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看着側躺在地上的李小雯,她的身體顯得比龍淵記憶中更小,也許是晚上要帶孩子白天又要操勞教會的事務,她也比記憶中更瘦,從這個側面看去,竟是如此象躺在竹牀上閉目抽大煙的藍素素,龍淵幾乎可以想象到傑克第一眼看見李小雯的驚喜。她的臉色由白轉青,一絲冷風沁到龍淵手指上,這是李小雯微弱的呼吸。
龍淵劍指一轉搭到她頸側的大脈,儘管血液流動得越慢越無力,但手指上仍然可以感到從體內傳出的輕微搏動。龍淵心裡燃起了希望,他喃喃地念着:“還有救……還有救……”一邊伸手到身後拍拍阿圖格格的腿,把正在哇哇哭叫的孩子交到她手上,然後從腰囊中挾出一張符紙,咬破中指在符紙上寫出一道止血符。
他左手扶李小雯坐起來,右手劍指夾着止血符短促一振,符紙立刻起火燒成白灰,白灰剛剛在晚風中飄起,龍淵的右手就變指爲掌把符灰納入掌心,送入李小雯的口中;又乘着手指上的血還在滴出,解開李小雯頸上的衣釦,在她胸前飛快地寫下水德星君符,然後用手掌緊貼血符壓在她胸口,一道雄渾溫和的天師道內丹正氣涌入李小雯體內,李小雯果然嘴脣一動,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龍淵輕輕把她的頭托住,自己把臉湊過去對她說:“小雯姐,我是龍兒,我來救你出去……”
李小雯睜大雙眼,水靈清澈的眼睛裡,是充滿了迷惑不解又有一絲安慰喜悅的眼神,她的嘴脣動了一下想說話,可是說不出聲音。龍淵又對她說:“孩子我們已經抱好了,你看,在那裡……”他指了一下抱着孩子的阿圖格格給李小雯看:“現在我帶你離開這裡,不會有事的……”李小雯聽到這裡,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露出一個信任的微笑,然後用眼睛看着營房裡面,費力地說道:“黑……枕……頭。”龍淵二話不說,放平李小雯在地上,飛快地衝去她剛纔逃出來的營房,抱出一個黑布枕。
龍淵回來後抱起李小雯,帶着大家跑到營地側面,幾腳踢開着火的柴堆,從牆邊拉出一架還沒有燒燬的大板車,把李小雯放到大板車上。阿圖格格從地上撿幾個盾牌跳上車,把孩子放到李小雯懷裡讓她抱着,再用盾牌蓋住她全身,龍淵轉身看看大家,他看到的是兩個堅定的眼神。
說話已經沒有必要,他左手持盾右手拔刀,首先衝出去爲大板車開路,向燒起熊熊大火的營門猛衝。
中軍望樓上的指戰將領楊秀清忽然又聽到下面後營裡一聲巨吼,傳來一聲少年的狂呼:“擋路者死!”
然後一個黃頭髮少年出現在亂軍之中,手上的黑刀象帶着吞噬生命妖力,刀過處死傷遍地;另一個身材高大的黑髮少年推着大板車飛奔在黑刀之後,不避刀箭高呼勇進;車上半蹲着一個十五六歲的美豔少女,雖然只有一個人和一張弓,從她手裡發出的箭卻象一羣隨時致命的毒蛇,控制着十丈內的生死;他們只走直線,車過後留下一條血路。
楊秀清看着這一幕,心裡讚歎道:真是猛龍,用兵只該用這樣的兵!他又細細向車上看去,三個少年拼死從自己營中搶出只是一輛大板車嗎?他看到一個滿身鮮血的女人蜷縮着躺在車板上,懷裡緊緊抱着一個孩子。楊秀清腦子裡飛快地把上帝會重要的女性人物濾了一次,好象沒有這個女人,他不解地皺一皺眉心:拼了小命就爲了救一個女人?想到這裡禁不住說:“哼,還是小孩子……”
隨着忍刀無明發出威力剛猛的十字斬,攔在大營前門封鎖通道的幾排着火板車被炸開一個缺口,龍淵帶着大家衝出金田大營,蔡月和大花背早就在營外守候,他們結成馬隊向東方飛奔離去。
很快來到潯江邊,本來就不明亮的新月已經沉在西山,天上現出越來越明亮的銀河,柔和地映照着銀光閃閃的潯江。
龍淵把李小雯帶向東方的潯江邊,是爲了用地理上的真水,和方位上的真木之氣,對她命中陰金削木的死局進行破解。他們停下車,龍淵把李小雯抱起,慢慢走入星月下的潯江。
水浸到李小雯的身體,本來全身無力的她擡起雙手勾住龍淵的頸,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龍淵小聲在她耳邊說:“小雯姐,你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想,靜心聽我念咒……”
李小雯卻睜開眼睛,臉上帶着溫柔的微笑看着龍淵,這眼神讓龍淵心神一蕩。三年前曾經有一張一樣的面孔,在同樣的月夜靠在我肩上……三年前那一夜的擁抱,讓從此以後的新月,都會看見我寂寞地張開空空的臂彎……
李小雯極力把臉貼向龍淵,又黑又亮的眼睛睜得很大,注視着龍淵的眼睛深處。她從嘴裡吐出斷斷續續的氣息連成聲音:“傑克少爺……”
龍淵的淚水奪目迸出,他知道李小雯的眼裡看到的不再是這個世界,這將是李小雯的最後遺言。龍淵再也無法凝神唸咒,他靜靜地站在江水裡,把耳朵貼到李小雯嘴邊,生怕聽漏一個字。
“今夜是七夕……要給女兒乞巧……你終於……”
李小雯沒有再說話,她輕輕閉着眼睛,臉上帶着微笑靠在龍淵的肩上。她全身軟下來讓龍淵感到手上突然沉重了許多,只有一雙手臂緊緊相扣,永遠抱着傑克的肩。
蔡月打開李小雯的黑布枕,裡面有一件舊衣服,包着一件新做好的兒童肚兜,肚兜中間繡着一對七彩鴛鴦,還夾着七八個用各色花繩編成的蝴蝶結和花朵。
原來古代每年七月初七,女孩子除了逛燈會遊玩之外,都會悄悄地聚在一起,對着月亮擺開香案,供上鮮花水果拜月,這種風俗稱爲乞巧。這一夜,每一個女孩子都會在拜月香案前,擺出自己巧手製作的刺繡手工以祈求得巧;這時也會和姐妹們比試一番,看誰的手藝最靈巧,最後將會把這些親手製作的精美玩具互相贈送,以示姊妹的情誼。李小雯的黑布枕中包着的物件手作,無疑是女兒今夜要乞巧,爲了送給女兒而準備的一番心思。
她捧着小包袱走到龍淵面前,龍淵頓時明白了李小雯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仰頭看着天上的銀河和繁星,但無盡的淚水依然沾溼李小雯的臉,滑落靜靜的潯江。
龍淵等人衝出金田大營不久,兩支上帝會的援軍就從思旺鎮和江口鎮殺到,其中思旺鎮五百人由馮雲山和林鳳翔帶領,洪宣素和藍素素等人也一齊前來救營。
在兩路新力軍的快速配合下,很快清剿了攻入大營的團練。洪宣素心急如焚地去清點她負責的女營,清點結果近一半女兵戰死,李小雯失蹤。她瞭解過情況後,馬上來到藍素素身邊,悄悄告訴她有人看到龍淵救走李小雯和她的女兒。
藍素素在思旺鎮收到金田大營告急,卻找不到龍淵和他的朋友,心裡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知道龍淵要去幹什麼。無論李小雯是不是死於今晚,她能夠被龍淵救走還是讓藍素素十二萬分的放心,因爲她知道龍淵一定會盡全力照顧她們。
可是她不明白龍淵救李小雯爲什麼要偷偷去,救了之後又一去不回,她猜到已經會算八字的龍淵也許對她有誤會,只是更希望可以當面問個明白,也希望親眼看看李小雯和孩子,可是這樣一來傑克必然貼身跟上,最後只會發現事情的真相,馬上破壞眼下要做的事情。這時龍淵接走了李小雯和孩子,應該是對藍素素最有利的佈局。藍素素前後左右盤算一番後,還是決定先壓下這件事。
傑克不時向洪宣素問起李小雯的事,洪宣素只是支吾說剛打完仗,現在找不到她的屍體,大概是躲起來了,傑克也不好再說什麼。
士兵忙碌地打掃戰場,洪宣素介紹營中主要將領給藍素素認識,藍素素不太意外地發現,楊秀清和蕭朝貴的面相上果然有雄霸天下的氣勢,只是沒有機會見到洪秀全,否則她基本上可以知道那一萬兩黃金能不能收回。
藍素素也從談話中知道,金田鎮屬於桂平縣,而潯江兩岸的桂平桂南兩縣裡,現在居然有上百支團練武裝,其中有洪門人馬,有土匪山賊,有當地鄉紳自組的團練,還有鄉間信奉各種神靈的教派。上帝會經過馮雲山多年奔走,已經組織了近兩萬教衆,成爲當地最大規模的外來教會,因爲上帝會保護從外地到廣西討生活的客居人,所以目前還不斷有新隊伍來投奔。
上帝會勢力的壯大,是對當地鄉紳利益的極大衝擊,而當地人和外來客居人的爭鬥日日升級,現在已經發展到雙方自組軍隊互相攻閥,官府方面稱之爲土客械鬥。但官府從來無力控制土客械鬥的發生和規模,只是一味欺上瞞下,閉着眼睛當看不見。
這時有女兵請洪宣素回女營,她帶着藍素素一起進了女營後,營門就緊緊關上。安清遠和馮雲山楊秀清等將領一起分析剛纔的戰況,傑克站在女營門外看着營裡發生的事情。
女營各處的火剛剛撲滅,還在冒着硝煙。營地中間的空地後面,已經整整齊齊擺好了八行牀板組成的方陣,牀板上排列着剛纔陣中戰死的上百女兵,靜靜地躺在月光下。活着的人幫她們換上了新衣裙,每一個女人的牀邊,都擺放着她們爲七夕乞巧準備的刺繡玩具。
幾十個重傷的女兵互相扶持着,靠坐在營地中間;還有幾十個傷得不重的女兵輕聲傳喚着口令,列隊站在營地的另一面。女營裡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只有營地中間的一行香案上,七爐清香緲緲升到半空,然後被晚夜吹散。
洪宣素走到隊前,向着月亮和陣亡的女兵敬了三杯酒,然後帶領還能列隊的女兵連續七次下跪。藍素素知道這是乞巧拜月的風俗,洪宣素當她是姐妹纔會請她一起入營,所以她也跟着一起七跪七起。
當女兵們站起來,陣中開始傳出暗暗的抽泣聲。一個女兵跪下後站不起來,她抱着洪宣素的腳突然放聲大哭,仰頭對洪宣素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們沒有來救我們,一個男人也沒過來啊!”
洪宣素怒目看向營外,心裡知道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可是爲了軍中士氣,她卻不能挑起內部不和,只是憋在心裡一陣刺痛久久說不出話。她沒有擦臉上的淚水,扶起地上女兵說:“站起來……你給我站起來,我們女人不比男人差,爲什麼要等人家來救我們……”
洪宣素跳到桌子上大聲說:
“哭什麼,都不要哭!外面的人是我們的老爸、老哥、老弟,還有我們的兒子,他們已經守在外面,敵人攻進來的時候,首先死的就是他們!有男人保護我們,是我們女人的福氣,可是沒有這個福氣的時候,就不能只會哭和埋怨!今天我們死這麼多人,不是因爲沒有人來救我們,是因爲我們的力氣不如男人。姐妹們,只要我們手上有洋槍,我們就可以打勝仗!只要不和男人比力氣,我們什麼都比男人強!”洪宣素的雙眼象噴出怒火一樣看着藍素素,藍素素知道她在諮詢自己是否能爲女營買到洋槍,藍素素會意地向她點點頭。
洪宣素向着月亮大吼:“我洪宣素向天發誓,從今天起,女營不再打敗仗!”說完轉過身向着女兵說:“我一定會把洋槍交到你們手上,讓你們揚眉吐氣地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