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大家的情緒才被充分調動起來,嘁嘁喳喳說什麼的都有,但漸漸地,一股激怒和不安的情緒佔了上風並且越演越烈,最終化作一片吼聲,大家從一開始只是尖酸刻薄陰陽怪氣地說“是誰這麼不要臉還不承認卻要大家搭上房子做陪葬還不站出來?”之類的話,變成了齊聲壯觀的排比怒吼:“‘原內惡,滾出來!原內惡,滾出來!原內惡,滾出來!原內惡,滾出來!原內惡,滾出來!……”
驀然,有個人指着樑杳說:“這小子!這小子是他媽的‘原內惡’!”
“哦?是嗎?”樸主任大喜。
樑杳猝不及防,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反駁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原內’怎麼‘惡’了?當着樸主任的面你就爲了房子就冤枉陷害栽贓誹謗?你今天不說個所以然出來,別怪我打掉你的牙!”
樸主任看着他眼神中哀求的成分,淡淡地說:“讓人家說下去,別人說兩句,難道會死人嗎?”
“是啊,不說我還想不起來,這人不是舊時代煙州城管部門的家屬嗎?那還不是‘原內惡’?”顯然,昔日譚信首誕生聖地煙州活下來的人不少。
樑杳看了一眼孟林,顯然後者不知道是嚇呆了還是避諱,一眨眼之間就離自己好幾米遠,躲到人羣中間去了,他悲憤極了,吼道:“什麼‘原內惡’?我爸爸只是個副局長!那根本不是油水單位!再說鋼谷時代我爸爸就成了平民了,難道這還算‘原內民’?我爸爸從來沒欺壓過百姓,誰要是被他欺壓過了,站出來一個給我看看?”
現場再度鴉雀無聲。他這才哀怨地望向樸主任,但是樸主任卻冷笑一聲說:“要正確面對百姓的批評聲,你這是什麼態度?大吼大叫的?”
樑杳是熱血青年,哪能這麼被嗆着,想喊一句“就允許他們毀謗我,不允許我反駁一點點?”卻終究被孟林抽空偷偷踢了一腳,這才醒悟過來,強忍着沒說出來,並感激地向孟林投去一瞥。孟林雖然趨利避害,做人精明透頂,可良心未泯,終究是不忍心看着他倒黴,但也不能受他這一眼,連忙把臉偏向別處,再不去看樑杳。
可確實沒有誰能說得出來了,樑杳的父親樑子寧的確在鋼谷時代是一介平民,雖然不是很窮但也決不能算富裕。要是非要追溯舊時代的話,那是無理取鬧,也沒有說服力,反倒顯得像個鬧劇。可樑杳這人寧折不屈,看到沒人有話反駁,便怒極反笑,高傲地昂起頭站到高處,指着下面問:“誰有證據,說呀?說呀!”這個態度終於又激怒了大夥兒,大家儘管竊竊私語,可都下定決心,犧牲他來取得房子。
然而樸主任即使知道這些,卻也不想輕易放過這個最符合條件的“名額”,於是“循循善誘”地問:“那你認爲你屬於什麼人?““我就是老百姓!別的什麼也不是!”
“這麼說,你對綠園中心領導劃分的民衆類別歸類,並不打算遵從,也並不滿意咯?”
“不是……我不想……不對!”樑杳越激動越語無倫次,臉孔漲得通紅,這個時候只要他一旦控制不住情緒大怒,樸主任就會自然而然地順勢號召大家一起上去痛打他。他就算暫時在強忍着,在樸主任這精於政治鬥爭的老手面前也實在幼稚脆弱得不堪一擊。樸主任打算不斷地引誘他繼續激發怒火,一邊刺激他一邊等他失控,而要是他不上當打算有條有理地辯駁時,自己就不斷打斷和引導羣衆高喊,擾亂他的正常思路,不給他正常申辯的機會,幾次下來,任誰都要忍不住發火,這樣一來目的就達到了。
然而,人們接下來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揭發檢舉由於完全沒有事實依據,漸漸變成了蒼白的挑釁,樑子寧自從變成平民後,一家人都生活在煙州的工業園外,也就比貧民窟強一點點,別說‘原內惡’、‘原內民’,就是‘內外混民’也扯不上。
折騰了許久,大家都累得要命,眼睜睜貪婪地盯着主席臺的那一大袋子種子,口乾舌燥,沒有誰再有力氣說了。這期間暫停好幾次,而樑杳已經沒有了下臺的機會,而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自己恐怕會成爲宣泄衆人十年亂世怒火的犧牲品了……
想到這一點,他的滿腔悲憤和委屈變成了恐慌,一個血氣方剛正值最好年華的大小夥子,一瞬間像老了十幾歲,變得失魂落魄。
“他必須是這個名額。”樸主任冷酷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隻待宰的雞鴨,決絕地想,“他必須是!”
“我……我不是……”樑杳痛苦地捂着臉,然後把腦袋深深埋在膝蓋間,蹲在地上。
“我說,小樑,你呀,也別撐着了,”棚戶長“語重心長”地勸慰,“你就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就算真是‘自然民’,可終究是和大家不同,大家往上數八輩子也都是窮光蛋,你起碼出了一個城管副局長,你說說,你不頂上誰頂上?不要覺得委屈,你不覺得你是爲了大家做出必要的犧牲嗎?與其讓大家都失去房子,還不如就你一人失去,大家都有了房子,將來起碼還能給你個笑臉!”
“你們……你們爲什麼一定要犧牲我……?”
他的泣不成聲並沒有打動大家,而是更加激起了大家的義憤:
“你真夠不要臉的!快承認吧!”
“狗東西,你爸爸貪污撈了那麼多,光變窮還遠遠不夠報應哩!”
“你真要擋着大家住房子的基本權利嗎?”
“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果真是隱藏在‘自然民’內部深處的一隻害蟲!”
“你忍心讓大家的房子沒有着落?你是不是想着自己沒有也要害得大家都沒有,才甘心解恨?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呀?”
“我……我就是個‘自然民’!!”樑杳忽然站起來,大吼一聲,四下的百姓雖然藉着自私的怒火暫時變得有膽量並羣起攻之,但終究還是一個個懦弱的個體組成,這一下只覺得樑杳像一隻絕望發狂的受傷獅子,凜然不可侵犯,又都憋屈地安靜下來。
“你們,你們憑什麼……”樑杳這話的“你們”竟然指的不是臺下的街坊鄰居,“你們憑什麼挑撥大家害我?然後站在一旁看戲?”
他這話雖然尖銳,但卻一語道破了這種批判選拔大會的本質面目,別說棚戶長大驚失色雙肩顫抖,就連樸主任也是勃然變色,忽地一聲站起來,兇猛異常地砸着桌子,狂叫道:“你他媽的說什麼?好一個猖狂的反綠園分子,你是鋼谷派來潛伏在我們內部的特務吧?你敢再說一句嗎?!”
樑杳見他幾乎要撲上來咬斷自己的喉嚨,頓時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只得再度低下頭,不再作聲。
“真夠猖狂的,這才只是正常檢舉揭發,你就這麼激烈地反對大好政策,長此以往,怎麼得了?”
“可你既然找不到證據,我就是‘自然民‘!我不但是,我還要分房子!”
孟林在人羣中搖頭嘆息,心裡道:“這小子真是個**,樑局長挺精明一個人,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傻瓜?”其實他也清楚得很,樑杳自小學習成績優異,也是個精明強幹之人,但一來性情耿直,二來脾氣不好,這兩個致命的缺陷足以抵消他的聰明,甚至將他變成連笨蛋都不如的白癡。
“沒證據?我就是不願意拆穿你,告訴你,一個合格標準的‘自然民’,是有明確的標準規定的,熱愛大自然,這是第一條,你符合嗎?”
“當然……”可他的話迅速被樸主任陡然提高的嗓音遮蓋:“大家符合嗎?”
衆人排山倒海地齊聲高喊:“我們熱愛大自然,熱愛大自然!”
樑杳的心有些發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己到底能支撐到什麼時候,才徹底被擊倒?
“不但熱愛自然,還要經常鍛鍊身體……”
“我們鍛鍊!”
“還要長時間素食……”
“我們吃素!”
……
其實從暗族崛起開始,倖存的人們只能吃得上酸土豆,劉言平定一切後,大家也就吃了一兩頓正義大聯盟支援的好飯,然後這兩三年內,綠園的產出基本上都只供應上層和對外出口,哪怕lang費也無所謂,就是不給普通民衆消費,好不容易休養生息到一定時候總算有富餘產出,卻正巧趕上萬靈朝聖,所有好的飲食和其他大部分一般的飲食都作爲貢品帶走了,大家各個吃素很多年倒也不是虛言,但並不是心甘情願。
可眼下臺上說一句臺下就跟着大喊,形成了激烈的攻勢,很多年後,樑家後人回想起這慘痛的一幕,都覺得在恐怖之餘感到荒誕可笑,可眼前這種怪誕到了極點的攻勢,如果人們能身在其中,則沒有誰會產生可笑的念頭,如同天性#愛開玩笑的顧傳俠在萬靈神殿大盟師面前只有瑟瑟發抖的份兒,因爲笑在恐懼面前,就稱不上是本能了。
“大家熱愛動物嗎?”
“熱愛!”
就在這時,陡然有人想起了什麼似的,驚喜地指着樑杳,興奮得臉都變形了,顫抖地喊道:“你就是個反自然分子!老子找到你的證據了!咱們的房子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