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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時隔一年,我便又重新沿着去年那條來葉赫的老路,默默的回到了費阿拉城。

城中的景物並未有多大的改變,然而我的心境,卻已比那時蒼涼了許多。

當阿濟娜先一步跳下馬車,車簾打起,我彎着身子準備下車時,才猛然發覺,那雙白皙修長的,替我撩起簾子的手並非是阿濟娜的。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仍舊溫潤如玉般的清澈眼眸,一如記憶中那般,我不由笑了,一掃漫漫旅途中的不快與鬱悶。

雖不過一年時間,代善卻明顯長高了許多,眉宇間已有種大男孩的神氣。他小心翼翼的扶着我的手將我從車內帶出來,在我預備踩着事先擱好的腳凳下地的時候,他卻突然合臂抱住了我的腰。

“歡迎回家,東哥!”他的呼吸熱烈的噴到我的耳後,惹得我瘙癢難忍的大笑起來。這個孩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我突然有種乍見親人般的感動,只爲了他這一句“歡迎回家”。

下車後,任由他牽着我的手,他的手指仍是帶着股涼意,好似從來就不會暖似的。我拿眼角偷偷瞄他,發覺他雖然一言不發,眉梢卻是溫柔的帶着笑意。

“姑姑好麼?”

“好。”

“八阿哥好麼?”

“好。”

“東果姐姐好麼?”

“好。”

“褚英……”

他突然停下來,面向着我站定,我沒擡頭卻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

“都好。”他輕輕嘆息。

我緩緩擡起頭,看定他。變聲期過後,他的聲音低沉中帶着柔和的磁性,就像春日裡和煦的暖風,給人以溫涼的愜意。我望着他笑:“你好麼?”

他眨眨眼,手撫上我的眉眼鬢角,終於他吁了口氣,輕柔的笑說:“你能回來比什麼都好。”

我哈哈一笑,多日來的陰霾情緒在他的笑容裡融化殆盡,我挽起他的胳膊,笑嘻嘻的說:“那你以後可要多陪陪我,我一個人呆久了會無聊,無聊久了就會想回葉赫……”

衣袖下的肌肉一緊,他緩緩說:“我不會讓你無聊的。”

我仍是住原來住過的那間屋,據說這屋子自打我走後,便落了鎖,未曾再有人住過。

努爾哈赤沒有露面,褚英和東果格格也未見人影,只有下午孟古姐姐來找過我,可惜那會子我正在補眠。她見我睡了,也沒吵醒我,只是留了兩使喚丫頭給我,說是努爾哈赤特意吩咐的,怕阿濟娜一個人照顧不過來。

掌燈時分我才醒了,其實是肚子空空給餓醒的。原想隨便找點點心填了肚子繼續倒頭睡的,可阿濟娜告訴我,說今天晚上內城裡辦喜宴,葉赫那拉側福晉還派人給我送了新做的衣裳來。

看着那身顏色鮮亮的大紅長袍,我先是一驚,心裡寒磣磣的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我還真怕這場喜宴是個大陷阱,就專等着我往裡跳。

趁阿濟娜替我梳頭的那會工夫,我定了定神,問她:“可知道是誰辦喜事?”

“聽說是舒爾哈齊貝勒家的格格,新郎官卻不知是誰!”我一聽立馬鬆了口氣,緊繃的臉皮舒緩開,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看來我還真趕巧了,一來便有熱鬧可瞧!”我還真對滿人的滿好奇的,平時只是在電視裡演的清宮戲裡見過,只覺得熱鬧非凡。

“好了!格格。”對鏡細瞧,阿濟娜替我梳了個把子頭,頂上簪了一對純金打造的纏絲牡丹花,我不由眉心一皺,“我不記得有這首飾。”

“這是晌午淑勒貝勒爺賞的。”

“俗!”我沒來由的心生厭惡,擡手摘下那兩朵金牡丹,摔在地上。再看鏡子裡的自己,雲堆翠髻,靨若春桃,蛾眉顰蹙,氣質如蘭,不禁怒氣直衝腦門,雙手毫不猶豫的將梳好的把子頭拆亂。

阿濟娜被我瘋狂的舉動嚇呆,等我散了滿肩的長髮後才恍然大悟,叫道:“格格,你這是做什麼?”

我站起走到一邊,就着銅盆裡的冷水低頭潑到臉上,將化好的妝容洗了個乾淨。“不用整那麻煩,你只管把我的頭髮綁兩股小辮就成。”斜眼瞟見桌底下還擱着一雙嶄新的花盆底新鞋,不由冷笑,一腳將它們踢飛,“我也不用穿這勞什子的東西,一來我穿了走不了路,二來我年歲尚幼,不必穿這婦人的東西。”

“格格!”阿濟娜被我嚇得不輕,“那哪成?這些都是淑勒貝勒特意吩咐奴婢這麼做的……”

“你是他的丫頭還是我的丫頭?你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我橫眉冷對她。

好啊,努爾哈赤的人我還沒見着,我的丫頭倒已被他脅持了去。果然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如今情勢已是逼得我連口大氣也喘不過來,改日他若是想要再對我做些什麼,那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格格……”

“梳頭!”我忿恨的坐下,“照我說的做,有什麼事我替你頂着就是!”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只可惜我這條魚是帶着劇毒的河豚,就算註定要被人宰,我絕不會讓吃我的人有好下場。

早知道這一趟來,就是孤身來闖龍潭虎穴,不過就是一個“拼”字罷了。

費阿拉城分套城、外城和內層三部分,內城中又設木柵,親屬一般住在內城,努爾哈赤和他的福晉們則住在柵內。

夜裡的婚宴辦在柵外,內城中居住的一些親屬和以及部下約莫有百來號人蔘加了婚宴,我本想溜出去瞧熱鬧,可是孟古姐姐怕我太過拋頭露臉失了體面,竟拉着我跟一幫女眷擠在一處嘮嗑。一個時辰下來,差點沒把我給悶死。

幸好後來乳母嬤嬤把皇太極給抱了來,說是八阿哥吵着要見額娘,這才及時解了我的乏悶。小皇太極已經一歲多了,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臉長得白白胖胖,五官混雜了努爾哈赤的剛毅和孟古姐姐的柔和,真是個奇特的小子。

我一晚上就靠逗他打發時間,他先還見我有些怕生,玩到後來,竟用小手巴着我的小辮,湊過紅紅的小嘴來親我,惹來一羣女人們的鬨笑。

“東哥格格果然是國色天香,那勾魂的魅力連我們八阿哥也抵擋不住!”說這話的是努爾哈赤的庶福晉鈕祜祿氏,她雖面帶微笑,但那話中的涼薄之意卻是連白癡都聽得出來。

我原本心裡就窩着火,正像個刺蝟一般張着刺隨時隨地等着反擊,她這話恰恰撞在我槍口上。我笑容一收,正待開火,孟古姐姐卻突然走到我面前,藉着將皇太極抱回去的同時,伸手在我腕上捏了下。

只見她眉心若蹙,目光中隱隱透出無奈和淒涼,我剛提到嗓子口的一句話頓時又咽了回去,挫敗的耷下肩膀。

鈕祜祿氏甚是得意,坐在她對面的袞代明明看到了一切,卻沒吭聲,只是低垂着眼瞼,默默的磕着瓜子。我知道她們這是知道努爾哈赤有心要娶我爲妻,心裡嫉恨我年輕貌美,在丈夫面前不好發作,這會子故意刁難我來了。

女真人與漢人不同,漢人婚配奉行的是一夫一妻,而女真人的婚配卻是名副其實的一夫多妻。若單論地位而言,無論是大福晉,還是側福晉,都屬於妻子範疇,同樣享受着主子待遇。而庶福晉則類似於漢人所謂的妾侍,在家中的地位也只比尋常奴婢略高而已。

鈕祜祿氏作爲庶福晉,以她的身份,按理便是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和我對作。我目光一掠,在袞代無動於衷的臉上打了個轉,頓時瞭然省悟。

就憑這點水平也想打擊我?

我不禁暗自冷笑,真是一羣無聊至極的愚蠢女人!再次側目看了眼孟古姐姐,我只是替她可憐,前陣子的九部聯戰,因爲葉赫的關係,勢必造成她在努爾哈赤跟前的一時失寵。

深吸了口氣,我緩緩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眯眸淺笑:“姑姑,這屋子裡一股大蒜味,我還是到外頭透會氣吧,沒得被薰死!”我也不等看她們是何反應,三步並作兩步的繞出屋子,趁着夜色閃到了一處迴廊下。

“哈、哈、哈!”對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我大聲冷笑三聲,藉此發泄我一肚子的憤怒。

好在我向來是個樂天派,要不然在孤兒院這麼些年,連這些磕磕絆絆都看不開的話,早成了個有問題的自閉兒了。哼,想打擊我,門都沒有!

“呵……”夜裡有個含糊的嗓音嗤笑了聲。

我一愣,這會子會是誰跟我一樣貓在迴廊裡?轉頭看看燈火通明處,喜房那邊正鬧得人聲鼎沸,也不會有人往這裡來。

“是誰在那兒?”

“呵。”又是淡淡的一聲輕笑。我並不怕鬼,事實上我自己不就是個鬼?正待沉下臉呵叱,那頭假山後卻晃晃悠悠的轉出個人影來。

“誰?”天太黑,我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從高大的輪廓上猜測這是個男的,手裡還提拉着一個酒罈子,八成是喝醉了,糊里糊塗才闖到這裡來。

“你又是誰?”我看不清他,他同樣也看不清我,更何況他的話音明顯已帶了七分醉意。

我想了想,不願說破自己的身份,於是故意只報內眷才知道的小名:“我是東哥。”

“東哥?”他歪着頭想了半天,忽然長長嘆口氣,一個踉蹌坐在了迴廊的欄杆上,仰頭又是灌了一口酒。

酒罈子晃悠的水聲在夜裡聽來是那麼的清晰:“你是哪房的丫頭?嗯?”他突然伸出手來,在我還沒來得及躲避時,遽然攥住了我,用力將我拉到懷裡,強行按坐到了他的右腿上。

可惡!一身的酒氣!我毫不猶豫擡腿,膝蓋蹬到了他的襠下。

“唔!”他悶哼一聲,身子震顫,痛得彎下腰去,手裡的酒罈啪地跌到地上摔個粉碎。我趁機從他身邊跳開,卻沒跑遠,站在七八米開外冷冷的盯着他:“想借酒發瘋,你可找錯了人!”

“你……”他倒抽着氣,躬着身指着我。

我退後兩步,冷冷的說:“你最好不要亂動,這裡離新房不遠,我若是大聲尖叫,肯定會引來一大幫人!”

“你……不是婢女?”他沉聲吸氣,緩緩直起身,我也不避諱,有持無恐的看着他。“你是努爾哈赤的侄女?女兒?福晉?”他一個個猜下去,顯然已經意識到我並非是個普通的小丫頭。

“都不是。”我揮揮手,“你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要喝酒的話去大廳喝吧!”

他漠然,死寂沉沉的在黑暗中一動不動,蟄伏如一隻冬眠沉睡的黑熊。

“呵,呵呵……”他忽然低沉的笑了起來,笑聲越放越大,到後來竟笑得猶如發瘋一般,“果然……這裡的確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本來就不該待在這裡!我本來就不該待在這裡!我本來就他孃的不該待在這裡!”

他猝然發力,氣勢驚人的向我直衝過來,我只來得及低呼一聲,便被他捂住了嘴,一陣天旋地轉後,我發覺竟被他壓倒在地上,他冷笑:“連努爾哈赤家的一個小丫頭也敢出言譏諷我,哼哼,看來我真是英雄末路,窮困潦倒……”

“唔唔……”我拼命扭動,無奈雙腿被他膝蓋壓得死死的。可惡啊,以我才十一歲的身體來說,根本無法和他的力道抗衡!該死的,我怎麼忘了,這身體已經不是原來的步悠然了。

“你最好乖乖的別叫,否則……在你喊出聲之前,我就能輕而易舉的擰斷你的脖子!”聽出他口氣已有鬆動,我忙不迭的點頭。他冷冷一笑,緩緩放開捂住我嘴的那隻手,將我從地上輕鬆拖起,可是他的右手卻始終卡在我的脖子上,僵硬如鐵的手指箍得我的脖子生疼。

“好,很聽話……”他含糊的笑,嘴裡噴出濃烈的酒氣,讓我一陣噁心,“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裝出順從的樣子,不敢再拂逆他:“我是東哥格格……”

“格格……很好啊,是個主子呢。你是努爾哈赤的女兒還是舒爾哈齊的女兒?哼,沒關係,是誰的女兒都沒關係……”他用左手輕輕拂開我凌亂的碎髮,猛然愣住,醉意朦朧的眼眸射出一抹驚豔之色。“呵,沒想到……愛新覺羅家族裡竟然會有如此絕色……東哥!東哥……早知有你,我何必被迫強娶額實泰?不過……沒關係,反正娶一個也是娶,兩個、三個也都一樣……”

我心裡一驚,舒爾哈齊的女兒額實泰,正是今天晚上的新娘……難道說,這個人竟是……

“男人真是貪得無厭的動物!”我鄙夷的冷哼,雖然明知道此刻得罪了他,恐怕會招來更瘋狂的暴力,但是一想到他剛纔說的話,我就怒氣直衝頭頂,什麼也顧不得了。“碗裡的還沒嚥下去呢,就已經惦記着鍋裡的了,小心噎不死你也撐死你!”

脖子上的手勁加重,我險些透不過氣來。果然是現世報啊!都是這張嘴害的。

“誰?誰在那裡?”假山後有微弱的燈光一晃而過,我才張嘴,就被他用力捂住。這回他在陡然受驚之下,慌亂間竟一手將我的鼻子也給捂死了。我用力踢騰扭動,憋得兩靨通紅,只覺得胸腔裡的那點濁氣倒流回腦子裡,整個人昏沉沉的,眼前開始出現模糊的疊影。

“什麼人……”

“咦……”

“放開她……”

一連串的聲音好像離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遠。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壓在我嘴上的重力終於消失,我得以吸進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口新鮮空氣。這個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東哥!東哥!你醒醒!醒醒!”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輕輕拍打着我的臉頰。

微微睜開眼,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星目劍眉,英氣勃勃。我眨眨眼,終於確認是他沒錯。

“咳,好久不見!”想了好多話,可沒想到最後衝出口的竟會是這麼一句。

褚英顯然也是一怔,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忽然長長的鬆了口氣,把我擁進懷裡:“嚇死我了!還好你沒事!”

我的鼻子被他壓在胸口,感覺都快給壓平了,不由悶悶的說:“喂,快透不過氣了!”他真怕我再被悶過氣去,趕緊鬆開手。

我活動了下四肢,除了脖子上有點疼外,一切都還好。那個剛纔對我動粗的傢伙已經被侍衛反綁了胳膊,正沉默無聲的站在迴廊邊上,湊着燈籠微弱的燭光,我瞧他不過三十多歲,容長臉,丹鳳眼,鼻端口正,長得倒有幾分俊氣。

褚英見我打量他,哼哼兩聲,冷道:“布佔泰,你以爲你成了我三叔的女婿,我便拿你沒轍了嗎?你今日欺辱了東哥,我看就連三叔也保不了你!”他頓了頓,揮手,“把他帶下去,一會兒交由阿瑪處置!”

“等等!”我急忙大叫。押解的侍衛頓住腳步,我蹣跚着走了過去,問他:“你是布佔泰?”

從我醒來,他就一直緊抿着脣,低頭不語,這時聽我問他,才又緩緩擡起頭來,雙目炯炯的望着我。

“你是烏拉滿泰貝勒的弟弟布佔泰?”

“是又怎樣?我雖是敗軍之將,卻也無須受你侮辱,是英雄豪傑便給個痛快的罷!”他臉上帶着一抹剛毅的倔強,嘴角下垂,露出一種蔑然。

“布佔泰……”我喃喃的唸了一遍他的名字。原來他長得這樣一副尊容!如果沒有九部古勒山之戰,恐怕此刻我已被逼嫁他爲妻了吧?一想到方纔他說的那番“娶一個也是娶,兩個三個也都一樣”的言論,我不禁暗自慶幸。

幸好……幸好……

手摁上心口,我不免有僥倖之感,他見我望着他若有所思,原本還威武不屈一臉傲氣的神情開始有了些許動搖,他突然掙了掙,叫道:“東哥格格!請你嫁給我吧,我布佔泰發誓一輩子待你……”

“啪”地聲脆響,竟是褚英手持馬鞭,狠狠的在他臉上抽了一鞭。

血紅的印子立即浮現在他下頜。

“做你的春秋大夢!”褚英惡狠狠的說,眼底閃動着我所不熟悉的狠戾。“就憑你,也想得到東哥?”說着又是刷刷兩鞭。

我看不下去了,飛快的說:“那又怎樣?他原就是與我有過婚約的……”褚英僵呆。我不理他,想到他阿瑪這次召我來的目的,我成心不給努爾哈赤面子,索性對布佔泰坦言,“我是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

布佔泰表情迅速變幻,先是震驚,而後喜悅,最後眼眸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緊繃的肩膀微微顫抖。我知道他是已然猜到我作爲葉赫的格格,此刻居然會出現在費阿拉城內,這背後到底是爲了什麼原因了。

他應該比我更加了解一個男人的佔有慾有多麼的無理和強烈!就如同他剛纔的言行一樣!

我冷笑,全身被一種淡淡的,酸澀的悲哀包攏住——在這個不平等的世界裡,作爲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柔弱女子,我難道終將無法暢快自由的呼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