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博陵的幽州軍
自西向東流淌的滹沱河不僅擋住了北方人南下道路,也將博陵郡從中分爲南北兩部分。當初幽州軍退到滹沱河南岸的魯口,依河堅守的同時,鄧恆還打着反攻幽州的主意,並未完全放棄滹沱河北岸區域,特別是在燕軍佔據清樑之後,更是加強了滹沱河北岸一帶的防禦,在魯口西北的安國和正北的南安(今河北蠡縣)兩個城池駐紮重兵,作爲防範燕軍南下的前突部。
三月二十四日深夜,石青和六百騎親衛悄悄離開盧奴,爲了防止被燕軍斥候探知此行目的,石青把旗號標識盡皆留在城內。經過兩個多時辰的夜行,於二十五凌晨到達安國西十里的滹沱河北岸。
一行人剛剛站定歇息,蘆葦叢中一聲響,戴施領着四個水手駕着小舟鑽了出來。
爲了應付一年後鄧恆猝死魯口的變局,石青命戴施以流民之身投入魯口,暗中行事。同時命逢約以求援的藉口,以一種說不清是結盟還是歸附的名義不清不白地投到鄧恆麾下。也許是因爲逢約在渤海的聲名,也許是因爲逢約身後人物石青的緣故,鄧恆很給面子,待逢約如友如賓。
有逢約暗中照應,不過兩旬,戴施也在幽州軍裡撈了個都伯的官銜。然而,此時的戴施卻沒有半點都伯的威風,蓬散着頭髮,腰間繫得是草帶,環刀斜斜背在背上,一副流民打扮,上來見禮的時候,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石帥!戴施奉命前來接應。”
石青端坐戰馬之上點頭和戴施打了個招呼,隨即擡起頭就着晨曦向滹沱河打量。
滹沱河是道季節性河流,秋冬之際,源頭乾涸,湖牀裸露河水窄淺;一到春夏雨季到來,便成一片汪洋。這時正值春汛下來,河面上濁浪翻滾,暗流密佈,不僅水面比平日寬闊了一兩倍,而且水流又急又猛,看起來十分兇險,這將給大軍渡河增添了不少難度。
石青鬱郁打量了一陣,正準備開口問些什麼,卻見戴施突然間翻身撲倒在黑雪之前,俯首頓身道:“聽聞石帥欲舉中原以歸朝廷,此真乃忠義之士也。戴施魯鈍愚昧,一直不能明瞭石帥心胸,往日私下多有腹謗,思之甚愧,懇請石帥降罪。”
戴施一反平日精明模樣,說得莊重嚴肅,乍然聽聞,石青先是愣了一下;稍稍一咀嚼其中意味,他不由得凝重起來。
自古以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就是一羣世間最淳樸的人類。他們任勞任怨,埋頭忍受着一切苦難,哪怕大晉朝廷早將他們遺忘,偏安江東數十年來毫無作爲,他們之中依然有很大一部分無怨無悔地追思朝廷,追思天子。若是聽聞歸晉的消息,這些人必定如戴施一般欣喜若狂了。
這可不是好事啊。日後和大晉翻臉甚至兵戎相見,這種心思只怕會擾亂軍心。。。。。。
“行義啊。。。”
石青感嘆着,緩緩說道:“在你看來,先皇率悍民軍殺胡復漢,石某率新義軍盡誅羯胡石氏,這些都算不得忠義,只有歸順大晉纔算真的忠義。是嗎?”
這個問題問的比較尖刻,無論私下如何想,一般下屬絕不敢隨意答‘是’;換作平常時候,戴施必定嬉笑着予以否認,今日似乎受到石青降晉消息的鼓舞,想了一想,他正容答道:“不錯。以戴施看來,先皇殺胡復漢,石帥剿平胡虜,所作所爲,當得個‘勇’字,也當得個‘義’字,卻當不得‘忠’字,唯有拋棄私心權欲,歸順大晉正溯,纔算是真正的忠誠。”
“忠誠應該這樣解釋嗎?”
石青反問一句,隨後悵悵地說道:“行義你錯了。我們忠誠的應該是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羣體,不是一家一姓,也不應該是一家一姓。”
戴施雙眉一立,忽地豎了起來,義正言辭地駁斥道:“石帥此言大謬。須知四海之內莫非王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天下和生民盡歸於天子,石帥怎能捨本逐末,不向天子輸誠反倒說什麼土地、羣體?實在好笑!”
戴施似乎較上勁了,說話毫不客氣,直斥石青之非。
石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天子就是一切,這是無數年來人們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觀點,不是輕易能夠改變的。默想了一陣,他只好轉移話題,問道:“行義。朝廷偏安江東,對中原生民不管不顧,你就沒生一點怨艾?”
戴施沒有絲毫猶豫便做出了回答。“不可避免,私下的怨艾總歸是有一些的;但是,再是不滿,戴施不敢忘了忠義二字。朝廷、天子如同父母,我等如同子女,無論子女再怎麼受委屈,卻不能不孝。否則,天地不容。”
戴施的聲音不高,但卻異常堅定,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石青霍然動容,儘管戴施的想法並不全面也不客觀,他還是忍不住爲之動容;對方這份堅持無論放在在什麼時代都難能可貴。
戴施偷覷一眼,瞧出石青似有認可自己言語的意思,心中暗喜,當下嘴脣一動,意欲繼續進言以鞏固對方降晉之心。沒想到石青手腕一擡,及時止住了他。“當前首要之事是擊敗鮮卑人。這些留待以後再論。行義,鄧恆到渡口了嗎?魯口當前是何情況?”
戴施神色一轉,肅然回道:“稟石帥。鄧恆沒有來。他派王午來滹沱河渡口見石帥,看樣子是不打算聯手出兵的了。”
“王午?”石青點點頭,斷然道:“走!會會他去。行義跟石某在身邊,把魯口情形說出來聽聽。”
滹沱河渡口在安國城正南,距離戴施接應的地方還有十好幾裡;六百騎沿着河堤向東逶迤而下,戴施邁開大步跟在石青身邊娓娓敘說着魯口幽州軍的情況。
以戴施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魯口幽州軍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事實上,像幽州軍這樣沒有出路,沒有希望,沒有隨軍家小,終日忙碌卻不知爲何拼命的軍隊,早晚有一天都會崩潰。
之所以還能勉強維繫,一個原因是鄧恆的存在;在鄧恆多年積威之下,七八萬人馬還能勉強湊合在一起;出乎意料的是,前段時間鄧恆突然病倒了,隨後臥牀不起,無法理事,惶急的幽州軍因此更加無助,離散之兆越來越明顯。
另一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燕軍的威脅。咄咄逼人的燕軍讓這支軍隊不敢輕易崩潰,崩潰意味着魯口失守,意味着接受戰敗的命運——要麼被殺,要麼如流民一樣逃亡。沒有人願意接受這種命運,因此,儘管鄧恆不能理事,幽州軍各位將領依舊保持着一定的自制。
“這麼說,逢太守在魯口很受歡迎了?”石青插口問了一句。
“這可不好說。”戴施的回答令石青有些詫異。如果幽州軍上下真的惶惶不可終日,逢約這個有鄴城背景的人士應該會受到幽州軍將領追捧纔是。
“是這樣的。。。”
戴施解釋道:“幽州軍眼下分爲四方,一方是駐紮在魯口的鄧恆嫡系人馬,他們對鄧恆忠心耿耿,對逢太守不很在意;一方是駐紮在安國,以大將秦興爲首的幽州軍,聽說秦興野心不小,連鄧恆都不怎麼放在眼裡,早有自立之心,因此他也沒在意逢太守;另一方是暫代鄧恆理事的原石趙幽州刺史王午,鄧恆若是不幸,按道理該由這人接掌魯口,逢太守此時出現,對他來說很有威脅,是以,他不僅不理睬逢太守而且處處戒備;最後一方是隨鄧恆南下的幽州各地駐軍,這一方人馬沒有其他心思,只想保住性命,因此對逢太守很上心,不時派人暗中聯繫,希翼留條後路。不過,這一方勢力不大,沒有帶頭之人,分散駐紮在博陵各地,用起來很不方便。”
石青微微頜首,一個個熟悉的人物衝戴施口中道出,讓他不由回想起歷史上關於魯口幽州軍結局的記載。
據史載,永和七年秋,慕容評攻南安,王午遣其將鄭生出兵對戰,慕容評陣斬鄭生,幽州軍惶恐,堅守不出。慕容評攻城未遂,隨即撤兵。一年後,慕容恪親自領兵來攻,王午把逃亡來的冉閔之子冉操獻給慕容恪,請求退兵。慕容恪收取博陵秋糧後退走。接着鄧恆死,王午正式執掌幽州軍,自封安國王。三個月後,慕容恪去而復返,挾帶無數攻城器具準備強攻魯口。出乎意外的是,雙方剛剛開戰,中山國豪強蘇林反燕,並佔據無極縣登基稱帝。慕容恪放棄攻打魯口,轉而趕往中山平叛。燕軍甫一退走,幽州軍大將秦興就殺了王午,將幽州軍控制在自己手中;誰知道好景不長,沒幾天,從樂陵倉投奔來得呂護突然發難,斬殺了秦興,將安國王的尊號加到自己頭上。幽州軍不服呂護,隨之星散。呂護無奈,裹挾了一部分人馬離開魯口,逃亡到河內野王,隨後在大晉和大燕之間玩着叛叛降降的遊戲,直至被慕容恪率兵剿平。從石虎時代起就作爲中原抵抗東北燕國的主力——幽州徵東軍就此徹底湮滅。
石青一邊想着史料中對幽州軍中人物的描述,一邊考慮見到王午後的說辭。默默行進間,北方突然響起人喊馬嘶的大響,他循聲看去,只見三四千步騎混雜的人馬急急衝了過來。看勢頭頗爲不善。
“這是安國守軍。。。石帥小心,秦興親自領兵來了,這人膽大心狠,我軍還是早作戒備爲好。”戴施在一旁及時提醒。
石青點點頭,默默地盯着一面‘秦’字認旗以及旗下滿臉橫肉的兇惡大漢反覆打量,卻並未命令親衛戒備。對方約莫有千餘騎兵,三千步兵。石青自忖,憑這點人馬還不能給自己帶來太大威脅。
安國守軍來得很快,也許是擔心獵物逃跑,一來到近處,四千餘人馬即刻扇形散開,急忙把石青一行三面去路堵死。一切就緒後,他們才發現異處,對方不僅沒有逃走的打算,而是好整無暇地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們忙碌。
“好膽!”爆吼一聲,秦興打馬衝到堤下,長槊前指,臉上橫肉隨着話音不斷地扭曲蠕動,看起來十分可怖。“留下戰馬!汝等可有一條活路,膽敢多言,拼卻戰馬受損,秦某亦要將汝等剁成肉泥!”
這人外表粗魯,心思倒還靈巧,不急着進攻,原來是擔心損傷了戰馬。幽州軍困於博陵,沒有戰馬來援,想來對戰馬看得特別重。。。。。。
閃念間,石青在馬上抱拳拱手,揚聲說道:“這位是秦將軍吧。某非本地之人,此來博陵是與徵東將軍有約,前往渡口會晤刺史王大人的,論說應該算是博陵的客人。秦將軍此舉不是待客之道吧。”
“嗯汝是何人?”鄧恆、王午的名號讓秦興謹慎了一些,狐疑地在石青身上打量個不停。
“朋友。”石青微微一笑,繼而加重語氣強調道:“所有幽州軍的朋友!”
“哈哈哈——好一個藏頭露尾的朋友!”秦興十分不滿,狂笑一陣後,醜臉突然一板,冷聲喝道:“弓箭手準備——這些朋友若不識相,就給某射到滹沱河裡去!”
“秦將軍恁心急了。”
石青淡淡一笑,從容說道:“因事關重大,本人暫時不能透露身份。可以告訴將軍的是,本人此來博陵,爲的是給幽州軍送一份大禮。這份大禮遠不是幾百匹戰馬可以比擬的。徵東將軍和王刺史如果收下,所有幽州軍都將受益匪淺。如果不願意收,本人願意轉送秦將軍,不知道秦將軍可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