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誅靈兒扎穩步伐，將乾坤刀扛在肩上。這全然是偶然舉動，卻令在場所有判官，不自覺地一怔，彷彿時光又回到了十八年前，這架勢，分明與當年的水凌空一模一樣！
龍得開說：“我知道你，可花嫵媚的死跟俞鼻無關，跟服罪宮無關。”
誅靈兒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阿水、嗯哼叔叔還有映月，他們在哪兒？”
龍得開說：“沒錯，我都知道。”他頓了頓，“你過來。”
誅靈兒向他走去。
龍得開將他帶至廣場中央，指着自己的眼睛：“你要的，全在這雙眼睛裡。你說俞判官害死了你同伴，可我看見的，卻是他爲了弄清楚你的事，連命都丟了。這筆賬又怎麼算？”
誅靈兒冷道：“我跟你來不是爲了聽這些。”
龍得開忽然乾笑兩聲，雙手泛出了白色光芒：“你打碎了招牌，劈爛了磚瓦，又把四位判官打成重傷。我龍得開多少也要爲這一切挽回點顏面！”
“顏面？”誅靈兒已將乾坤大刀橫在胸前。天上的太陽似乎也有那麼一瞬，黯淡了些。
龍得開臉色白了白，一口血氣涌上來。他動動嘴角，將它嚥了回去。手上的白色光芒陡然暴漲，廣場四方也嗡嗡作響，似有龍吟，似有鬼嘯，聲音四面八方，由遠及近。
誅靈兒四五丈外的空間，不斷有光芒閃耀，像一張張白色的格子巨網，一展開便即消失，巨網前仆後繼，不斷嘗試向他逼近，卻總會被某種無形的勢力拒之門外，如此這番，周而復始上演。
龍得開嘴脣咬出了血，白芒更盛了。他整個人都陷進了光裡。腳下石板也突然下陷。
誅靈兒皺了皺眉，猛地扭轉身子，雙腿下沉，用左掌在胸前的刀面上重重敲了一下。
日光彷彿又黯淡了些，廣場地表像被人剝了一層皮。周圍閃爍的光芒統統在這聲震耳欲聾的敲擊聲中，敗下陣來。
龍得開身上的白芒散了，他雙眼黑了黑，終於吐血。
誅靈兒提刀躍到他跟前，厲聲道：“說！”
龍得開顫了顫，一口氣被壓得喘不過來。他彎腰，誅靈兒的手已閃電伸出，抓住他胳臂：“我輕易不叫你死！”
而龍得開竟全身酥軟，軟的似沒了骨架。誅靈兒不禁一驚，收斂殺氣，以爲他死了：
“你怎——”
突然，龍得開軟綿綿的手變得無比靈動，像鉗子似的鉗住了誅靈兒手腕，並放出白芒纏住了他，死死纏住了他。刀已脫手！
龍得開敏捷異常，就地一滾，已遠遠掠開。雙足站穩時，他已開始施展了那獨步天下的擒拿法——囚龍樽！
“龍得開！”誅靈兒叫道。他想掙起來。但白芒化成的巨網又將他壓了下去，按在了地上。與此同時，地下也有網狀一樣的東西迅速滲出，與他身上的相接。
整個地牢廣場，居然就是一張無形的囚網。誅靈兒困在網中央，身上白網與地牢大網連通的那一刻，已漸漸變成一個倒置的“樽”，再大的力氣施在“樽”上，也會立刻被它導散，導給廣場下千萬根交錯縱橫的“網絲”承受。
誅靈兒掙扎幾下就放棄了。他的臉貼在地上，眼角已去到了大門外，找到了花嫵媚。
“對不起，我鬥不過他們，他們太會騙人了。”他一遍遍想着，失敗令他感到深深的絕望，他流下了淚。
龍得開走來，像勝利者一樣居高臨下。
“誅靈兒，你還有什麼心願？”他問。
“阿水、嗯哼叔叔還有映月。”誅靈兒說。
龍得開道：“好，我告訴你。十八年前，水凌空與神界的戰神陽天，於文基城外決戰，一招落敗而亡；嗯哼八年前涉嫌刺殺我國要人，在地牢關了五年，三年前已被處決；映月——十八年前已經死了。”
他平靜地講着，誅靈兒眼淚一直流。
“神界在哪兒？文基城在哪兒”他問。
“你在一萬米的夜空俯瞰，地平線上有座像星星一樣閃亮的物體，那便是神界文基城。”龍得開說。
“地牢在哪兒？”他又問。
“你身下。”龍得開又答。
“殺媚姐的兇手是誰？”
“洛亞崖堡的斷雲王。”
“你爲什麼告訴我這麼多？”
“因爲你即將進入地牢，即將赴死。”
“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請說。”
“替我好好安葬她。”
“可以。”
誅靈兒不再說話了。龍得開於是唸了幾句咒語，“囚龍樽”再放光芒，就着地面，慢慢將他壓了進去，壓進了地牢。紅光一閃，乾坤刀也不見了。
龍得開深吸了幾口氣，調理好氣息後，又在整座廣場又佈施了三層巨網。他相信，這樣嚴密的囚牢，縱然誅靈兒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一下子逃脫。
地牢暗無天日，突然一道白芒自上而下。誅靈兒就這樣被牢牢鎖在了原來鎖嗯哼的地方。
地牢又騷動起來了。
聲音全部來自對面石壁。
“嘿！果真又一人被龍得開弄了進來！老瞎子，真有你的，料事如神哪！”
“烏雲天地一朝亮，衝開囚籠號角響！一朝亮！一朝亮！他一進來，白芒將這陰暗地牢全部照亮！不正是‘一朝亮’的寓意麼？”
“瞎子，預言全文怎麼說來着？”
“烏雲天地一朝亮，衝開囚籠號角響；乾坤顛倒日月移，又見新陽換舊陽。”
“到底什麼意思？瞎子！”
“我迄今只想明白了前兩句，後兩句——”
“那前兩句是說這個人，能帶我們衝出囚牢！”
“預言指的應該是這樣。”
“可惜我們瞧不見他長什麼樣。喂！新來的兄弟，說句話吧？”
誅靈兒全身上下捆滿了鐵鏈，只有一顆腦袋露出來。此際他仍沉浸在無邊無跡的痛苦之中，什麼聲音都無法令他醒來。
“嗨！架子倒挺大的。”
“大夥，瞧上頭！龍得開那賊又布多了三層天網！”
“嗯，看來這傢伙來頭不小。”
“可是這裡三層，外三層的，不是我說泄氣話，連放個屁都透不出去！”
“預言自有預言的道理。大夥也不必費力猜了。”
“喂，老瞎子！你不會爲了解悶，編來唬我們的吧？要知道，爲了這兩句話，我可捱了不下十頓板子！”
“隔壁的叫得最囂張那個，三天前被龍得開修理，現在還沒醒來！”
“你要這麼說，老子還斷了一條胳膊呢！”
“我瞎了一隻眼！”
“我被打掉了六顆牙！”
“我鼻子歪了！”
“諸位！我們這是幹什麼！叫上面人取笑嗎？現在最重要的是靜下心來，等過幾天，我看能不能跟他對上話······預言······一向很準的。”
“我相信他！三年前他就說過，戰魂和夷魂的幾個大人物會遭殃來着，現在你們看，螳螂和那個託什麼姆，不就比咱們先死了嗎？”
“哈哈，是極是極，這些消息真叫人痛快！”
“所以我相信老瞎子。難道大夥不想搏一搏，嚐嚐外頭的新鮮空氣，活在陽光下嗎？”
“好！我願意搏一搏！”
“老瞎子！全靠你啦！”
“好好！諸位，我老瞎子雖瞧不見陽光，卻也甚是懷念外面的花香。”
他們一番談話，牆對面的人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第二日，龍得開來看誅靈兒。當他看到石壁裡的他無精打采、一蹶不振的樣子，終於放下心來。現在只怕打開牢房請他出來他也未必理睬，一個人若然對在外面世界生活的興趣都喪失了，那地牢倒不失爲一個好歸宿。
“誅靈兒。”他說，“她長眠的地方，非常美麗。”
誅靈兒微微一顫，首次擡起頭來。龍得開發現，眼前這個人與三年前嗯哼的神情，竟驚人的相似。
“謝謝。”他說，頭又耷拉下去。
龍得開轉身走了。地牢這天，出奇的寧靜。
又過了一天。
重罪區終於有人悄聲道：“喂！新來的兄弟？”
沒人迴應。
“你叫誅靈兒是吧？”
沒人迴應。
“你不說話不要緊。畢竟我老瞎子剛進來時，也整整七天沒開口說話。覺得這個世界對自己太不公平，心想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就算死了，也不見得有人會爲自己掉一滴眼淚。”
儘管沒回應，老瞎子還是自顧自說：“你一定是身邊最愛的人不在了吧？龍得開說她長眠的地方很美，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好想看一看。”
牆對面傳來了鐵鏈抖動的聲音。
老瞎子喜道：“她一定是位很美麗的女孩子吧。我猜她很愛笑，笑聲也一定很好聽，偶爾也會撅起嘴罵人，通常她一生氣，你就不敢造次了。”
鐵鏈又動了動。
“她心地一定很好，有時甚至太好，以至於別人即使傷害了她，她也一笑而過。她不是不會記恨，她只是認爲天底下，到底好人比壞人多，歡樂比苦痛多。”
“你們不是本地人吧？‘誅靈兒’可不像本地人的名字。你們大概來自很遠的地方，不知你的家鄉美不美？”
“美。”牆對面的誅靈兒終於說話了。
周圍傳出了欽佩聲與笑聲。
“你們不遠萬里來到這裡，是爲了什麼呢？”
“找阿水、嗯哼叔叔和映月。”誅靈兒說完，又陷入了哀傷。
“嗯哼叔叔？總喜歡‘嗯哼’、‘嗯哼’的嗯哼叔叔？”
“老人家，你······認識他嗎？”誅靈兒聲音大了起來。
老瞎子笑道：“認識。自然認識，跟我做了五年鄰居。對了，你可知道，現在鎖着你的地方，就是當初鎖他的地方。”
“這裡？”
“嗯！世事造化，真是無比奇妙。他當初常常唸叨的小鬼，如今竟長這麼大了，你一定是他口裡常提的，愛用袖口抹鼻涕的小鬼吧？”
“他······他提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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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老瞎子感慨道，“他常說，三人裡頭，你最頑皮，卻也最勇敢。”
牆對面的鐵鏈簌簌抖動，裡面竟似有哭噎聲。
“唉。你果然最頑皮，最勇敢，同時也最愛哭。”
“老人家，他還說過什麼？”
“唉！他說了很多話，他用一月時間，似乎把一生的話都說盡了，後來再沒說過一句話。他一直說，對不起阿水，對不起你們，說這一切從開始就是個錯誤。我問他是什麼，他又不說。一直自言自語，斷斷續續說你們小時候的事。”
“其實誅兄弟，這些話，現在說來已經沒太多意義了，對麼？嗯哼是個怪人，卻也不壞，至少，也總應該等到你來。”
“他······他是怎麼死的？屍身在哪兒？”
“唉！嗯哼兄死得很慘，但也沒什麼痛苦。被一個叫斷雲王的人，一掌擊成了血霧。”
“斷雲王！又是斷雲王！我誅靈兒——我誅靈兒——”他過於憤慨，拼命拉扯鐵鏈。
“誅兄弟！”老瞎子適時道，“誅兄弟你是否想報仇？”
“報仇——我能報仇？”
“爲什麼不能？”老瞎子大聲道，“區區地牢，難道就困住你了嗎？”
“我——我——”
“你是誰？”
“誅靈兒。”
“你要用什麼報仇？”
“我······我······我有刀！”
“很好！什麼刀？”
“乾坤刀！”
“嗯？”老瞎子聲音滯了滯，四周罪犯都不一而同，發出“嗚嗚”的驚歎聲。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妙哉！妙哉！老瞎子我，對預言後半句，總算明白了些——乾坤顛倒日月移，又見新陽換舊陽。乾坤刀！原來是乾坤大刀！哈哈哈——”
“老人家——”誅靈兒忽然問，“你能幫我？”
老瞎子笑聲倏止：“什麼叫我能幫你？你是預言之子！你存在世上的理由就是轟轟烈烈大幹一場！”
“什麼預言之子？”
“預言之子，命運之臣！是帶領我們衝出囚牢的人，是引領我們走向何方的使者，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使者？”誅靈兒說，“我只想報仇。”
“誅兄弟！”老瞎子激動地說，“你知道自己仇人是誰嗎？”
“斷雲王，陽天。”
“好。”老瞎子說，“你告訴我斷雲王是誰，陽天是誰？”
“不管是誰，總要死在我刀下！”
“嘿嘿！我想誅兄弟還不知道吧。斷雲王，是這個國家的中流砥柱，真正的硬漢，除了魔王，誰也不敢動他。陽天更是了不得，你的阿水，水凌空都不是對手，你想想，那是何等人物？”
誅靈兒隔着石牆，陷入了沉默。
“老人家，我該怎麼做？”
“你應該問問自己，你該怎麼做？”
“我······我······”
“或許你先想想，怎樣從這裡脫身！”
“我······我現在心好亂······”
“無妨，你好好想。你是預言之子，自有預言之子的辦法！預言，向來不會差的——”
通道悉悉索索，有獄卒走來，地牢頓時陷入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