金”。家老立即對他肅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匆匆進去稟報了。
過得片刻,家老滿臉堆笑地碎步出來:“先生,奉陽君緊急奉詔,進宮去了,特意轉告先生,請先生明日晚上前來賜教。老朽當真慚愧也。”
“家老言重了。蘇秦明晚再來便是。”
回到客寓,蘇秦思量今日所遇,覺得大有蹊蹺。權傾一國如奉陽君者,天下無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獨處園囿的嗜好,趙肅侯豈能不知?奉陽君緊急奉命云云,定是託詞不見而已;然卻又“特意轉告”明晚“賜教”,又分明是想見他。一推一拉,僅僅是一種小權謀麼?似乎是,又似乎不僅僅是。大挫重生,蘇秦已經對“順勢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對於權力場的雲譎波詭魚龍混雜也有了一種登高鳥瞰的心境。面對這剛烈專橫的奉陽君與柔膩陰險的“人貓”家老,蘇秦決意抱定一個主意,順勢而說,見機而作,絕不再糾纏於一國一邦。
次日暮色時分,蘇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臉浸泡下見到了奉陽君。
煌煌燈下,兩人都對對方打量了一番。蘇秦看到的,是一個與這豪華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壯黧黑的布衣村漢,兩隻眯縫得細長的眼睛突然一睜,會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陽君看到的,是一個從容沉穩的布衣士子,鬚髮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教人莫測高深。
“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說我,或可聽之。若言人間之事,本君盡知,無須多說。”剛剛坐定,奉陽君怪誕冰冷,似乎要着意給蘇秦一個難堪。
“以鬼之言見君,正是本意。”蘇秦微微一笑。
“噢?此話怎講?”
“貴府人事已盡,唯鬼言可行也。”
奉陽君突然一陣大笑:“好辯才!願聞鬼言。”
“我來邯鄲,正逢日暮,城郭關閉
,宿于田野林畔。夜半之時,忽聞田間土埂與林間木偶爭辯。土埂雲:‘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泡壞我身,我卻仍然復歸土地,天晴則又成埂。土地不滅,我便永生。你卻是木頭,不是樹木之根,便是樹木之枝。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東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終。’請教奉陽君,土埂之言如何?”
“先生以爲如何?”奉陽君似覺有弦外之音,卻又一片茫然,反問了一句。
“土埂之言有理。”蘇秦直截了當地切入本題,“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譬如君者,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直如孤立之木,外雖枝繁葉茂,實卻危如累卵。若無真實功業,終將成漂流之木。”
奉陽君目光一閃,沒有說話,思忖有頃,擺手道:“先生請回館舍,明日再來。”
蘇秦情知奉陽君木然煩亂,拱手作別,徑自去了。
奉陽君黑着臉倚在長案上發呆。蘇秦的話使他感到一絲不安,“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的確是權臣大忌,可是勢成騎虎,自己能退麼?聽這蘇秦話音,又似乎有轉危爲安的妙策。可能麼?一介書生士子,能扭轉乾坤?正在思緒紛亂,一陣輕輕的腳步來到身邊。
“敢問主君,蘇秦如何?”李家老的聲音殷切恭謹,讓奉陽君覺得舒坦。
“你以爲如何?”奉陽君臉上威嚴持重。
“臣有一問:蘇秦勸誡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聽從麼?”
“不能。”奉陽君猶豫片刻,吐出了兩個字。
“如此臣則可言。臣觀蘇秦談吐,其辯才博學皆過主君。此人入趙,所圖謀者終爲自己功業,主君只是他建功立業的墊腳石罷了。唯其如此,此人將對主君大爲不利。”
“趕走蘇秦,開罪天下名士,誰還來投奔老夫?”
“主君勿憂。我有一計,可使蘇秦樂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賢之名。”
“噢?說說看。”
家老湊近,一番低語,奉陽君哈哈大笑。
次日晚上,蘇秦悠然而來。奉陽君小宴款待,酒罷肅然求教。蘇秦格外真誠,剖析了奉陽君的危局,提出了一舉解脫危局的根本謀略——由奉陽君出面聯合六國抗秦,擁戴趙肅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實功業,又不露痕跡地迴歸臣子本職,如此奉陽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後,蘇秦慷慨言志:“蘇秦本風塵布衣,不忍中原諸侯受強秦欺凌,願奮然助君以成大業,願君力挽狂瀾,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願君明察。”
奉陽君兩眼一直看着蘇秦,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起初,蘇秦只以爲此人機謀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絕,說了一個時辰,奉陽君仍是正襟危坐,絲毫不爲所動。蘇秦覺得蹊蹺,停了話頭,端詳着奉陽君神情,等待他的發問。誰知奉陽君依舊木然端坐,終是一言不發。
“蘇秦告辭。”情知有異,蘇秦拱手一禮,徑自去了。
“先生留步。”身後傳來沙沙柔柔的聲音,李家老輕步追了上來,“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
蘇秦淡淡一笑:“敢問家老:昨日粗談,奉陽君尚且動容;今日精談,奉陽君卻木然無動於衷,緣故何在?”
家老神秘地笑了笑,將蘇秦拉到道旁大樹下,先深深一個大躬,又幽幽一嘆道:“先生機謀大,策劃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淺,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測之危,便請主君絲綿塞耳,無聽談說。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大是驚愕,愣怔片刻,縱聲大笑起來:“奇也!奇也!當真大奇也!”
待蘇秦笑聲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嘆:“雖則如此,先生遊歷諸侯,跋涉艱難,無非圖個錦衣玉食。老朽定然請求主君,資助先生以高車重金。老朽慚愧,慚愧。”
“噢——”蘇秦更加笑不可遏,“還有此等事?不聽我言,卻贈我錢?”“還請先生明日再來。老朽慚愧,慚愧。”
“好好好,明日再來。”
“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覺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滿腔笑意,大笑着揚長去了。
回到館舍,蘇秦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鄰居客人伸頭探腦嘖嘖稱奇。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然則自春秋以來,如此塞耳使詐者,當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構思的宏大說辭,竟作了聾瞽塞聽,當真對牛彈琴。名士遊說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蘇秦一人耳。既遇如此滑稽褊狹之徒,何不順勢而下,成全了這個滑稽故事?
次日午後,蘇秦如約前往,李家老肅然迎出請入。奉陽君在正廳隆重設宴,連說一番“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頂”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對着蘇秦使眼色。蘇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勢說了一通“水土不服,便欲歸去”云云,雖都是口不應心,卻也是其樂融融。
酒宴之後,奉陽君“賜贈”了蘇秦許多貴重物事,除了黃金百鎰,軺車一輛,有三樣珍寶倒確實是蘇秦所沒有見過的:一是一顆明月珠,在幽暗中能光照丈許。二是白玉璧一隻,李家老特意叮囑說這是楚國的荊山璧,與和氏璧齊名也。三是黑貂裘一領,能化雪於三尺之外。
“老朽慚愧慚愧。”李家老指點交代完畢,畢恭畢敬地看着蘇秦,生怕生出意外。
蘇秦卻大笑着接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