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迷霧之城(十)

這是妙妙頭一次主動伸手去抱他。

慕聲怔了一下, 不敢動了,連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輕, 全部的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覺到妙妙摟著他的腰, 用力緊了兩下, 低聲道:「今天都沒去成花折,等慕姐姐他們回來,讓他們給你複述一遍?」

原是爲這個。

他心裡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來沒人在意,現在竟有人比自己還上心。

他頓了頓, 很乖地應:「嗯。」

凌妙妙完成了安撫, 準備抽回手,他手臂卻飛快地一夾, 將她的手無賴地壓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沒再掙扎,在昏暗的燭光下,以這種古怪的姿勢搭著他, 忽然小聲道:「子期, 你是不是害怕聽那個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經過半, 他應該可以猜到後面是如何的急轉直下。

他尋覓了那麼久的真相,臨到跟前, 卻近鄉情怯了。

半晌沒聽見他有迴音,她伸出手指, 戳了戳他的胸膛, 睫毛忽閃了幾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很久了。」

他不作聲,留戀地反覆摩挲著她的腰側,將那裡摸得熱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後將她一攬,一把壓進懷裡。

妙妙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寢衣,還是剛纔隨便套的,二人的身體緊緊貼著,她覺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動物的掙扎。

「嗯,我怕。」他的聲音忽然低低地從頭頂傳來。

凌妙妙頓了頓,不掙了,仰頭看著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身?」

說完,覺得有點人微言輕,補充論證似的,在他冰涼的脖子上輕輕啄了一下,不太熟練,警覺得像是叼蟲子的啄木鳥。

他一僵,手臂登時收緊了,那一下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仰著脖子等了半晌,也沒等來第二次。

他頓了頓,睫毛微微顫了一下,有些委屈:「沒了嗎?」

「……什麼?」凌妙妙空出來的那隻手正在玩他寢衣上綴的黑色珠子,驟然聽到發問,滿臉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燭光中勾了勾脣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望著她,眼中泛著水色,故意道:「……我連陰溝裡蟑螂都不如,算什麼英雄……」

凌妙妙望著他的眼珠裡果真浮現出了怒火:「人家蟑螂還覺得自己活得怪滋潤的呢,哪兒像你……」

說罷,又覺得心裡酸澀,情緒上了頭,勾著他的脖子又親又咬,好幾次嘴脣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結,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這才撒開手,沒什麼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說的什麼屁話。」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識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頸上的幾個淺淺的牙印,呆住了,背後一陣涼。

她大概是讓黑蓮花教歪了,總是在衝動想打他的時候,下意識上的卻是嘴……

還沒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壓住了。

少年吻著她的頭髮,隨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頸側,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腰,在她耳側剋制地問:「再來一次好不好?」

*

「請您留步。」慕瑤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故事裡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

老頭略一沉思,問道:「慕方士想聽哪一節?」

「在房間裡,趙公子找慕容氏談判,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老頭撫了撫額頭,強笑道:「不瞞您說,那珠子裡的記憶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許多事,還是小老兒自己捋順,猜出來的。」

「那按照您的拼湊,他們大約說了什麼呢?」

他嘆了口氣,道:「趙公子逕自去問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隨即據實告知。說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瑤一眼,「說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點不太確定,音節在嘴裡將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適時接道。慕瑤臉色蒼白,但沒有打斷。

「對,魅女。」老頭眼睛一亮,有些緊張地詢問道,「這魅女,是妖吧?我只怕講出來引起恐慌,只得刪去了這一節。」

慕瑤神色複雜,指尖下意識地撚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現實:「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無淚,若痛極悲泣,只會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淚裡,纔會有一顆血珠子。」

他頓了頓,擡擡手,示意老頭繼續。

「趙公子的臉色很難看,只反覆問她,爲什麼要蠱惑自己,爲什麼要騙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會兒,說自己沒有,可趙公子不信,似乎是負著氣,不久後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趙公子爲人自傲自負,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爲主的猜測,難免有些固執己見,剛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亂想。

而魅女美豔絕倫,天生就是蠱惑人心的胚子,她強辯自己是真心,又有幾個人會信呢?

慕瑤和柳拂衣一時無言,半晌,柳拂衣對著慕瑤耳語了幾句,後者轉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遠了,柳拂衣才低聲問:「那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可有異狀?」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咂嘴道,「剛生出來的時候,皮膚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髮長得蓋住了額頭,也不哭,長得是古怪得很吶。可是第二日的時候,就變得和尋常嬰兒一般模樣了。」

「哦對了。」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比劃起來,「這孩子小時候,頭髮長得忒快,一夜之間便從肩膀長到後腰,離開花折的前一日,他娘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猶豫了很久,纔給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麼樣的剪刀?」

老頭回憶了一下:「就是農人剪草的那種剪刀,只是剪刀軸子上,刻了個彎彎的月牙。」

「斷月剪?」柳拂衣低聲喃喃,暗自詫異起來。

慕瑤回來了,問:「那趙公子到底叫什麼?」

「這倒不知道,只是聽慕容氏有一次喚他『輕歡』。」

趙……輕歡……

高門大戶……長安城……

慕瑤半晌沒緩過神來,這故事裡的主人公,竟是趙太妃趙沁茹的親弟弟……輕衣候。

今日樁樁件件,都令她覺得心驚肉跳,她捉妖世家收養的孩子,生母居然是個棘手的大妖。

這個大妖竟也是魅女……那麼……和「她」有關係嗎,還是說……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輕衣候真的是慕聲的生父,那麼他手裡那塊玉牌,是什麼情況下得來……爹孃又爲什麼要撒謊,說阿聲是妖怪窩裡撿來的呢?

*

他做了個夢,夢裡馬蹄噠噠掠過窗邊,細條狀的光影紛亂,狹小的房間裡,他趴在窗臺上,巴望著視窗。

這裡不是那擁有如血般紅羅帳的繡樓,身旁的人說的也不是輕軟的南部方言。偶有馬蹄掠過,揚起黃色的灰塵。

他知道,這裡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幾道交錯的紅痕,手臂上還有青紫的甲印,驚心的累累傷痕。

在這逼仄陰暗的房裡,他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溫柔憐愛也煙消雲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後的墊子上,兀自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點妝描眉,給那一張絕色的臉,帶上豔麗的假面,眉尾斜飛,像是禍國妖姬依仗的利劍。

漆黑眸子裡倒映的天穹,慢慢從湛藍到昏黃。

他整日趴在窗邊,期冀地望著那一點亮光,卻不知道自己應該等誰。

有時候,只是看著簷下的燕子銜著泥搭出個巢,還沒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幾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點的殘骸中絕望地流出濃稠的汁液。

燕子拍著翅膀,在空中悲鳴,眼睜睜地看著,卻無家可歸。

乞丐們殘忍地笑著,趴在地上將蛋液爭搶分食。

他向後縮了縮,搭在窗櫺上的手指發涼。

頭頂攏上一層陰影。她身上劣質的香氣伴隨著風籠罩了他,他扭過頭,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冷淡的笑意:「餓嗎?」

他不自然地眨著眼睛,捂著肚子,抿了抿脣,聲如蚊訥:「餓。」

「餓啊。」她笑著,慢慢蹲下來,摟住他的脖頸,扭過去,強令他向外看,冰涼的手指讓他打了個哆嗦,「看到了嗎?」她指著外面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癩頭乞丐,「去啊,去跟他們一起吃。」

他直往後縮,眼中的不安愈來愈重:「娘……」

「娘養不起你。」她下了結論,臉上的微笑惡毒,「你去自己要討要吃的吧,若是要不來,就去偷,去搶。」

她望著他,栗色瞳孔中含著的笑意,像是無法擺脫的詛咒,「要是這點本事也沒有……」她豔麗的紅脣輕啓,「就去死。」

「……」他戰慄著,在她轉身離開的剎那,慌亂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線生機。

「娘……」他發出小獸似的惶恐的哀求,「我聽話,我聽話……」

可不可以不要丟下我……

她猛地回頭,塗著紅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頸,直接將他頂在了破舊的矮窗上,矮窗發出嘶啞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洶涌,「要不是因爲你,我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她率先鬆開了手,他倚著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來,雪白的頸上留下兩點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來,俯視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垂死的小狗。她憐憫地撫摸他的髮絲,話語中還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兒,你要乖。殺死他之前,自己去討飯吃,嗯?」

「娘不會不要你的。等你殺了他,娘便帶你走,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不好?」

她平靜下來後,許諾異常溫柔。

小孩子,總是易於哄騙,甚至不用哄騙,只要她像以前那樣對著他笑一笑,他便什麼都依了。

他懷著一點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又親近了她:「那……娘去哪裡?」

她無聲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頭來,撫摸他的臉,尖利的指甲,有幾下剮蹭到了他頰上,「小笙兒喜不喜歡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極涼,像是一塊冰貼著他,凍得他渾身僵硬,他本能地搖了搖頭。

他想,娘是瘋癲了,哪裡來的弟弟妹妹?

她高興地笑著:「嗯,真乖。娘也不喜歡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

有人將被子折了兩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邊角翹了起來,她嘟囔了幾句,翻身過來用身子壓住。

她隔著被子手腳並用地抱著他,像抱著樹幹的熊,抱得那樣緊。

他睜開了眼,恰與她四目相對,眼前的人驟然一驚,旋即不好意思地將胳膊腿放下去,滾到了一邊。

被子邊角立即翹起來,他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伸手一撈,將女孩抱進了懷裡。她的臉蛋貼著他的心口,熱乎乎的一團。

這樣的熱,直接輻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裡終於奔流著正常的、鮮紅的血液,從那樣的如墜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還冷嗎?」她問。

「……」

「你剛纔一直髮抖。」她的睫毛一動一動,癢癢地掃著他胸前的皮膚,又執著地問了一遍,「……還冷嗎?」

他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吻著她溫熱的臉頰:「不冷了。」

陽光從帳子頂上投射下來,每一片光斑都溫柔明媚,在陽光下行走的女孩,帶著一身光明磊落的溫熱,大大方方地鑽進他懷裡,抱著他。

暖得像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