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壽宴前夕

轟——

記憶最後的片段碎裂,如刀劍劈碎鏡片,將那人的面容也碎裂成片,甚至拼湊不出原來的模樣而顯得有些猙獰。

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張愛玲說過,遇見那個人,你就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裡去,可心是開心的,在塵埃裡開出一朵花來。

那麼當年,到底是誰爲誰下了愛情的魔咒?到底又是誰甘心爲誰低到塵埃裡?又爲何,那塵埃裡未曾開出鮮豔的花來?

說不清了。

往事已矣,當年情誼是誰錯付,也早已湮滅在這時光流河中。

她嘴角微微揚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清冷而釋然。然後目光一瞥,落到一個水晶小瓷瓶上,只有拇指大小,裡面裝着透明的液體。

她眼神深了幾分,又將那小瓷瓶取了出來,放入懷中。剛剛想站起來,忽然想到什麼,一掌將那洞劈得更大,掏出一個更大的箱子,然後不發一言的站起來。

轉身便看見了慢慢踱步過來的慕容於文和慕容琉風。

“爹。”

她很平靜的叫了一聲。小時候她不懂事,總是不給慕容於文好臉色看。如今想來,那些年說那些話該有多傷他的心?彼時她整天就知道圍着那個人轉,對誰都愛理不理。到最後她闖下大禍,期待的那個人卻早已沒有了行蹤。彼時她才知曉,原來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那些從一開始就對你冷言相向的人。而是原本對你笑臉相迎最後卻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拋棄你,那纔是最深的傷害和疼痛。

慕容於文看着她,眼中有深深的感嘆。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慕容琉風再見到她,心境已然不如昨晚的激動,但目光仍舊殷切而動容。

“姐姐,你回來了就不要走了。這麼多年,爹一直讓人打掃你的琉緋閣,任何人都沒有踏足過,你用過的東西爹也不許任何人動。就連那個慕容…”察覺到這個時候不宜提那個女人,他立即又改口道:“姐,你回來住吧,我們都很想你。”

鳳君華望着他,想起這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她就站在一旁,見他小臉皺巴巴的覺得一點不可愛,便說了一句。

“真醜。”

當時她娘剛給產後虛弱的麗姨娘,也就是慕容琉風的生母寫藥方,聽了這話立即就皺眉輕責道:“不許胡說。”

她閉上嘴巴,面上卻是不以爲然。產婆倒是在一旁呵呵笑道:“三小姐有所不知,這小孩兒剛出生的時候五官沒有長開,都這樣,何況小公子還是早產,不足月,所以看起來皮膚就多了些褶皺。等過一些時日長開了,也就漂亮了。”

她雙眸亮晶晶的,“真的嗎?”

“當然了。”產婆抱着那小孩子,笑得一臉溫和。

“三小姐您出生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呢。”

她立即哼了聲,“纔不是呢,我出生的時候比他好看多了。”

娘寫好了藥方,回頭嗔她一眼。

“還在胡說。”

她癟了癟嘴,目光又落在剛剛出生的嬰兒身上。

“我可以抱抱他嗎?”

“這…”

產婆猶豫的看向牀上的麗姨娘。

“不行。”

開口的是她娘,“你又不會抱孩子,萬一摔着了怎麼辦?”

她不服氣,“誰說的?我纔沒那麼沒用呢,我就要抱。”她不管不顧就去產婆懷裡搶那孩子,她娘在一旁驚呼。

“緋兒,不可。”

她踩了那產婆一腳,趁着產婆呼痛之時就將孩子搶了過來。麗姨娘已經嚇得坐了起來,“三小姐…”

“緋兒。”

她娘也走過來,她卻將那孩子抱得穩穩的,擡頭對娘道:“娘,你看,弟弟喜歡我抱着,他還在笑呢。”

她娘怔了怔,低頭見那孩子果真對着她在笑,雖然臉上皺巴巴的,但還是看得出來他笑得咧開了嘴,顯然很開心。

“那你就抱着吧。”

娘坐下來,對她道:“緋兒,記得,他是你弟弟,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他,保護他,不許任何人欺負他。”

她看着懷中那孩子清澈漂亮的眼睛,重重點頭。

“娘,你放心吧,我會的。”又想起什麼,走過去。“娘,給他取個名字吧。”

“這得讓你爹來取…”

恰在此時,慕容於文走了進來,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便笑呵呵道:“這孩子纔剛一出生就跟緋兒如此親暱,不如就由緋兒來給弟弟取名吧?”

他溫和的看過來,“緋兒,可好?”

“這…”

她娘皺了皺眉,看向躺在牀上的麗姨娘,麗姨娘很善解人意的點點頭。

“能得三小姐賜名,是這孩子的福氣,妾身沒有意見。”

她聽了十分開心,想了想,偏頭看見枝頭上的鳥兒翩然飛去,奔向自由的藍天。她從小就沒怎麼出過家門,因此特別渴望外面的世界。

這孩子…

“就叫琉風吧,慕容琉風。”她看着懷中的孩子,“但願他以後像風一樣無所拘束,自由自在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一生不由自主,就讓這孩子替她完成她的願望吧。

當時一屋子幾個大人都沉默了。

慕容琉風這個名字也就在大家的沉默中上了宗蝶。

麗姨娘身體不好,明若溪那兩母女又時常來挑釁滋事,娘時常就要去照顧麗姨娘的身體,以免麗姨娘被那兩個女人迫害。慕容於文又公務繁忙,甚少顧及慕容琉風。照顧這孩子的重任,也就落在了她頭上。

她由於出生便有意識,說話走路都比普通人都快了好幾倍,想當然的覺得所有嬰兒都應於她一般成長速度,於是對慕容琉風的教導尤其苛刻。

在慕容琉風三個月大的時候,她就逼着他說話,他說不出來她就生氣不給他東西吃,然後娘知道了,反而罰他不許吃飯。下一次,她就不敢再‘苛待’慕容琉風了。

慕容琉風六個月大的時候,她就逼着他走路,把他放在地上,鬆手他就摔倒了,然後他就哭,她立即就在一邊吼。

“不許哭。”

然後那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睜着一雙漂亮的鹿兒眼委屈的看着她。她被他看得心軟,只得又將他抱起來好言好語的寬慰。

雖然她強制性的嚴格教育讓那孩子吃了不少苦,但也有好處,那孩子被她訓練得果真比普通人說話走路早。不過七八個月,便已經口齒伶俐脆生生的喊姐姐了。

姐姐。

慕容琉風剛會說話的時候,喊的第一個人不是爹不是娘,而是姐姐。

猶記得,當初她聽到他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她有多開心多激動。

這是她的弟弟,她一手帶大的弟弟,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弟弟。

或許是因出生就失去了太多東西,所以她對屬於自己的東西有很強烈的佔有慾。就像當年她以爲被沐輕寒搶奪的母愛,因此對沐輕寒冷言相向總是想方設法陷害他要將他趕走一樣。

她抱着慕容琉風,對他說。

“記住,你只有我一個姐姐,其他人什麼都不是,知道嗎?”

其他人,自然是指慕容琉仙。

慕容琉風一個還不到一歲的孩子,懂什麼啊?他只知道從出生起就跟在姐姐身邊,姐姐雖然有時候對他嚴厲了些,但一般情況下還是對他非常好的,所以他很聽話的點頭。

“知道了。”

她立即笑得眉眼彎彎,很溫柔的摸着他的頭,說:“小風乖,以後姐姐會疼你護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她那時那樣說着,也的確做到了,將慕容琉風保護得嚴嚴實實的。所以兩姐弟感情非常好。到慕容琉風一歲的時候,很鄭重的對她說。

“姐姐,現在小風沒能力,保護不了你。等我以後長大了,一定會好好保護姐姐,不讓任何人欺負姐姐。誰讓姐姐不開心,我就讓他不開心。”

彼時她聽得心口一熱,那麼小的孩子啊,應該在母親懷裡被當心肝寶貝呵護的孩子,卻被她教育得過早得成熟。

這樣對他來說,到底是福是禍?

如今這孩子長大了,長成一個翩翩儒雅的少年了。

她看着他,眼神微微恍惚起來,然後雙手一鬆,懷裡那些木匣子琵琶等物全都掉在了地上,她沒有理會,只是衝他招招手。

“小風,過來。”

慕容琉風眼睛一亮,連忙跑了過去。她長開雙臂,將他牢牢抱住。

“姐。”

再次感受到幼時溫暖的懷抱,慕容琉風不由得眼眶溼潤了。

“你終於想起來了,你終於記得我了…”

鳳君華眼角微澀,想起她失蹤那麼多年,這孩子卻還一如既往的那麼依賴她信任她。真好,他沒有被那兩個女人禍害,他還好好的活着,還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

真好。

她最疼愛的弟弟,還是她的小風。

“姐姐。”慕容琉風緊緊的抱着她,壓抑了十多年的感情洶涌而來,讓他胸中堆積了莫名的酸澀以及狂喜的激動。

鳳君華拍了拍他的肩,然後微微推開他,見他眼眶微紅一副委屈的樣子,不由得失笑。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哭鼻子?也不嫌丟人。”

慕容琉風吸了吸鼻子,拉着她的手臂撒嬌。

“丟人就丟人,我不在乎,反正姐姐不會嘲笑我的對不對?”

她只是搖頭不語,然後又問道:“我當初留給你的劍譜你可練習沒有?有沒有偷懶?”

慕容琉風立即指天保證道:“絕對沒有偷懶,我日日都在勤加練習,不信你問爹。”

慕容於文也走了過來,看着鳳君華,一時之間也有些感觸。畢竟是從小放在心尖上寵着的女兒,昨日初見之時她未曾想起他,昨晚封印解開後又發生了那麼多事,相隔十二年的父女之情此刻在眼中氾濫,他眼角也忍不住有微微淚痕。

“緋兒,這些年,你受苦了。”

鳳君華抿了抿脣,搖頭道:“我從前也覺得苦,後來習慣了,就不覺得那是苦,反而是一種歷練。”

她表情很平靜語氣微帶蒼涼後的釋然,“真正的苦,在心裡。所以…”她看着慕容於文,眼底微微動容和歉疚。

“爹您纔是真正的苦。”

畢竟已經十九歲了,不可能像小孩子一樣受了苦見到父母就抱頭痛哭。況且她冷清的性子也不許她做出那麼幼稚的舉動。

慕容於文眼中溢滿了澀然,而後想到了什麼,道:“對了,你看看你娘吧。我把她葬在…”

“不用了。”

她卻搖頭,目光遙遠而森冷,像出鞘的冷劍,閃爍着陰狠的殺意。

“大仇未報,我有何顏面去見娘?”

雲墨側頭看着她,眼神溫柔而憐惜。

慕容於文搖了搖頭,“緋兒,我和你娘都希望你平凡單純一些,不要…”

“平凡?”她冷笑,“我既生而不凡,又何來的平凡一說?當初您和娘就是顧及太多,纔會被人一步步欺負到頭上而不敢反抗。如今我回來了,就不會再走從前的老路。他們欠我的,我會十倍百倍的討回來。”

慕容於文想說什麼,但看她雙眼決絕,深知她的性格,遂只得無奈的嘆息。

“罷了,你想做什麼便去做吧。爹就算拼上這把老骨頭,也會護你周全。”

鳳君華心中動容,轉過身去。

“爹,你回去吧,這幾天我就住在家裡。”

一個家字,讓慕容於文險些忍不住落下淚來。曾經多少年,她不當慕容府是她的家,不當慕容府所有人是她的家人。然而十二年過去了,當年那個一意孤行憤世嫉俗的小女孩兒長大了,也終於能夠把這個地方當做她的家。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連連點頭。

“好,你好好休息,晚膳的時候我讓人來叫你。”

他又看了看雲墨,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對慕容琉風道:“風兒,別打擾你姐姐,跟我回去。”

慕容琉風有些不捨,但見姐姐這麼疲憊,也只得道:“那姐姐,我就先走了。”

等兩人都走了,雲墨纔將她攬入懷中。

“想哭就哭吧。”

她心裡壓抑了太多仇恨,雖然昨晚發泄了一通,但十二年的時間已經將那些仇積壓堆積得重於泰山,那短暫的發泄如何夠?

鳳君華輕笑了一聲。

哭?

她以爲她早就不會哭了。

就在十四年前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她就已經流乾了一生的淚水。

雲墨嘆息一聲,最終沒有再說什麼。

將剛纔那些挖出來的東西抱着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裡什麼都沒變,妝臺,牀,小几,還有牆上掛着她的繡品…

她隨意瞥了眼,目光落在湘妃榻上。

小時候,娘經常坐在那裡發呆,目光遙遙望着一個方向,眼神裡寫滿了憂傷和落寞。

她那時候不喜歡天天呆在屋子裡,總喜歡往外跑,然後弄得渾身髒兮兮的,娘又嘆息着讓人給她沐浴換衣服。

她覺得,只有在那個時候,娘纔是最溫柔的。

爲了捕捉這難得的溫柔,她刻意更頑劣,將自己渾身弄得更髒。

……

那時年幼,就真的只是年幼…而已。

她深吸一口氣,將懷裡所有東西放下,然後打開那個大盒子。頓時一陣強光照耀,幾乎逼得人睜不開眼睛。

那是一匹布,一匹稀世珍品。

天下有三匹絕世錦緞。

一爲煙水錦。很柔軟的名字,顧名思義便是說那錦緞如水溫軟又如煙飄渺輕柔。所謂煙柳如水其顏若彩,便是指這煙水錦。

二爲天華碧。很闊氣的名字,讓人聽着便想起廣闊的天地又華章灼灼的絢麗之景。天水之色姣姣如華,故而得名。

三爲流雲鍛。這名字與煙水錦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聽起來更爲單調卻又更爲廣義一些。是指其波光熠熠流動如水,才得以此名。

這三匹布都爲獨一無二的真品,其中有一個共同點,便是這幾匹布都是紅色,豔彩奪目,美麗逼人。

如今鳳君華手上的,便是流雲鍛。

這是當年他離開的時候送給她的,說是給她日後做嫁衣。

她手指觸碰在那光滑的綢緞上,觸手溫潤如玉,又流動着碧波一樣的水紋,由指尖傳遞的溫柔直直抵達到心尖,讓人整顆心都忍不住柔軟起來。

“你說,姜婉英壽辰之日,我穿這流雲鍛做成的衣服可好?”

之前魑離已經告訴她,姜婉英壽辰,他會到。

這流雲鍛不能作爲她的嫁衣,那就作爲最後的告別吧。也該是時候,和過去一刀兩斷了。

他站在她身邊,目光落在那流動如水的流雲鍛上,而後溫潤道:“你穿在身上,定然會豔冠羣芳。”

她擡頭看着他,流雲鍛光芒閃爍,他眼神似乎也有流水一樣的光芒閃動,以至於她無法看清他眼底流動着的情緒到底是什麼。

“你不吃醋?”

他笑笑,然後很誠實的點頭。

“我不光吃醋,而且還喝醋,喝了很多。”他拉着她的雙手,一雙眸子流動如水。“我不想那麼美麗的你被那麼多人看到。”

她一怔,臉頰浮現淡淡紅暈。

“我怎麼覺得,你現在越來越會貧嘴了?”

他將她攬入懷中,閉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溫暖。

“雖然我會吃醋,但我不會阻止你。”

她心中一片柔軟,伸手抱住他的腰。

“只有一次,僅此一次。”

“嗯。”

良久,她從他懷裡出來,然後手指一挑,將那小木匣子打開,頓時露出裡面那些玲琅玉翠金釵玉石。她很輕易的從那一大堆裡面找出一塊玉佩,上面刻着龍紋,背後一個墨字清晰可見。

是當年她陰差陽錯從雲墨懷裡偷走的那塊玉。

不是銀白色,而是玉白色。

那時她仍得急,慕容琉風也只是遠遠瞥了眼,再加上陽光折射,才錯認爲是銀白色,倒是讓她鬧了好大一個烏龍。

後面伸出一隻手來,將那玉佩接過,仔仔細細看了半天,才道:“虧得你當時沒氣得將它給融了。”

“那時我功力不足,怎麼融?”

她心虛的不敢告訴他,其實當時她還真的想過把這玉佩給融了,只是嫌太麻煩,所以纔將它給藏了起來,目的是眼不見心不煩。

他只是笑了笑,眼神裡有種洞察一切的光,然後將玉佩塞入她手中,“不許再扔了。”

她很溫順的保證,“絕對不扔。”

他笑笑不再說話,然後目光一頓,從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拿出一個木偶。

那是他親手雕刻的,依稀還是她幼時的模樣。那時她還在睡覺,他便坐在旁邊將她的睡顏刻在腦海裡,然後又用刀子一刀刀將她刻畫在木偶上。

鳳君華抿了抿脣,將那隻木偶拿過來。

他送給她的東西,除了那塊玉佩和那對耳環,其實都非常樸素而簡單,但每一樣都意義非凡。年幼的她懵懂不明,隱約覺得沉重而不敢去面對,所以只能將那些東西伴隨着所代表的情誼深深埋藏。

那是一個久遠而深沉的夢,她不應該擁有。

雲墨盯着她,見她牢牢的抱着那木偶,神情溫柔又帶幾分莫名哀傷。

他什麼都沒說,又從那盒子裡拿出一隻紅玉珊瑚簪,做工精緻而精細,尤其這珊瑚紅得似血,一看就是花了大量時間精力尋找來的。

“這是大哥送的。”

她自動的解說。

這紅玉珊瑚簪是大哥本來是大哥送她的五歲生日禮物,只是那時候離她的生辰還差將近半年,大哥只得提前送她。

他目光閃了閃,有些酸味的說道:“他對你倒真是不錯。”

她聽了有些好笑,“他是我大哥嘛,自然對我好了。”

只是那個時候她不識好歹,總是給沐輕寒臉色看,把他的真心當做別有居心。

見她神色黯然,顯然是想到了不好的回憶,他又從木匣子裡找出了一對耳環,那是他送的。

鳳君華抿了抿脣,目光落到匣子裡面的一把梳子上。

那也是他送的。

她將那把木梳握在手上,指腹摩挲着當年他雕刻的他的容顏,眼神如琉光芙蕖般劃過款款柔軟。

“以前我收到的那些禮物全都是價值千金,唯有這梳子看起來最普通,意義卻最深重。”所以即便當年她以爲和他天涯陌路,還是將這梳子珍藏了起來。

即便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觸碰過它。

他低頭看着她,將那把梳子拿過來。

“我給你梳頭吧。”

她怔了怔,“你早上不是纔給我梳過?”

“那不一樣。”

他將她按坐在梳妝檯前,執其他親手爲她製作的黑木梳,緩緩穿梭她黑如瀑布的髮絲,很快便挽成了一個簡單大方的髮髻,並將那紅玉珊瑚簪斜插入雲鬢間。鏡中她面容沉靜而絕美,不施粉黛卻仍舊掩飾不住眉眼間的風華萬千。

他忽然輕嘆一聲,“我現在後悔了。”

她有些莫名其妙,“什麼?”

他彎下腰來,在她耳邊低聲道:“我覺得,你還是如從前那般模樣最好。如今這般容色絕代,我得費盡心思給你剪掉多少桃花?”

厄…

她忍不住翻白眼,從鏡中看見他眉目精緻如雕刻,眼神如幽潭般深邃,隱匿着吸引人的幽光。

“那你乾脆也易容算了。”她轉過身來,雙手捏着他的臉,略帶幾分鬱悶的說道:“省得頂着這張妖孽的臉,到處招惹女人。”

他失笑。

“行啊,易容術還是你在行,夫人,勞煩你親自動手吧。”

她嗔他一眼,耳根子浮現淡淡紅暈,暈染得眼波如水如醉。

“別亂叫,誰是你夫人?”

“自然是你。”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然後慢慢下滑,落在她脣上。她仰頭閉上眼睛,啓脣迎合他的吻。

時光正好,繾綣溫柔。

接下來好幾日鳳君華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練功,雲墨自然夜夜闖伊人香閨。慕容府有暗衛,卻連他的身影都捕捉不到,況且鳳君華特意讓離恨宮的人守在慕容府周圍,也不需要那些暗衛接近。其實他倆相處本就正大光明,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但鳳君華顧及慕容於文,終歸還是有所收斂。

浴火劫已經順利渡過,原本只要她勤加練習,很快就能更上一層樓,只是鳳凰往生之力讓她功力大大受損,想要練至從前的境界,怕是還要一些時日。

轟隆——

石門開啓的聲音響起,有人走了進來。

她盤膝而坐,渾身紅光大盛,並沒有睜開眼睛。知道這間密室的,除了她已經過世的師父和娘,她就告訴了雲墨。

雲墨站在門口,見她身子開始旋轉,頭頂上隱隱有金光破譯而出。直到額頭上又現出那晚的火蓮,光芒卻淡了幾分。上次她突破封印,接收容納了師父傳給她的功力,纔將十幾年前練功走火入魔的魔性給祛除乾淨,反而功力更精進幾分。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使用了往生之力以後還未功力喪失形同普通人。

一個時辰後,她慢慢停下來,身上的光暈也淡了下去,額頭上那紅蓮也消失無蹤,睜開眼看見他,微微一笑。

“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亥時了。”

“這麼晚了?”

鳳君華有些訝異,她酉時三刻就進入密室練功,如今竟然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了麼?

雲墨拉她起來,目光落在她的眉心上。

“剛纔你眉心上顯現的就是紅蓮嗎?”

鳳君華點頭,“我娘說過,一旦渡過浴火劫,眉心便會顯現出紅蓮標誌,可以隨心所欲的使用業火。別說一間屋子,便是一座城,想要燒燬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只不過這有違天和,殺戮太重,所以若過多使用業火,會損傷自身。”她不在意的一笑,“若渡過了情劫,這業火便不再是一般的業火,連三味真火也是不及的。燒物燒人,還可燒神燒魂。簡單的說,就是能讓人神魂俱散。”

她聳了聳肩,“但我娘說,如果真的用紅蓮業火將人燒至神魂俱散,是會受到自己功力反噬的。輕者經脈受損武功盡失,重者七竅流血而亡。所以這紅蓮業火,也就一個花架子而已,畢竟誰都不願意殺敵一千自毀八百。”

其實還有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也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渡情劫。

雲墨點點頭,“出去吧。”

鳳君華回頭看了一眼,這密室是當年師父和娘爲她建的。那年師父算準她即將遇天雷劫,所以建了這密室幫助她練功,待天雷落下之時,她便只得生生承受。師父爲了讓她少受點苦,便擺了天極八卦陣法,將整個慕容府屏蔽在結界之內,也是爲了防備有天眼神通之人窺測到天現異象而懷疑,徒生變故。

待天雷劫過去後,師父和娘也都受創不小。偏偏禍不單行,魔宮的人和明若溪聯手暗殺。若非師父早有防備,恐怕她也活不了。剛歷天雷劫,她需要運功調息。師父將她送入密室,然後獨自一人對抗那些人,娘則是去保護慕容琉風。

那是一個血火刀劍相撞的夜晚。

那是廝殺和絕望的夜晚。

那是改變她命運的一晚。

不,不止是魔宮,玉晶宮。還有…皇室的手筆。

天女之命,或許早就不再是秘密。

她在密室裡練功,忽然覺得體內火燒火撩的痛,她當時便是一驚,真氣走岔,體內那股強大的氣流頓時震得她氣血翻滾哇的噴出一口血來。然後她知道她中毒了,接着就是走火入魔。在魔性突現的一剎那,她迅速封印了自己的內力,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

剛走出密室想要去找師父,火兒就回來了。

然後她毒發。

……

一切都安排得那樣天衣無縫,環環相扣,她如何能不中計?

鳳君華閉了閉眼,最絕望的時候,她想起離恨宮。然而她卻悲哀的發現自己自作自受,離恨宮總部並不在京城,而且未避免被人發現,她身邊幾乎都沒有讓離恨宮的人貼身保護。偏偏她因爲那個原因,在那似乎已經下令出動離恨宮大量高手去殺雲墨。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在那一刻,對此有了深刻的認識。

所以有時候想想,當年其實是她自作自受。若她沒有派人去殺雲墨,若她沒有不相信火兒,說不定她喝了火兒的血就能解毒,然後師父不會因功力受損再與那些人交手而深受重傷,最後也不會爲了壓制她的魔性而將一身功力傾囊相送,最後身死力竭。娘也不會死…

她恨那些人,但更恨自己。

“走吧。”

她轉身,踏出密室。在石門關上的一瞬間,她手指發力,火紅的光繚繞而出,瞬間將那密室傾覆。

明天過後,這裡的一切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夜色濃郁,一輪彎月明亮而皎潔。

鳳君華翻了個身,身後是他溫暖的懷抱。

“你不回驛館嗎?”

他低頭凝視着她,“爲什麼要回去?”

“你明天不是應該從驛館再到皇宮嗎?按照規矩,宮裡應該會派人來迎接。你總不能跟我一起從慕容府出發吧?”

“爲什麼不可以?”

雲墨眨眨眼,“還是…你不想我跟你一起出現?”

她很平靜道:“爹不希望我跟你在一起,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是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會無緣無故的如此反對我跟你的事。而且那天晚上我說要嫁給你,他態度好激烈。就連當年我放火燒了普濟寺,我爹也就是責問了我幾句,卻沒有發如此大的火。”

她平躺在牀上,聲音幽幽而嘆息。

“爹從小就疼我寵我,什麼好的東西都往我屋子裡送。無論我做了什麼事,犯了什麼錯,他頂多就是責備幾句,從來都不會用那麼嚴厲的語氣對我說話。”

她目光暗淡了幾分,“小時候我總覺得他們欠了我,我要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後來我才知道,我的任性和自以爲是,讓我身邊的人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娘,師父,大哥,還有我爹…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卻承受了五年我的無理取鬧和怨恨。如今我回來了,他還是一心愛護我,我不想讓他傷心。”

雲墨沒說話。

她轉過身來,黑暗中看不見他的神色,鳳君華試探道:“你生氣了?”

雲墨笑了笑,嘆息道:“我怎麼可能對你生氣?”

她眨了眨眼睛,然後眼神一暗。

“我倒希望你生氣。”

“嗯。”

她抿了抿脣,“從前爹和大哥,還有…他們什麼都縱容我,我甚至都分不清是非對錯,公理黑白。”所以她纔會肆意傷害那些對她好的人,從來看不見他們轉身的背影有多落寞哀傷。

他手掌觸碰在她臉上,低頭看着她。

“青鸞,有些事可以順心而爲,但有些事卻不可以。”他手指沿着她的眉心慢慢下滑,落在她脣上,輕輕道:“經過那麼多事,我相信你可以分得清是非黑白,良知與正義。就像你從前殺人,你不也知道他們無辜麼?你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壞。人們常常在道德和良知的天平不斷徘徊,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有時候明明知道那是錯的,卻還是身不由己。”

他將她攬入懷中,在她耳邊柔聲說道:“一個人犯了錯不要緊,若你不知道你自己錯在哪兒,那纔是真正的無可救藥。同樣,有些錯我們即便知道不可觸碰,但仍舊身不由己而觸碰禁區。你可以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無辜和可憐。所以…”

他目光幽靜如夜,隱匿了重重漩渦。

“有些錯,不必負擔,但必須承受後果。”

她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他卻微微一笑,眼神裡剛纔那種深邃莫測的光已經消散。

“你心裡揹負了很多原本不應該由你揹負的秘密,既然那些事帶給你的只會是永久的痛苦,那不妨就說出來吧。有些錯與其藏在心底成爲永不能釋懷的負擔,倒不如將它徹底祛除。”

她若有所思。

他卻突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不由分說便低頭吻上她的脣。

她眼睫顫動,卻還是乖順的張口迎接他。

時間不多了,她想要趁着這不多的時間來給予他自己所有的溫柔,彌補那十二年的空虛寂寞以及可能未來生命裡那虛妄的幾十年。

月色漸漸浸沒在雲層裡,窗外的風徐徐吹進來,帶來一陣涼意。她忍不住往他懷裡靠了靠,手心觸及一片溫熱,她面色微微有些紅。他手指落在她腰上,身上的裡衣已經被他靈活的褪去。輕柔的吻從她眉心一點點往下,帶起她肌膚一陣陣顫慄。

“子歸…”

她輕聲呼喚他的名字,期待他能溫柔的安撫她的慌張害怕。

“我在。”

他體貼的將懷抱向她展開,將她的身子包圍得密不透風。

她躲在他懷裡,感受着那樣纏綿而溫純的悸動。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肩膀,面色酡紅而嬌喘,不由自主的吐出聲聲呻吟。

空氣裡渲染着灼熱的氣氛,烤得她渾身也似火一般紅而燙。

迷迷糊糊中,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天亮再走,現在…”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曖昧而低沉,隱約幾分旖旎狎暱之味。她聽得面色緋紅耳根發燙,別過眼不敢看他。他見了,只是輕笑一聲,而後又帶着她陷入更迷幻深沉的美夢裡。

……

她疑惑的側頭看他,和之前那幾天一樣,每次到最後,他都會剋制自己的停下來。他怕會傷到她,她卻心疼他的忍耐。

“子歸,你不用這麼…”

他緊緊的抱着她,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慢慢平復了激越的心跳,才道:“明天壽宴,你需要一個好的精神狀態。”

厄…

反應過來後她又羞紅了臉。

他似乎未有察覺,繼續在她耳邊低沉道:“我怕我會剋制不住自己…”

她聽得更加臉熱心跳,忙伸手捂住他的脣。

“別說。”

他眨眨眼,在她手心輕輕一舔,她似觸電一般縮回了自己的手,他卻比她更快的含住她的指尖。

她渾身一顫,黑夜裡也能看見她臉色紅得可以滴血。他似乎極爲得意,這才放過了她,帶幾分笑意道:“這個時候來害羞,已經晚了。”

她嗔他一眼,卻說不出反駁的話。都與他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況且也都是她心甘情願的,實在沒必要再矯情下去。

“我哪裡害羞了?”她很快平靜下來,斜眼睨視着他,帶幾分調笑意味兒。“那天晚上可是你…”

話還沒說完,毫不意外的看見他耳根子浮現淡淡紅暈,然後低頭報復性的在她脣上一咬。

“你是嫌我對你太過憐惜了?好,既然夫人有所求,那麼爲夫就…”他邊說又邊去脫剛纔給她套在身上鬆鬆垮垮的衣服,大有來戰三百回合的意思。

她不躲,目光清亮而平靜的看着他,似乎隱約有些期待。

他卻進行不下去了,只得搖頭嘆息的倒在她身側,有些不甘心的咬着她的耳朵道:“你現在得意,總有一天我…”

“別給我說那些大話。”

她挑眉,眼神裡挑釁意味十足。

“算了,不想要就算了,你說得對,我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不然明天被他們看了笑話可不成。”

他覷了她一眼,目光又漸漸變得溫柔。

“睡吧。”

“嗯。”

她當真閉上了眼睛,原本練功過後就有些疲憊,再加上剛纔那番糾纏,她的確累了,便很快進入了夢想。

他卻沒有睡,而是安靜的看着她的睡顏,眼瞳裡的神色卻越來越幽深。

這幾天她似乎有些異常,尤其對他表現得十分熱情大膽。

若是從前,這樣的變化自然是他樂見其成的。但在她恢復記憶之前,她和他還不算濃情蜜意,她甚至偶爾排斥他的觸碰。但她恢復記憶以後,似乎就刻意的想要與他親密,再親密些。

他能感受得到,她在愧疚,她覺得對不起他,所以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他。

當然,他不會認爲她會拿感情來報恩或者還債。

她向來都是如此的理智而冷靜。

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才更加擔憂。

他不覺得她欠了他什麼,就算他以前沒有發現她的秘密,依她的性格,大抵還是會對他不理不睬。真算起來,其實是他一直在對她死纏爛打逼着她不得不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青鸞。”他望着她的容顏,喃喃自語。

“打開了你的記憶會讓你更痛更無法揹負,但我以爲能夠讓你更坦然的面對一切。然而如今的你,卻讓我看不透…”他眼神更深了幾分,似自言自語,卻又更像是在訴說已經預料某種結局而微微深諳。

“千萬不要是我想的那樣,否則…”

------題外話------

好吧,我又失算了,先給大家道歉,明天鐵定壽宴,表打偶,偶淚奔着去碼字~

第四章 顏諾之死第六十四章 生死不棄,再次白髮(精)入v第一章,希望大家稀飯。第五十二章 害羞第四十四章 用永世的生命來愛她第九章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第五十章 大鬧壽宴第九章 雪災第五十一章 我的心還在跳動,她就活着第十一章 情深若海第十八章 驚天秘密(高潮必看)第四十七章 醉紅塵(兒時記憶)第十九章 那時初遇( 必看)第四十一章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第三十四章 撲倒與被撲倒第十一章 車中旖旎第五十八章 記憶復甦第三十二章 喜歡她是我一個人的事第二十五章 仇恨之源第十一章 車中旖旎第四章 顏諾之死第五十六章 夢中仙第五章 爲她辯護第三十五章 禁忌之戀第五十八章 記憶復甦第十八章 心有靈犀第九章 癡心只爲她第五章 大婚第三十二章 救贖與深情第六章 美人出浴第二十四章 生產,清醒第二十九章 夢迴前世第九章 雪災第五十五章 鳳凰泣血,情劫(高潮)第三十九章 什麼是愛情?第六十六章 誰對誰負責?第十四章 羞辱顏如玉第四十六章 纏綿第四十九章 你愛我嗎?第三十四章 他是我的人,不許其他人染指第十九章 那時初遇( 必看)第二十七章 愛你太累,我想換個人愛第五十五章第八章 告訴我,我是誰?第三章 不想錯過你第六十四章 生死不棄,再次白髮(精)第二十四章 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第二章 國喪第二十八章 千影歸來第三十章 雲依之死第三十章 忘了從前,還有未來第三十九章 解開封印第二十六章 暗夜迷情第十七章 生死劫第六十二章 大婚(二)第六十章 他給她做的嫁衣第五十四章 遊湖第三章 不想錯過你第五十七章 各方涌動第六十一章 真相大白(必看)第五十二章 破了這棋局,放你在心底第十二章 守護,是我愛她的方式第三章 多方算計第二十三章 在意,誰是贏家?第五十二章 破了這棋局,放你在心底第二十六章 真正的臥底阿昭(必看)第六章 深謀遠慮,偷渡過境(必看)第五十五章 戰場相見第十五章 繼位女帝第二十五章 仇恨之源第二十三章 障眼法第三十六章 吃醋第三十三章 不顧一切留她在身邊第一章 洞房花燭,鴛鴦共枕第二十六章 身世第四章 大婚前夕第二十三章 障眼法第一章 小產呼呼,終於寫完了,開卷第一章,算肥更吧?麼麼噠~第五十八章 她是你的親妹妹(必看)第二十三章 障眼法第一章 洞房花燭,鴛鴦共枕第十四章 送她出宮第四章 顏諾之死第十章 擋了我的路,就該死第五十七章 五識已喪,四肢已殘第十章 不願讓你揹負第十六章 賜死沐清慈第十三章 登基第三十三章 你是我的第二章 我娶你(已修)第十章 不願讓你揹負第三十章 迷亂第一章 相思之痛第十六章 脣槍舌戰第三十二章 喜歡她是我一個人的事第十章 牢中擒沐清慈第五十四章 生死黃泉,永不相見(精)第十七章 生死劫第五十七章 各方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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