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Chapter 7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信步於河堤,走了許久,納蘭性德才思量着開口。

“皇上知道了。”兩人默默地走在河堤上,許久,納蘭性德才開口。“淋雨的那日,皇上突然提起了孩子的名字,細細推敲,他下令讓曹寅查清所有的事情。”

眼前是萬里無垠的黃河,蕭瑟秋風,吹得人生寒。

“然後你就全都說了?”沈宛反應平淡。

“不。我什麼都沒有說,是皇上自己猜到的。剛到蘇州那日,他去靈緣寺接你時便看見了恨離的墓冢,後來知曉了,他跑去那裡淋了一天的雨。御蟬,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他哭過。”

沈宛停下了腳步,擡頭看着納蘭性德,嘲諷般道。“那是他的孩兒,莫非他不該爲他流一滴眼淚?”

納蘭性德不語。“如果他只是一個父親。御蟬,你說過,這世間何必再多一個心懷怨恨的人。可是也許連皇上自己都不知道,對太皇太后,是否已是心懷怨憤,如你所說,那是他的孩兒,而另一個是他的祖母……”

“家和萬事興,我知道。”腦海中不自覺想起福州“一痕沙”那個年輕人說過的話。

家和萬事興,尤其是皇家。你看看歷史上的朝代,大部分禍起蕭牆。這紅顏禍水的例子還少嗎?

“容若,那日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納蘭性德面對沈宛,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

“我說要你把你的命抵給我,如果哪天我想要的話就會告訴你。”沈宛淺笑。“還記得嗎?”

納蘭性德點頭。

“也許,我很快會要你兌現這個諾言了。我要你補償我。”她笑得空渺。

雖然不解,但納蘭性德仍是點頭。“我等着那一刻的到來。”

“容若,我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拒絕的機會。”

“不用了。”納蘭性德帶頭向前走。

家和萬事興。呵……沈宛倚靠在涼亭中,出神地遠眺着滾滾黃河水。

十月的陽光對她來說是溫暖的,自從失去恨離後,她一直覺得冷。當陽光被一紙摺扇擋住,沈宛轉頭時,有一瞬間錯認爲是暫時走開的納蘭性德。只是那雙永遠含笑的眼……

蒼月傲風!“你……一直跟着我?”

“被發現了。”蒼月傲風完全不否認。

“爲何?”對這個神秘的男人,沈宛絲毫沒有敵意。也許是因爲當初他的一席話將她拉過了生命最難最難跨越的一道坎,也許也是,他給她的熟悉感。

“也沒什麼,只是想在你身上找過去而已。”蒼月傲風輕描淡寫。對上沈宛不解的眼光時,他聳肩。“你說我像你一個故人,而我沒有過去,所以突然興起尋找過去的念頭,我想,我有可能去過烏程。”

沈宛輕盈地向後退了兩步,擡頭自己端詳這個男人。“父親說,他死了。”

“誰知道。”蒼月傲風不置可否。

“你是他?”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片斷,關於漫天的桃花,關於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

他是父親好友的兒子,原本要在烏程小住一月,只是父親的好友因有事耽擱了,所以他由小住一月變成了兩年。父親告訴她,他叫上官傲。

“傲哥哥,上官伯伯還不來接你嗎?”沈宛坐直身子,俯視舒閒地躺在青草上的上官傲。

“你這麼想我離開?”上官傲睜開眼。

“不是呢,我只是怕傲哥哥你哪一天不說一聲就突然離開了。”

“我不會突然離開。”上官傲承諾。

“那我們勾勾手約定。”

上官傲笑着,伸出手。

這是孩子間最純稚的約定——簡單,也堅定。

“傲哥哥是宛兒的青梅竹馬,所以傲哥哥將來可願迎娶宛兒。”

“小小年紀,怎會想起這個?”上官傲沒有回答她。

“傲哥哥你回答我。”

“如果可以……”上官傲看向花瓣漫天的天空。“我希望能幻化成風,風無悲無喜,輪迴中灑脫誤牽絆。”

“幻化成風……”沈宛不解地喃喃着。

桃花瓣隨着清風飄落在她小小的鼻尖上。

“可是怎麼辦纔好呢?都怪這人世間,有個小小宛兒。”上官傲坐直身子。他揀去沈宛鼻尖上的桃花瓣。“宛兒前世一定是凋零在我指尖的桃夭,所以今世我幻化不成風,因爲我被桃夭拖累了腳步。”

即使熟讀詩書,但是沈宛對情愛的東西仍是似懂非懂,只是從那天起,她牢牢記住了上官傲說過的這一番話。

那年,她十二歲,他十八歲。

一年後,當她同母親從外婆家探完親回來,上官傲已被他父親召喚走,連一句再見都沒有來得及說。

她等了很久,最終只在父親口中等到了他的死訊。

他說想幻化成風,他說是她拖累他的腳步……只是那時才知道,她沒有束縛了他,是他牽絆住了她,他灑脫了,而她……

蒼月傲風盯着眼前這張微皺眉頭的小臉。看來她是陷入了回憶,看來她是想起了什麼。身後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他轉身,看見了那張臉。

納蘭性德驚訝。起初是因爲站在沈宛身邊的陌生男子,後來是因爲他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只是……世界上怎麼會有生得這般媚態的男人!他以爲歐陽屈已經是他見過的極致。

“你……是誰?”

蒼月傲風看了沈宛一眼,緩緩地笑開。“故人。”

沈宛回神,她淡淡地看了納蘭性德一眼,然後目光凝視在蒼月傲風的臉上,臉色微微蒼白了一些。“終是拖累了你的腳步嗎?”

“啊。”蒼月傲風輕輕應道,微笑,笑意直達眼底。

淚光瀰漫,她以爲她不會再有淚。

“爲何當初傳來的是死訊。”

“我確是差點就死了。”然後忘了一切。

“那你可知……”

可知她始終沒有放開自己?生得清冷疏離的脾性,原是因爲他。後來康熙出現了……若他早些出現,如今可是這樣的境地?“爲何不早些回來……爲何……”

“永遠不會晚。”蒼月傲風狂妄地看着沈宛。

“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沈宛轉身走向納蘭性德。“該回了。不然他要擔心了。”

“宛兒!”身後,蒼月傲風站在原地沒有追上。“我不管他是不是皇帝,咱們的事情,不會這麼就完了。”

沈宛地頭苦笑。“走吧。”

納蘭性德沉默地看了蒼月傲風一眼,護着沈宛快步離開。

疲極,沈宛緩步往房間走去。

經過康熙的書房,沈宛聽見了爭執聲。

“皇上……”是明珠。

“閉嘴!”可以想象康熙此刻哪般地咬牙切齒。

“微臣出京時,太皇太后千叮嚀萬囑咐,她說不望皇上將此女自身邊驅離,但是至少請皇上宣召一名后妃至此。朝臣近來已經紛紛臆測……”

“朕做什麼難道還要經過大臣們的同意?朕的家事,與你等何干?”康熙厲聲打斷明珠。

“微臣惶恐。可是皇上,後宮曾經雨露均沾,後宮的平衡即是朝堂的平衡,如今後宮慌亂,朝堂亦是如此。後宮之事雖是皇上的家務事,可也是國家之事。太皇太后心急如焚,加之皇上臨走時與太皇太后略有口角……”明珠並不明示,但是卻讓康熙知道朝臣都已經知曉了他與太皇太后的那一次衝突。“請皇上爲江山社稷考量……”

接下來的話,沈宛全都聽不進耳中。她木然地回到房中。

玄燁,只怪你我生不逢時!饒是生生相錯,只怪你爲天子,我爲凡塵。

原本可以很理智的兩個人,何以走到今天這一步?原本,他可以相望天涯,原本,她可以冷若清秋。

如今,若是少了誰,就好似魚兒離開了水一般失了生命。

這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對一個帝王來說。

若哪一天我真的不能再親自見你,那每當思念你時,我就會來五臺山,二月時節。

他曾經如此對她說。曾經,他是那般理智。

也許那時他早就料到了今天這樣的結局。當初料想到了,爲何今天又忘記了?難道僅僅是因爲太在乎了?在乎到忘記了當初的冷靜

。這不是一件好事……不是……

只是,她不想離開他……不想……

“何事想得如此入神?連燈都忘了點。”不知何時,康熙已經回到了房中。

“玄燁……”沈宛開口,可是又不知從何講起。

“怎麼了?”康熙坐到她身邊,握住她冰冷的雙手。

“你說過,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親自見我,那每當思念我的時候,你便會在二月時節去五臺山,對嗎?”她問。

“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思念我。”

“傻瓜,從今往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康熙笑着說。迎視上她不解的眼神,他解釋。“我想過了,我要帶你回京,帶你去面對天下人,帶你一起去求得皇祖母,求得天下人的諒解。”

沈宛久久不語。久到,康熙不安地握緊她的手。“玄燁,你的冷靜自持哪裡去了?”

他這般,僅僅是逼得她早些離他遠去罷了。

康熙皺眉。

“剛開始,你冷靜地讓我心慌,彼時情濃了,不想你也只是一團漿糊。你的責任呢?將我推到那風口浪尖,我們依舊不會得到諒解,你明白的。”沈宛苦笑。

“不試過你怎知不行?”康熙說道。“宛兒,我冷靜自持了一輩子,甚至從來沒有爲自己活過。不是我選擇了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了我。皇考怕極了天花,而我又是三子中唯一出過天花的,所以我成了皇帝,並不是因爲我有多出衆。從小,皇祖母就教我,不能若皇考那般將心思花在女人身上,我確實做到了,文治武功,我比皇祖母期待的做地更好。可是那些都是在遇見你之前,如今我想任性一次,今生唯一的一次。”

“玄燁,”沈宛低聲嘆息着。“我好累。爲你遠離了家人,遠離了世俗禮教,爲你推開了幸福,爲你失去了孩子……我累了,我不想再陪你掙扎了……做回你無情的帝王,不要再爲這唯一的一次任性失了什麼了……”

“你想說什麼?”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可好?可好?

“不好!”康熙一把將沈宛抱在懷中。“你應了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我不會離開你。”她從來不曾給過任何承諾,也從來不曾要過任何承諾。對她而言,幸福的每一天都是偷來的,現在夢做到盡頭了,該是面對一切的時候了。

“我不允許你離開我!沈宛……你究竟是想逼我到何地!”

“沈宛不曾逼玄燁,只是玄燁自己在逼自己。你明知,你只能選擇江山。”

“玄燁,我說過,你要不起我。”

“玄燁,既然到頭來終究是失去,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玄燁,沈宛已逝了心,再執著也是枉然。”

“玄燁,你知道我是怎麼樣失去恨離的,失去他的那一刻,我就沒有想過要原諒你們愛新覺羅家族的任何一個人。”

“玄燁,你是一個好皇帝,若我非要你在我和江山之間做選擇呢?”

“玄燁,你知道結局的,一直都知道……”

“玄燁,無論在哪裡,沈宛都會替你守着大清江山的。”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玄燁,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他不相信她就這樣離了他身邊!可是第二日醒來,身邊便已完全沒有了她的蹤跡……只是很多年後他一直在心中問自己,如果那天他追了去,如果……追了去……

離恨夢迴幾糾纏,若相惜……

離恨……恨離……

沈宛,我不想放開你,不想放開自己,可是,我憐惜你,所以……

若他追了去……

沈宛選擇從海上南下回蘇州。

海天相接處燃燒着玫瑰色的霞光,落日的餘輝,給大海鋪上了一層紅紗。溫柔的風輕拂海面,海水泛着漣漪,涌着碎波,如同迷人的微笑一般,安詳地讓人心生懶逸。死死握緊雙手不讓幸福遺失,到頭來才發現,什麼都沒抓住,唯有展開雙臂,才能擁抱整個世界,

想看看海的無垠,想感受一下它的波瀾。想告訴自己,其實沒什麼。

“爲何不哭?”納蘭性德如此問她。

面對上官傲時,她以爲自己還有淚。只是,彼時都沒讓眼淚流出來,今日就更不允許流淚。她沒有眼淚,真的沒有了……

“若是早就料想到了今天的結局,又有何可哭?”只是她的恨離從沒有在她的預料內。“容若,沈宛的眼淚早就幹了。”

“你不該就這樣離開。”他責備。

“我已經與他話別了,他會懂的。”會懂的,連她都懂了不是嗎?也許此刻會很難受吧,但是,會過去的。

他是皇帝,前無古人的一代明君,女人之於他,於天下的意義,他懂的,他一直都懂,一直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悄然離開,只是爲了不去面對最終被捨棄的難堪。

“不悔?”

“不悔。”沈宛搖頭。

海天連接的交點,是否就是世界的盡頭?如果是,這風可否載她去那盡頭。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爲因果,緣註定生死。花開彼岸時,只一團火紅,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獨自彼岸路。

原來他與她,便是這彼岸花葉,註定是,生生相錯……

“容若。娶了我可好?”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

“我並不是要你明媒正娶,也不要佔據什麼位置。”沈宛轉身面對他。“我只要一個妾室的名分。”

那裡已經是她力所能及的最接近玄燁的地方了。如北京城一般,將紫禁城緊緊包圍在心中。如果能那樣守着他,她願將年華埋葬在那樣的深宅大院中。

“爲何?”

“我知道你心裡有人了,而我,也只是想離得他再近一些。”再近一些……沈宛重新轉身面對大海,金色的餘暉照耀在她身上,映出讓人只覺虛幻的美景。“容若,我不想騙自己,這一走,今生恐怕再無見他的機會了。”

“不悔?”

他不懂,一個女子,哪來的勇氣,能爲一個男子做到如此境地。

他也不懂,一個血氣男子,又怎能容忍一個女子爲自己走到如斯田地。

他更不懂,皇上與沈宛間,爲何會淪落至今。若只是因爲一個“天子”的身份,錯了一世的情緣,彼此相憶,一世痛苦,又有何意義。

高高在上,手掌天下人的生死,難道連一個小小的女子都保護不了?身不由己,騙人還是在騙自己?抑或是,命運欺騙了他們所有人。

沈宛輕輕搖頭。脣間溢出的聲音被海風吹散,無人曉。

她在告訴自己,不能悔。

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康熙南巡途徑黃河,視察北岸諸險。十一月,南巡至江寧,謁明孝陵。迴鑾時次曲阜,詣孔廟,瞻先聖像,講《日經》,詣孔林酹酒,書“萬世師表”,留曲柄黃蓋。

是年,臺灣第一任巡道也正式到任。

乾清宮外的走道上,宮女太監們噤若寒蟬地俯首跪在兩邊。

太皇太后昂首闊步,如神砥一般往皇帝的寢宮走去。她身後跟着皇貴妃佟佳氏與德妃烏雅氏,一衆人行色匆忙。

“太皇太吉祥,皇貴妃……”守在寢宮外的李德全如見救星。

“別吉祥了!”孝莊匆匆打斷李德全請安的行爲。“皇上幾日沒出來了?”

“南巡迴宮三日,皇上半刻未出,連日來亦滴水未進。”李德全伏跪於地,萬般驚恐焦急。“倒是酒罈子,送了一趟又一趟。”

孝莊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親手推開了緊閉了三日的大門。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向她們衝了過來。

“滾!”裡頭傳來了酒罈破碎的聲音。

“把門窗全打開!”簡單地下了命令,孝莊在衆人的簇擁下往裡屋走去。

可是映入她眼簾的缺是讓她心疼至極的畫面。康熙頹然地坐在一堆酒罈之中,衣襟全溼褶皺着,不知是乾溼了多少次了,新生的青色鬍渣讓康熙看起來頹廢極了。此刻的他,更是將一罈子的酒從頭淋了下去。

“你這是唱的哪一齣?”

康熙微微擡頭看了來人一眼,冷冷地哼笑了一聲。“皇祖母滿意了?”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有一點皇帝的樣子嗎?”孝莊氣地渾身發抖。

“太皇太后。”德妃擔憂地扶住孝莊。

“皇帝?如果有選擇,朕寧願不做這個皇帝!”康熙半醉半醒。“爲了做這個皇帝,朕連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兒子,都失去了……”

“爲了一個女人,你竟然說這樣的話!”

“皇考一定也對皇祖母說過同樣的話吧?”康熙掙扎着站起。“皇祖母當然不會覺得一個女人有什麼,爲了大清,您可以利用一切,犧牲一切,包括皇考,或者是……多爾袞……”

“啪”地一聲,孝莊動手打了康熙一個耳光,第一次。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玄燁……”

“一巴掌不夠,皇祖母。爲何不一次將朕打醒?”歪着臉,康熙笑了起來,他紅着眼眶,徑自低聲呢喃着。“她嫁了別人,她要朕放了她,她說有生之年都沒有想過要原諒愛新覺羅家的人,她說……她不要朕了……”

“那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孝莊氣極。她辛苦教養了半輩子地孫子,今天居然爲了一個女人將自己弄得這般德行!

“是啊,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只是朕心愛的女人罷了,還有……”他轉頭看向孝莊。“朕的兒子。”

孝莊向後退了兩步。從孫子的目光中,她看見了恨。這孩子在恨她!她顫抖着雙手,紅了眼眶。這一生,她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嫁人那日、多爾袞去世那日、兒子離開那日,還有今天,因爲孫子的一個眼神。

“她只告訴朕,那孩子名叫沈恨離。她連朕的姓氏都不屑讓孩子冠上,她永遠打不開那個心結!皇祖母,孫兒怎麼都想不到,您能下那樣的毒手。五個多月大的孩子,她說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前一刻她還能活生生地感應到,可是下一刻,她就失去了他。如果皇祖母她,您會如何?一碗藥,您斷送了朕所有的未來!”康熙歇斯底里地吼着。

“你明知道那孩子沒有未來。”

“有朕在,大清就是他的未來!”

孝莊不語。孫子這句話,更讓她堅定了那日的決定——那孩子不能留!“你有其他的兒子,這些兒子的母族將給大清帶來更多。”

“如果可以,朕願意用所有的兒子換恨離回來。”

“玄燁!”康熙的話,蒼白了在場三個女人的臉色。願意用所有的兒子換一個那女人生的孩子……“你怎能爲了一個女人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何以有臉面面對大清的列祖列宗?”

“那是朕百年之後的事情。”他無所謂地笑着。“您依舊是朕最敬愛的皇祖母,只是今天,孫兒才明白皇考當年對您的情感,又愛又恨。一面是至親,一面是心愛的女人與血肉相連的骨血。”康熙向後退了兩步,看向窗外,笑得蒼白。“若您的至親親手殺了您最愛的孩子,皇祖母,您設想一下,此刻您心裡的恨。看看您自己的手,那上面沾染的是您曾孫的鮮血。那是烙印。”

孝莊倒吸了一口氣。

“也將是你我祖孫間永世不可調和的裂痕。”砸碎了酒罈,康熙步履蹣跚地步出寢宮。

“皇上……”皇貴妃向前兩步。

無視一般地從佟佳氏身邊掠過,康熙的眼中沒有任何人。

“他說他恨我……他說他父親也恨我……”孝莊喃喃自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清……可是他們父子都恨我……”不止他們,連多爾袞都在怨她……

“太皇太后!”即使有德妃扶着孝莊,她還是踉蹌地退了好幾步。

一個恨字,終究是傷了所有人。德妃神色複雜地看着康熙的背影。

沈宛,莫是她以爲自己做了最好的選擇。也許她和皇上之間沒有明天,可是她這一抽身離開,丟給皇上的,又會是怎樣的災難,她又可曾想過?

一個孩子的代價,不管她留下與否,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間就已然橫生了裂痕。

若是她留下,皇上會爲她隱忍了失去孩子的疼;若是她像今天這樣離開了,皇上是否會將怨恨加倍還來?

未來擺在他們面前的答案,又是什麼?

可是,如果不離開又能如何?

孝莊擡起頭,看了德妃一眼。她不能後悔!絕對不能!即使現在已經面對了孫子的驚天怒火。要是他知道她對沈宛做的其他事情,他會怎樣來恨她?永遠沒有孩子,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又該是怎樣的傷痕?可是,她絕不悔!

“太皇太后!”德妃驚呼着攙住孝莊癱軟下來的身子。整個乾清宮頓時又亂做了一團。

興許她認爲自己已經抽身事外了,但是,似乎所有人都不這麼想,就像此刻坐在她對面的人。

來了納蘭家近一個月,沈宛第一次見到明珠。身爲長子的妾室,她並沒有資格見到這個權傾朝野的公公,可是,她是沈宛。

納蘭府有着與擁有它的主人相符的規模與氣派,雖不能企及皇宮那般的雕樑畫棟,但是卻也是平常人家不能想象的華麗。

是才子總有那麼一些酸味與癖好,而納蘭性德就喜竹。他住的地方種滿了竹子,而沈宛是唯一與他同住在竹園的人。他僅是說,不希望別人打攪了她。

在竹林的石桌上點上一盅檀香,其實這檀香是後來爲明珠準備的,對沈宛來說,再名貴的檀香也比不上竹子天然散發出來的香氣,再放上正在煮沏中的好茶,這已經是悠閒生活中最愜意的享受。

“其實我一直在好奇,爲何你會屈就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明珠未動沈宛奉在他面前的茶。

“是我高攀了。”

明珠並沒有否認沈宛的話。確實,在他心裡,即使這個女人是皇上心中所愛,但對於納蘭家來說,也僅是一個無權無勢,又失了貞節的女子而已。他確實想不通,他那個凡事追求完美的兒子會願意娶她。他承認這個女子讓人心動,但是,也僅此而已。

“明相今日來難道只是爲了和我討論這個?”沈宛淺笑着,目光瞥向不遠處席地而坐的歐陽屈。他在看書,可是她知道他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她這邊。

“太皇太后病倒了。”

然後?她低眉未語,似乎注意力完全沒在明珠所說的這件事上。

“皇上南巡迴宮三日,一直未理朝政,而是將自己關在寢宮中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明珠嘆氣。“然後他在醉酒的情況下頂撞了太皇太后,說了一些很不得體的話。”

“明相審詞度句倒是很得體。”聰明的老狐狸。“那您又希望沈宛如何?”

“你也是聰明人,我也看出來了,你和容若之間並不像一般夫妻那般。既然當初入了局,今日爲何又突然抽身?”

沉默了片刻,沈宛突然笑起。“我不想玩下去了。”

倒掉了冷掉的茶,沈宛再爲自己斟了一杯熱的。

“這不是你想離開就可以抽身的棋局,你必須問問規則允不允許。”明珠喝下面前那被冷茶。“事到如今,你連抽身的資格都沒有了。”

“明相,我已經置身事外了。”

“是嗎?那爲何留在京城?”

沈宛但笑不語,眉宇間淨是柔和。

“沈宛,你註定無法冷眼旁觀的。纔剛開始……”明珠起身,終是忍不住多看了沈宛兩眼。“可惜了,原本一個品若蘭花香在骨的才女,今天竟深陷如此泥淖。”

沈宛微笑着目送明珠離開。

本是品若蘭花香在骨的一代才女,卻讓這些銅臭的俗事負累了。你生活的世界太窄太小,見不到青天高陽。

父親也曾說過這樣的話。突然憶起了家鄉的老父,沈宛微微閃了神。如今是見着了青天高陽,可又是如何?

目光轉向歐陽屈,沈宛終於失去了笑容。

歐陽屈站起身子,緩步靠近沈宛。“姑姑後悔了?”

“屈兒是有疑惑?”沈宛反問。後悔?人生,怎有反“反悔”兩個字?即使是後悔,也只能硬着頭皮奔赴這場權力的修羅盛宴。

歐陽屈搖頭。

深吸了一口氣,沈宛問,“瑟兒和政兒如何了?”

“都很好。”歐陽屈皺了皺眉頭。

“真的?”沈宛清楚歐陽屈每一個情緒反應。

“有一點矛盾,但我能處理。”

“這樣便好。”沈宛凝視着不再冒熱氣的茶,茶涼了,香味便淡了許多。“我乏了,你也早些去歇息吧。”

待沈宛回到住處,屋中早已有兩人守候於此。即使躲在與世隔絕的地方,但想找她的人好像還是很多。剛送走了明珠,又馬上有貴客臨門。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但是還是請容若帶我來了。”裕親王看了納蘭性德一眼,擔心沈宛怪罪他。

“王爺是來找沈宛敘舊?”這應該算是再見故人吧。

“我只是想……”裕親王吞吐躊躇了半晌,“也許這樣對容若太失禮了,但是我還是想請你去見他一面。該解的心結,我們還是要解開不是嗎?”

沈宛沉默了片刻,望向納蘭性德。“他爲難你了?”

“御蟬,他終究還是個凡人。”即使他們的婚姻有名無實,但看在康熙眼中,他依舊是搶了他心愛女子的男人。此事無關風雨月,但這種感覺不好。

他們都是些看不透的凡人罷了。

沈宛走到書桌前,將白絹攤在桌上深思了片刻,提筆慢書,好似這封信寫得久一些,她就能多放任自己相思片刻一般。

“勞煩王爺了。”

收下摺好的絲絹,裕親王無奈地搖頭。“你又是何苦……”

“人間萬苦人最苦,既然都是苦,那又何須執意要誰一起?”都是苦字罷了。

若是真能相望天涯,該是有多好?

玄燁,放了你自己,可好?

放下了,他依舊是從前的康熙帝。什麼都變了,只是一切回到原點,多好……

“她好嗎?”兄長突然入宮,康熙定是猜到了他的來意。

“你好嗎?”裕親王反問。才幾日未見,他心驚皇上竟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康熙苦笑。“她好不好?”

“你覺得呢?”莫是他真以爲沈宛是因爲喜愛容若才嫁了的?的確,那兩人間有着難以言喻的默契,但是那與愛無關。

“她定也是不好受的……”這些時日,他沒了思考的能力,一切對他來說亂套了!只有無盡的痛苦陪伴着他,銷魂噬骨。

“她當然不好受,可是……”

“可是什麼?”

“皇上,您該明白她的,她一定與您細細說過的。”

“她說……她累了,她不會原諒愛新覺羅家的人,她讓朕放了她……”他搖頭嘆氣,無措地將手覆在臉上。生平最無助的無力感。“朕也好累。”

“她是個難懂得女子,可是若看透了她,其實她就如白紙一般。皇上,您比誰都要了解她,她是個死心眼的人,如果她認爲一件事對你比較好,那無論多困難,她都會去做。”

這,就是答案?

“對朕比較好?難道她認爲,現在這樣對朕比較好?”

“與國,她並沒有可以站與皇上一起在高處的資本,與家,她又怎忍心破壞了皇上一家的平和?太多閒言碎語,她又如何承受?天下人對皇上的責難,又讓她如何承受?她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正因爲如此,她才做不到。”握緊了手中的白絹,裕親王極力爲沈宛辯解。

“若是連陪朕一起面對困難的勇氣都沒有,何來情愛之說。”

“微臣是旁觀者,最沒有資格評判辯解什麼的人,可是我知道,她有陪你直面生死的勇氣,但卻獨獨害怕讓您面對衆叛親離的境地。對她公平一些,她纔是遭受最多的人。”將白絹放在御案上,裕親王退了出去。“微臣告退。”

盯着白絹許久,康熙輕緩地拾掇起。桃夭的香氣立刻朝他縈繞而來,他將白絹貼在臉頰邊,疲憊地閉上了眼。到此時,他纔有了腳踏平地的真實感覺。

顫抖的手抖開白絹。

惆悵悽悽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康熙反覆念着這兩句,然後輕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驚動了一直守在門口的李德全。

“皇上!”李德全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請皇上保重龍體!”

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但他硬生生給嚥了回去。這一口,代表命運的腥甜苦澀……他不信這樣的命運!可是如果這是她要他堅持的,那他願意承受。

她一個女子都能忍受的,他不相信他不可以?

“玄燁,你說的還算數嗎?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親自見我,那每當思念我的時候,你便會在二月時節去五臺山,對嗎?”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思念我。”

“做回你無情的帝王……”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玄燁,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她那日說過的話,不停地在他腦海裡迴旋。她是多久前就開始這樣掙扎的?是失去孩子後?還是從他們初識便開始?

悔了……

若他從未去攪亂了烏程的那個春,若他從未執著過,一直甘於寂寞地做他清清冷冷的帝王,如今她又該是多幸福?早該嫁人了吧?她合該是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一個或者好幾個可愛的孩子……

她從未一句怨言,可是事實卻是……他真真耽誤了她的一生……

若是上天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定不會再去招惹了她。就算沒有她的下場是一世清冷,也總好多現在的咫尺天涯,愛不成愛,恨不成恨。

愛與怨,今又是何物?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曾若相惜……

終是悔了,悟了,也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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