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衍方回到宮門口,便察覺到殿內有些不同尋常。
美眸微轉,推門之時早已換上了一副同方才截然不同的笑顏。她還未進到屋內便倩笑着出聲道:“皇上九五之尊,難道還要躲在屋子裡嚇唬臣妾不成。”
話音剛落,便聽一陣爽朗的笑聲,裕灝自屋內而出,只着了一襲深紫色綾羅廣袖長袍,腰間束以白玉腰帶,胸前領口繪上的彩金團花,將他襯得氣宇軒昂,雍容華貴。
“朕的玉衍果然聰慧,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他上前牽起玉衍的手,劍眉微揚道,“來,隨朕進去。”
甫一踏進屋子,便覺溫暖如春。裕灝大約是調來了最好的炭火,不但溫度適宜,更不覺有一絲乾燥。又因在爐子裡撒了一把柑橘皮,清新之意頓時讓人覺之頭腦清明,身心愉悅。然而奇的尚不在此處,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在屋內四角移植了幾株名貴的水仙花,更添幾分勃勃生機。昨日尚還如冰窖的殿宇今日便一室春暖,玉衍得寵之勢不言而喻。
“內務府不長眼的已被朕攆出宮去了,朕平素最見不得那些攀高踩低的奴才。”
玉衍略一思忖,便知能配得到皇上親自發落的也便只有內務府總管了,且不論他是哪宮娘娘安插進來的,他這一走,宮中倒空出了一塊肥差。
“皇上不必生那起子人的氣,這當主子的誰沒見過那樣的奴才。”她偎着裕灝在榻上坐下了,才道,“只不知皇上讓誰接替了他。”
“撤去他的職務也不過是今早的事,朕還不及告訴皇后。”
“正所謂舉人不避親,臣妾方好有可薦之人。”她擊掌三聲,便見小福子提着下襬跑進屋內,忙不迭地跪了下來。玉衍這才轉過頭道:“小福子跟在臣妾身邊久了,幾乎成了人精,派去管理內務府事宜最合適不過。”
豈料天子還未發話,小福子卻連着幾個頭磕下來道:“娘娘念着奴才,奴才感激不盡,只是奴才一生只求跟隨娘娘,不敢另有奢望。”
裕灝見他如此,不禁好笑道:“倒是個忠心耿耿的,你肯放棄大好前程跟着你家主子,可見她定是待下人極好。”見玉衍只是微微一笑,便對她和顏悅色道,“況且你身邊沒了服侍的人朕也不放心,不若另選了人來。”
“回皇上,奴才倒有個哥哥在宮裡當差,算來比奴才還早進宮三年,爲人伶俐不說,比奴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既然比你伶俐,想必也錯不了。”他看一眼玉衍,笑道,“就讓他先試一試罷。”
小福子大喜,更是連連磕頭謝恩。玉衍只笑着命他退下來,心中也多了幾分安穩,於是依依回過頭來,一面爲天子奉茶,一面無心道:“臣妾今早聽昭修容提及,說是郡主落髮出家了?”
裕灝正喝着她親自沏成的雪尖茶,彷彿對此事毫不關心一般:“她不肯嫁給朕的手足,如此任性,宮中本也容不得她了。”
玉衍心中自然清楚,因了半個月前那一事,裕灝對那女子自是一點好感也無。他除了感慨這樣風華正茂的年紀從此要葬於青燈古佛,便再無一絲動容之意了。出身帝王之家,心腸本就要冷上一些,更何況錦兒的出家正好解了他心頭一大憂慮。
“事情已過,皇上難道還要繼續冷落賢妃娘娘麼。”
裕灝聽她這樣問,反倒有幾分詫異地目視於她道:“朕是覺得賢妃對你並非沒有敵意,你怎的還爲她說話。”
玉衍眉心微動,卻只是一味用銀匙攪着剛剛加入杯中的蜂蜜,身邊紫玉走獸香爐升起嫋嫋煙霧,她一張玉白似的臉隱在其中,有不可言說的幻美之感。窗外陽光正盛,透過雕刻碎花金枝的窗櫺,斑斑駁駁地打在女子素裙之上,一時讓男子看得竟有些怔了。
“賢妃娘娘位分尊貴,臣妾是不願讓皇上失了人心。再者娘娘她沒有生育,日子過得也着實艱難。臣妾不過失寵十日尚還落得如此境地,不知娘娘那裡是何光景呢。”
一擡眼卻見裕灝盯得自己入神,她臉色微紅,輕咳一聲道:“皇上可聽見了。”
男子這纔回過身來,展顏笑道:“你總是肯這般體察人意,叫朕愛不釋手。”
雖是句玩笑,他卻說得認真。玉衍望見他眼中的深情,心下也是一暖。今年嚴冬雖早,卻因裕灝時時陪伴而顯得並非那般寒冷入骨。望着窗外雪景,她時常有種一夢數年的錯覺。懷中孩童的酣睡,身邊夫君的談笑,一室春暖的光明——這一切,不正是從前欲求的麼。雖然這其中有步步爲營,有勾心鬥角,然而一切美好的東西並未改變。帝王的一顆真心,本也值得她去經受這些苦痛了。
幾日之後,有聖旨道賢妃之妹爲求大魏國國祚綿長,自願出家爲尼,虔心祈福。聖上感念此恩德,特准妃嬪前去相送,並恢復賢妃一品夫人之稱及協理六宮之權。
郡主出宮那日,玉衍扶着一夜之間便有些蒼老的雲屏夫人前去送行。她見寒冬時節,那女子只着一身青灰素裙,髮絲以布帶挽起,露出一張不加粉飾,天然乾淨的面孔。郡主雖還未褪去年輕的稚嫩,眼中卻分明有着挽留不住的決絕之意。她對着雲屏夫人鄭重磕了三個頭,道:“錦兒不孝,不能侍奉姐姐,不能光耀宗族,還望姐姐饒恕。”
雲屏夫人眼中有隱隱淚光,然而她卻是擡頭望天,生生壓住了不忍之意。倒是玉衍上前,真摯道:“你此去艱辛,若是受不了佛堂的清苦隨時都可回來。”
那女子擡眼,目中戾氣盡散,唯餘下清幽寧靜之意:“錦兒只想告訴娘娘,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我對他始終是一片真心。如若哪日他念起我來,還請娘娘派人前來告知。”
玉衍點一點頭,扶着雲屏夫人微微後退,見馬車漸漸消失在了蒼白的天地之中,才恍然發覺雲屏夫人的手竟涼的如冰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