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課時
最初的最初,“水神娘娘”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稱呼。
風華正茂的女孩被送去侍奉水神,得到水神的眷顧,變成神的眷屬,因此稱爲水神娘娘——這樣想着,相信着,心裡的罪惡感就可以減輕。
但是從老人之前的講述裡推斷,水神娘娘應該是在水神被消滅掉以後的若干年裡出現的,至於真正獻給水神的那些女孩子們怎麼了,沒有人告訴過他們答案。或許就連這個時代的村民也根本不願意去思考。
他們只要相信着送去的女孩們變成了水神娘娘就夠了。
所以當湖邊再次響起細微的水花聲,一個村民回過頭,頓時發出了和徐艦一樣的驚叫——“水,水神娘娘!!”
這時所有人都看到了,湖邊那些大水之後半死不活的蘆葦草裡有一個女人正探出頭來,從這裡可以看到她赤luo的上半身,可是沒有人有心思去看,或是指責她不穿衣服有傷風化。
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因爲在此之前無論人們嘴上怎麼喊着水神娘娘,心裡其實都認爲水神娘娘根本不會出現。
他們心底有一個聲音一直一直在說,被水神吞吃下腹的水神娘娘,怎麼可能會出現呢……
當湖裡出現了這樣一個女人,他們頓時嚇得屁滾尿流,已經有人腿軟得跌坐在地上,還有人嘴裡喊着“水神生氣了!派水神娘娘來懲罰我們了!!”邊喊邊轉身就逃。跌坐在地上的人也連滾帶爬的跟着跑,“等,等等我!!”
眨眼功夫四個村民就跑得一個也不剩,對於他們來說某種程度上水神娘娘可能是比水神更可怕的存在。
水神意味的是強權是畏懼,而水神娘娘——那是他們一代代親手害死的女孩。
——她們要回來報仇了,水神要派她們來懲罰村子了!!
那個恐怖的念頭讓他們沒命的逃,留下月見和娃娃面面相覷。
娃娃此時也是再也繃不住了,整個身形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迅速縮水,沒幾秒時間就變回了原來白胖奶娃的樣子。
它自己也是妖怪所以根本就不害怕,一下子蹦出轎子邁着兩條小短腿兒去看看湖裡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或許是它見慣了不穿衣服的精怪,又或者他的心性也跟個頭一樣,心無雜念也不避諱什麼。
總之他是毫不在意,跟在他後面的也想要看看清楚的楊豐旭和高學夫卻頓時不知道應該把視線往哪裡放。也只有徐艦臉皮頗厚地吹了聲口哨。
楊豐旭無奈地瞪着他,“水神娘娘”的口哨你也敢吹,不怕遭天譴。
他心裡覺得那不該是水神娘娘,但也沒什麼根據。畢竟他們也根本沒有見過水神娘娘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湖邊的女人在灰濛濛的暮色裡披着長長的溼漉漉的黑髮,她上半身探出那一片已經東倒西歪被水泡的快要腐爛的蘆葦,下半身依然隱在湖水裡。
她那看起來飽滿又柔韌的身軀在灰濛濛的暮色裡被鍍上一片靜謐,讓人看不分明的臉上似乎帶着一道笑容,如同正在召喚着他們。
空氣裡四處飄蕩着屍體的腐臭,前方涼涼的水氣裡卻又夾雜着植物腐爛的泥腥味兒,這些氣味烘托着眼前的景象,說不出的詭異。
娃娃毫無懼意地靠近湖裡的那個女人,月見怕他有危險,緊趕了幾步過去攔腰抱住他。
徐艦見了這樣就說:“反正她看不見我們,我過去看看!”
眼前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總不能讓他們打頭陣吧?
楊豐旭心想連玉盞都看不見他們,說不定真的沒什麼關係,就沒攔着。
徐艦對月見露齒一笑,“月見妹妹別怕,我這就過去看看。”——他這長相笑起來倒也蠻帥的,可就是透着一股子輕浮。
說着他就擼了袖子往河邊走,楊豐旭囑咐着,“小心點!”
高學夫想了一下說:“我跟他一起去。”
他現在也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所以能親眼看看的,就儘量親眼看看。
兩個人一起小心地往河邊走,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們總覺得湖水裡那女人的目光是衝着他們的,帶着一道誘惑似的笑容。
徐艦腦子裡忍不住已經開始想來的路上老船伕給他們講的各種浮屍沉屍和水鬼——那些抱着船不走的,拉替死鬼的,還有現實的村子裡那些被水神娘娘或者長滿青鱗的小孩拉進湖水裡淹死的……
他在心裡臥槽了一聲,這時候纔有點後知後覺的害怕起來,心想這該不會是水神娘娘跑出來拉替死鬼了吧?
他就不該呈這個英雄的,反正那個玉盞就在附近,真有危險他就出頭了,還用得着自己來冒險嗎。
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當着月見的面他也不想縮頭縮尾被人當成膽小鬼。於是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只是腳下忍不住慢了慢。
這一慢高學夫就走在了前面,他走在前面這是更令人擔心的,因爲他是不信鬼神的,對於一些突發狀況只怕比徐艦還沒有防備。
楊豐旭轉頭問一直都沒有開口的老人,“老人家,那到底是什麼?真的是水神娘娘嗎?”
老人緩緩抽了口菸袋,只說:“再看看,再看看……”
千年前妖魔的世界跟後來有很大的不同,老人也還吃不準那到底是什麼。
高學夫走到距離湖邊幾步遠的地方就沒有再靠近,安全倒還在其次,關鍵是讓他近距離面對一個沒有穿衣服的女人,如果一點都不避諱那簡直就是耍流氓了。
所以他側着身,幾乎是半揹着那女人說,“請問,大姐你在水裡做什麼?需要我們幫助嗎?”
他還沒有等到那女人回答,就覺得腳踝上一緊,猛地一股拉力讓他失去了平衡,連叫都來不及一聲人就撲通栽進了水裡。
其他人都是一驚,他們離的遠一些,雖然有些彆扭但還是盯緊了那個女人所以看得很分明。
那個女人根本動也沒動,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高學夫是怎麼落水的。
但此時此刻也顧不了許多了,高學夫一摔下水就再沒露頭,他們也沒工夫再研究這女人是個什麼東西,先救人要緊。
柯正亮反應最快,甚至就在跟前的徐艦都還沒來得及跳下水,柯正亮就已經越過他跳了下去。
見他下了水徐艦和楊豐旭纔沒有跟着一起下去,他們兩個加起來都未必有一個柯正亮厲害,這時候下去唯一的作用也只是添亂。
他們戒備地轉向那個女人,“你對他做了什麼?”
女人裂開嘴,發出一種古怪的呼哧呼哧的笑聲,突然身子一伏,轉身翻起一陣水花就沒入了水裡。
此時的天色已經很暗了,楊豐旭只覺得眼睛一花,從那翻滾的水花裡看到某種龐然的物體一翻而過,但是這麼暗的光線又有水花遮擋根本看不清楚。
女人一下水他們就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是衝着高學夫去的,只是天色一暗水下一團漆黑,根本什麼也看不出來。
……
高學夫一落水只覺得那股帶着泥腥氣的水不停往鼻口裡灌,他吐了一串又一串的泡泡才反應過來憋住最後一口氣,也終於保住他最後一絲理智。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手腳並用地往上亂劃,但他的腳被纏得緊緊的,那些東西似乎還在不斷蔓延,想把他的腿也纏住。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能弓起身子去撕扯,然而越撕扯越緊,幾乎立刻就把他的手也纏了進去。
肺裡僅存的那一口氣也用光了,肺部因爲缺氧而泛着疼痛。他腦子裡的理智還有,知道無論如何都得憋住這一口氣,不然遇上倒黴的時候可不只是喝幾口水,搞不好一口就夠把他溺死。
可是這真不是想憋就能憋得住的,他覺得自己再不捂住自己的鼻口就實在是一刻也堅持不下去了。可是他的手被纏得擡不起來,在這生死一刻的關頭他幾乎是拼上了最後一股力氣狠狠一扯,手上纏着的東西沒有斷,卻把連着它的東西從淤泥裡扯了出來。
在黑漆漆的水裡,黑黑白白的一團被揪出來之後藉着水的浮力與他面對面,他的視線頓時迎上了兩個黑漆漆的洞。
人、頭、骷、髏——高學夫默默跟那個骷髏對視片刻,這口氣終於憋不住了。
最後一串氣泡無情的從鼻孔流竄而去,就在這一刻柯正亮一把抓住他往上拉,高學夫反應也算快,慌忙擡手捏住鼻子,拼了老命也要阻止這本能的吸氣。
柯正亮拉着他快速上浮,那些人頭骷髏卻還纏在他手腕腳踝上,跟掛着一串鈴鐺似的磕磕碰碰一路拉出水面。
剛一出水高學夫用力吸氣,美好的空氣伴隨着鼻腔裡殘留的水嗆得他咳了幾下。不等他鬆一口氣就覺得腳腕一緊,又一次被拖了下去。
高學夫反應不急,又是一串氣泡咕嚕嚕地冒了出去。
他到底是犯了什麼流年——
纏住他的那些骷髏都已經被拉出了淤泥,高學夫在水裡一低頭,就見到先前在湖水裡的那個女人正拉着他的腳腕想往深水裡拉。
水裡光線很暗,他這匆匆的一眼只能勉強看到她的上半身,下半身卻像一個龐大的陰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柯正亮這時候也已經迅速反應,一個返身就從湖邊又竄進湖裡,一拳頭正打在那女人的臉正中,彷彿以鼻子爲中心頓時凹陷下去。
女人終於疼得鬆了手,一轉身就往水底逃去。
高學夫這纔看清這哪裡是女人,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卻長在一個巨大的鱉殼子裡。那女人的腰身就長在老鱉脖子的位置上,這一轉身鱉尾一掃帶起巨大的水流,柯正亮也趁機又一次把他拉出水面。
高學夫上了岸顧不得其他先猛咳了一通,等緩過氣來卻看到大家都一臉驚悚地盯着他,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他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腳上還丁零當啷地掛着那些人頭骷髏,纏住他的東西不是別的,就是骷髏上的頭髮。
上了岸,沒有了水的浮力,那些頭髮終於不再動。高學夫幾把把手腳上的頭髮扯下來,楊豐旭略寒地向老人求證,“老人家,這些是……?”
老人嘆了口氣,“這大概就是那些被當做供品的女孩吧……聽說水神在時,這些女孩不論死活,最後都逃不過被吃掉的命運。”
妖怪間流通的信息顯然跟人類得到的信息不太一樣,人類只管把供品送到,送到之後也就再也見不到,是生是死從此就沒了消息。
所以他們也更情願把水裡的東西當做神,那麼至少可以幻想和自我安慰。
但妖怪們卻往往會知道一些更真實的消息,那些被送去的女孩也許有的並不那麼讓水神滿意,直接被淹死之後吃掉了事。或者讓水神比較滿意的,也許多留兩天,最後卻也被活生生的吃掉。
再或者太讓水神滿意了,說不定都不用帶回老巢,就地直接一口活吞。
所以最初是沒有水神娘娘的,最初那些女孩子留下的,只有散落水底淤泥裡的白骨。
大家正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白骨,放這兒也不是,扔回水裡也不是。卻見月見已經蹲下去一顆顆把它們聚集在一起,徐艦問:“月見妹子你這兒幹嘛呢?”
好好個小姑娘在這兒倒騰骷髏頭看着還真詭異,她也真下得去手。
月見擡起頭來說,“我想把她們埋了,她們一定不想再回到湖裡去。”
徐艦在心裡想:幾個骷髏頭哪兒還會有想法啊。但他嘴上也沒說,繼續發揚風格,助妹子爲樂,“我幫你挖坑啊。”
忙他固然是要幫的,但骷髏頭他可不想碰,那就只能幹體力活了。
楊豐旭和高學夫兩個沉默了一下也默默去幫忙找了樹枝刨坑,只有娃娃和月見一起一顆顆擺好骷髏頭。
他們挖坑的間隙一轉頭就能看見那個小小的白胖的娃娃兩手捧着骷髏頭小心放好的樣子,怎麼看怎麼頭皮發麻。
埋好了骷髏,楊豐旭才問老人,“剛剛那個東西會是水神嗎?”
雖說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是水神應該是男的,或者說雄性,但現在想想所謂的水神娘娘並不是“水神娶妻”,而只是供給水神的食物。
那水神也不一定就是男的了?否則爲什麼剛剛那個女人會跟這些祭品一起出現?
但老人聽了他的問題卻搖搖頭,“不像……雖然我也不能確定剛剛那是個什麼東西,但跟傳聞中描述的水神並不像。”
這時候高學夫開口了,“——是鱉幽靈。如果只對照外形的話,這種形象在書上被定義的名稱是鱉幽靈。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鱉。”
楊豐旭恍然,難怪看上去那女人下半身黑漆漆的一大團,原來是鱉殼。
這時月見悶吭吭地湊到高學夫身旁,高學夫見她有話要說的樣子就低頭等着她開口。
月見遲疑了一下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怪她們?我想她們不是有意要害你,她們也許只是想要離開湖底纔會拉住你的……”
高學夫低頭看了看她,擡起頭推了推眼鏡,“嗯”了一聲,“我不會認爲她們想要害我。”
——骷髏怎麼會害人呢?骷髏就只是骷髏而已,也許是隨着湖水飄了上來,也許是被什麼東西有意利用,但骷髏本身是不會有意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