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校事被公開審訊,這在大吳朝廷還是頭一件。所以,作爲稀罕事,這次審訊吸引了衆多人前去觀看,甚至一些衙門小官都悄悄混跡在百姓人羣中看熱鬧。
審訊官是孫權親自指定的,由闞澤主審。闞澤能夠入選,是因爲闞澤耐得住寂寞,既不是孫權的嫡系,也不是四族抑或東順閣的人。所以,闞澤這麼多年,在仕途上始終不溫不火,沒人注意。如果不是徐平案,孫權幾乎都被闞澤給忘卻了。
闞澤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今天剛接手這件案子,明天就要升堂問審。這可愁壞了闞澤。哪怕他一夜不睡,研究卷宗,還是看不完。闞澤是個老實人,當時就向孫權說了時間不夠。但孫權毫不通融,讓闞澤自己想辦法。
闞澤沒辦法,回家唉聲嘆氣的,甚至考慮是否要爲自己準備一口棺材。闞澤雖然沒有捲入孫權與四族的矛盾鬥爭,但不代表闞澤就沒有那根弦。這事,明面上是審問徐平,實際上就是孫權與四族爭鬥矛盾化的表現。
要是向着徐平,四族那邊不答應,判徐平罪,孫權怕是饒不了自己。這簡直就是衚衕趕驢——兩頭堵,那邊都是死路!
闞澤在那裡唉聲嘆氣,他的兒子闞祥走來問明事由後,便給他出了個主意:“父親,遵法守紀、兢兢業業是您的強項,隨機應變、巧妙周全卻是您的不足。此事沒有章法可依,必須周旋的周全才行。兒子想,僅靠父親一人坐在這裡想,怕是難有辦法。何不去找找龐先生?”
一夜驚醒夢中人!闞澤一時忘情,猛的在闞祥頭上親了一口,便匆匆出門去了。
闞祥口中的龐先生,正是龐尚。龐尚在江東,作爲黃順的第一代言人,雖然沒有官職在身,但與朝中大臣都有來往。外人看,龐尚每日裡閒的很,就是與朋友一起遊山玩水,撫琴下棋,沒什麼正事。但東吳的百官都知道,無論公私,只要遇上難題,找到龐尚,一般都能得到解決,至少也能給你指點明路。所以,百官私下裡都稱呼龐尚爲“山中宰相”。
這闞澤名聲不顯,又不願交遊官場,所以門庭往來的朋友不多,而龐尚卻是經常光顧的朋友之一。有時閒聊,龐尚也會說起一些朝中趣事,闞澤也往往爲龐尚的機智所折服,曾開玩笑說如果自己有一天遇上難解的難題,一定請教到龐尚跟前。這話本是玩笑,卻被兒子聽了去,一直記在心裡。現在,闞澤自己都忘卻了這事,兒子卻當作救命稻草搬了出來。
等闞澤急匆匆趕到龐尚府中,龐尚正伺候着一壺茶水,茶几上擺着兩隻精緻的茶盅,兩位綠衣丫鬟持扇在旁伺候着。
“龐先生這是有客要來?”闞澤心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小心的問了一句。
“你不是客嗎?我等的就是你。”龐尚擡起頭,溫和的一笑,說道。
闞澤驚訝,問道:“龐先生料定我今天會來拜訪?”
龐尚笑道:“不是來拜訪,是來問路的。”
闞澤一聽,一直懸着的心就放下了大半:看樣子,龐尚已經知道了闞澤的事情,早就料到自己會來求策。這說明,龐尚肯定是成竹在胸,自己這回有救了。
“龐先生,你能預料到我來,想必是得到了我被定爲主審官的消息了。這案子牽涉太廣,牽一髮而動全身。如何審法,我左思右想,一直不得要領。還請先生教我,如何才能過得這個坎兒。”
龐尚撥撥碳爐中的火炭,笑道:“這是你人生當中的一大際遇,是上天給你的機會,你不想着怎麼抓住,卻只想着避禍?方向就是錯的,再怎麼做也是錯。做的越對,錯的越多。”
闞澤連忙低頭求教道:“主審徐平,當然是件露臉的事情。但要成爲際遇,在我看來條件似乎還差了點。無論定罪與否,我都無法保證各方滿意。在如今的朝廷,定罪任何一方,都不是我這樣的小人物能夠受得了的。”
龐尚說道:“各方?你指的是皇族和四姓不成?”
闞澤說道:“龐先生明知故問了。”
龐尚正色道:“那另一方,你可有考慮過?”
“另一方?”闞澤猶豫道。
“道義的一方!”龐尚點頭啓發道。
闞澤苦笑一聲,說道:“道義?如果二十年前,先生跟我說這話,我會熱血沸騰。可現在,道義價值幾何?我不求道義,只求能保的身家性命即可。”
龐尚說道:“既然無論審判結果如何,都不能使雙方滿意,那你就要自己爲自己爭取道義上的優勢:秉公執法,一絲不苟。”
闞澤有幾分明悟,說道:“先生是說,該怎麼判,我就怎麼判,不必考慮場外因素的干擾?”
龐尚說道:“據我所知,那個徐平以整人爲業,是個很難對付的角色。這樣的人,既然成天裡想着如何整人,自然也會擔心有朝一日被人整。他對自己的保護,一定也是常人所不及。
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些朝中大臣的彈劾狀,該多是捕風捉影的風聞,並沒有多少真憑實據。你的斷案,多半就是證據的雙方攻守。這時,你只要做好公正的中間人即可。
證據處理完畢,如何結案,你可以不必提出自己的意見,只把雙方的證據攻守情況寫明,呈予皇上,由皇上定奪。
這樣,你守住了道義制高點,又不親自決斷審判結果。誰人能說出你的不是來?”
闞澤簡直聽愣了,沒想到還有如此審案!闞澤一直認爲,審案就應該是主審官與犯人之間的戰爭。沒想到,只是把自己的立場稍微一變,就把鬥爭的焦點放在了彈劾的大臣與徐平之間,自己就能安穩坐在主審位置上,坐山觀虎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