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很有些暖意了,最直觀便是姑娘們已經換上了清涼飄逸的襦裙,這人卻還穿着晚冬的薄襖。男人身形單薄,臉上也不見什麼血色,料想是身體不大好。
封九介紹道:“這是應琛,我朋友,這間賭坊就是他的。”
應琛說不上長得多好看,但未語先帶三分笑,看起來很是溫柔親和。十七抱着方纔賺到的幾張銀票,有些緊張地看着應琛。
應琛很是喜歡小孩子,給他抓了一把糖蓮子,摸摸十七的頭,看上去滿眼喜愛。
封九和他打商量:“你喜歡嗎?喜歡送你。”
十七怒視他。
應琛問封九:“你孩子?”
封九大驚失色:“你不要污衊我,我怎麼可能有這麼醜的兒子。”
應琛奇怪:“不是你的孩子,你怎麼做主把他送給我?”
封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於是他轉頭去徵求南翼的意見:“雖然我養得起這麼個小屁孩,但我覺得還是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最重要,我給這孩子找了個好人家,你看怎麼樣?”
南翼聽完,真的低頭去看十七,一副認真考慮並且預備徵求十七本人意見的樣子。十七心中危機感叢生,扭臉抱住南翼不撒手了。
真是好一齣“母子情深”。
封九磨磨牙,覺得自己和一個孩子過不去真不是他心眼小,實在是小孩子真的是很沒有眼力見。
封九也不急着說明來意,先給應琛診了脈。南翼對醫道略知一二,她看封九的模樣,似是對應琛的脈案熟得很。
南翼其實很難想象封九會把什麼人的脈案記在心裡,他一直號稱自己學醫只爲求財,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句話。修道人他收靈石靈器,普通人他要金銀翡翠,手黑的令人髮指,什麼醫者仁心在他這都是黃口白牙的空話。封九收錢不手軟,敷衍的也毫無愧疚,向來是走個過場都是奢侈,能讓這位爺伸手診脈,簡直堪稱奇景。
可封九不光認真診了脈寫了方子,還很大方地給了應琛一個青瓷瓶,裡面是滿滿一瓶黃豆大小的藥丹。
封九把該交代的交代完了,這才問:“你媳婦呢?”
應琛笑言:“跟幾家女眷約好了今天去郊外慈濟寺上香,一大早就出門了。”
封九聞言一怔:“上香?歡娘?”
應琛像是也覺得有些好笑:“可不是。”
南翼聽他二人對話,也有一二猜測:“你身上妖氣,來自你夫人?”
應琛提起自家夫人來笑眯眯:“是啊,是個性格很好的妖怪。”
應琛從袖袋裡掏出快巴掌大的玉簡來:“歡娘說你應當這兩天會來,讓我把這個給你,說是你要的東西。”
封九接過來掂了掂,轉手拋給了南翼。他衝着南翼獻寶一樣一努嘴:“禮物。”
玉簡裡是近幾年各地木靈的異常波動,時間地點原因推測寫的一清二楚。和南翼近幾年探查所得頗有出入。
南翼有些驚異,封九洋洋得意:“我說了要幫你的,怎麼樣,有沒有覺得我是個很可靠的男人?”
南翼:“......”她哄孩子一樣在封九腦袋上摸了一把,笑道:“多謝你。”
封九看起來對她表示感謝的方式很是有些不滿,但更多的還是亢奮,像一個終於得到糖的孩子,滿足又不知足。
南翼在研究玉簡裡的內容,應琛便和封九聊了起來:“聽說你殺了個鬼修?”
封九眉梢一挑:“你消息未免也太靈通了點。”
應琛垂眸淺笑,很是不謙虛:“晏城這一畝三分地的事都弄不明白,我還混什麼?”他說着,低聲提醒了封九一句:“歡娘說,那女人身上的功法很奇怪,不是現有的鬼修幾種流派中的任何一種,她沒見過,可能背後另有靠山。”
封九無所謂道:“他若是沒有靠山,我還真未必去費這個功夫。”
應琛一個文弱書生,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和他心有九竅是分不開的,他心思一轉,問:“你怎麼和聶氏扯上關係了?”
“這可不是我惹事。”封九說:“是他們來找我的,我這純屬懷璧其罪。”
封九不欲多說,他來此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正欲告辭,邊聽應琛語帶猶疑:“若是聶氏,有個事我想和你說一下。”
“什麼?”
應琛斟酌了一下,欲言又止,餘光往窗邊掃了一眼。封九目光一垂,意識到可能事關重大,擡手在這方寸大的房間裡補了個隔音陣。
“大概五年前,陛下忽然下旨封了一位國師,在皇宮東邊圈了塊地,建了一個占星臺。”應琛說:“你們可能不太瞭解,當今這位還是皇子時,母親受一樁巫蠱案牽連被賜死,最恨的就是鬼神之說,方外又大多不涉塵事,便覺得世上修道人都是招搖撞騙之徒。所以突然開始推崇天相占卜,我覺得有異,便查了。”
應琛頓了一下,道:“受封的是個聶氏旁支的子弟,但主事的應該不是他,我再往下查,線就斷了,應當是被滅了口,聶氏我招惹不起,便沒再詳查。”
南翼於此等事上一竅不通,下意識看向了封九。殊不知這般反應落在了應琛眼中,就是另一番計較了。
“從我這幾年下山所見來看,大黎正值鼎盛,皇權穩固,不到需要依憑修真世家來鞏固統治的地步。”封九說:“那便很可能是合作。”
封九問應琛:“你的推論是什麼?”
應琛攏了攏衣袖,咳了兩聲,開口說話語氣仍是溫潤平和,他的目光在南翼身上停留一瞬,答道:“推論終究只是猜測,終歸不若親自去看一眼。”
這話似是意有所指。封九閒散散地坐着,百無聊賴把玩着腰間玉佩綴着的流蘇,似笑非笑地擡眼打量一眼應琛。
應琛坦蕩蕩和他對視。
南翼把手中玉簡放下,垂眸應聲:“聽聞皇宮處處集天下巧匠之大成,倒是一直不曾見過。”
言下之意便是要親眼去看一眼占星臺了。
封九臉色仍是不大好看,他雖在笑,但眼睛裡的溫和已經盡數冷了下來,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索性低下頭,似乎對袖口的紋路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封九,他笑着擡起頭:“繁花美景,可否與姑娘同行?”
應琛衣袖半掩面,遮住了兩聲輕咳,也遮住了眼中的淺淡笑意。
人道少年逐香塵,不知長情絆人心。
應琛側目,隔着門廊,瞧見一個翠色衣裙的身影輕快地朝着此處來,心裡陡然如青芽破冰而生一般,面向着天際萬丈霞光明媚起來。
他笑着向門外忐忑地朝裡探頭張望的女子招招手:“歡娘,來。”
應歡擡步又止,怯怯地看了一眼南翼,略退了半步,俯身給南翼行了個大禮:“浮霄山鳥族應歡見過朱雀大人。”
原是山間翠鳥成妖,南翼打量她一眼,送了她一顆妖族修行用的月華石。應歡接了,心中很是驚喜,捧着石頭歡天喜地地跑到了應琛跟前。
兩人成婚多年,仍是濃情蜜意,看得封九好生羨慕。
大黎建朝,並未更改都城,皇宮也是在宛朝皇宮基礎上改建的。封九盤腿坐在一處宮室的屋頂上指點江山:“這邊當年住的可是宛朝長平帝的貴妃,天下第一美人,寵冠六宮。”
十七把頭一昂,不屑道:“什麼天下第一美人,肯定沒我南翼姐姐好看。”
封九深覺英雄所見略同:“我也這麼覺得。”
南翼完全不想搭理這兩個人,她往東看,那裡有一座高臺,平地起了兩層樓高,月光下顯出溫潤的玉白色,想必就是應琛所言的占星臺。
臺子上有一閣樓,建的闊氣,重檐八角,其上飛雕火鳳盤金龍,四面雲紋粉飾紫氣東來,其下蓮開千重引天光,四方檐角鎮四象表四方安穩,當真是恢弘氣派。
題名“接天閣”。
有人踏着月色往占星臺而去。
封九起身站到她身邊,順着南翼的目光看過去,笑道:“看這架勢,像是后妃,地位應當不低。”然後他似乎有些疑惑:“這地方若真是事關重大,怎麼會讓一個妃子來這裡,趙先啓不是不怎麼踏足後宮嗎?”
南翼想不大明白:“這和他進不進後宮有什麼關係?”
“男人啊。”封九感嘆一聲:“何況他還是個皇帝。倘若這地方真得那麼重要,能讓一個女人這麼大張旗鼓地進出,要麼這個女人對這件事有利用價值,還得是重要價值,要麼......”封九摸摸下巴嘿嘿一笑:“要麼這女人是趙先啓的心上人,得此一個夫復何求的那種心上人。”
南翼想了想,肯定道:“你傾向前者。”
“是啊。”
“爲什麼?”
封九指着那宮妃身後的儀仗:“這個架勢,不是皇后。若我是趙先啓,喜歡上一個女人,喜歡到可以把所有事情都不加遮掩的地步,那我會有兩種選擇。一是讓他榮寵一聲,尊皇后位,二是此生藏在身邊,不入後宮,不封妃。”
然後他聲音放輕了,倒像是在自言自語:“若是真喜歡一個人,那人便是至高無上,捧着尚顯不足,怎麼能讓她受屈居人下這般的委屈,會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