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完自然是倒掉!”章平侯說的理所當然,關離聽的心裡很涼。
三年前,南海海動,關離卻習慣稱它海嘯。這海嘯,據說百年難得一遇十分龐大,在它來臨之前,南海連着下了好幾日的暴雨。
忽然一日,平靜下來,風平浪靜,連一絲風都沒有,衆人以爲天氣終於轉晴,可到了當日夜裡,海嘯突至。
百姓措不及手,一夜之間無數人,家破人亡!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遭遇海嘯侵襲。最嚴重的,要數海嘯的直接地,青州海灣。
那一代的百姓,幾乎是徹底被大海吞沒,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海嘯之後,又伴隨着大雨,南海瞬間淪爲水澤之國。
好不容易,等到大部分的洪水退去。受災的百姓這才發現,不僅毀掉了家園,還有無數的食物!
海嘯上岸,衝擊了很多死魚死蝦。飢餓難耐的百姓,瘋狂的搶食這些東西。如此,便引發了不可抑制的病!
而比這更嚴重的是淡水資源的缺乏!
大雨過後,到處都是泥濘一片,沒有一處乾淨的水!百姓忍着難受,喝了髒水,沒有不生病的!
災難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爲了謀求乾淨的食物與淡水,老百姓不得不四處尋找!
百姓流離失所,路邊有啼哭的孩童,坐在死去的母親身旁。絕望的老人家喪失了子女,坐在大樹底下雙眼無神!
可憐人到處都是,沒有人有資格去可憐別人!
關離跟師門的人一起救災,眼睜睜看着有人因爲沒有食物而死,更看到有人爲了半塊餅,大打出手,要了對方的命。
當家的爲了一口飯,賣掉老婆孩子。最後卻因爲沒有水,生生噎死!
這一刻,人人都沒了理智,只有求生的本能。也再不是人,而是野獸。爲了活下去,誰都可以捨棄。
再後來,爲了活命,無數人被逼淪爲盜匪。好不容易平息的海盜匪患,再次猖獗!
哪怕到今日,南海仍有一些地方的百姓,食不果腹。關離甚至想到當初將自己賣掉的那一家人,縱容可悲可憐,到底也是無奈!
而眼前,這個南海曾經的統治者,如此輕飄飄的告訴她,吃不完倒掉便是!
真真應了那句話,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
“有些東西不合胃口,關姑娘吃不下?”章平侯見她半天不動,滿是打量。“還是說,姑娘擔心本侯下毒,毒死你?”
聽他說到這個毒字,關離忍不住想到昨晚自己下的毒。那些食物,該不會就是眼前這些?
“放心,這些東西大夫都檢查過,不乾淨的,早就被清理了!”章平侯說得意味深長,關離忍不住一驚。
“侯爺的廚師手藝這麼好,色香味俱全,哪裡不合胃口?只是關離粗茶淡飯慣了,既吃不下這樣奢侈的食物,也做不來侯爺這般奢靡浪費!”大清早就吃龍蝦,還不奢侈嗎?
話裡話外的譏諷,章平侯怎麼會聽不出來。他滿不在乎,繼續吃飯。“關姑娘在布衣社呆太久,也學他們那些可笑的想法?”
wωw ◆тt kán ◆co 關離看着他,沉默不語。
“什麼天下蒼生人人平等,那不過是一羣無知者的妄言!在本侯看來,人生來就分爲三六九等,有些人生來尊貴,什麼都不用做,榮華富貴任他享受!”
“有的人就註定是螻蟻一般低賤,吃不飽,穿不暖,爲了活命,只能甘做奴才!”
“你們這些布衣社的人,妄想改變這天道註定的事情,何其可笑!”
章平侯最後一句話說的漫不經心,關離臉上,再難有笑容。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章平侯繼續從容吃飯,關離冷冷注視着他,雙目中的憤怒不言而喻,下人們紛紛低着腦袋,不敢擡頭,生怕遭殃!
那怕關離一言不發,可週身散發的殺氣,也足以讓人畏懼。
夾菜的婢女扛不住,一不小心掉了筷子。章平侯一個眼神過去,她已經嚇得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求饒。“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章放下筷子,擦擦嘴,漫不經心瞟一眼地上磕頭的下人,又看向關離,眼神譏諷。
主子還沒有發話,婢女嚇得不敢停,一直不斷磕頭,砰砰作響!因爲太用力,額頭都磕出血!
“關姑娘課知,本侯是如何處置這種做不好事的下人?”章平侯不理會下人的哀求,笑容溫和,問關離。
他明明笑得很溫和,但關離怎麼都感覺不到他的友善。終於明白爲什麼旁人叫他笑面虎,有些人,面上笑的再善良無害,身體裡的血也是冷的!
“行了,別磕了,不過是一時手滑,侯爺怎麼會放在心上?”關離收攏自己身上的殺氣,輕輕一笑,迴應道。是她莽撞,不該忍不住脾氣,更不該一時衝動,對他怒目而視。
蛇這種陰冷的動物,面對危險,只會更危險!她真是腦袋犯衝,忘了自己的處境!
關離雖然開口,但小丫頭哪裡敢停下,關離又不是她的主子,章平侯沒說話,她就只能繼續磕頭!
如此拼命磕頭,彷彿不要命一般,可見章平侯平日是怎樣對待下人!這樣的事情,關離來到這個地方之後,沒有少見。可管得了一時,又能管得了一世嗎?
“來人,把她拖下去,砍掉她的手!”章平侯並沒有因爲關離的話,而放了這丫頭,反而說出殘忍的命令!
這張微微發胖的白臉,依舊在笑,笑的很像一個十分慈善的大叔,可他做的事情令人毛骨悚然!
侍衛得到吩咐,立刻進來,將婢女往外拖,關離一愣,怎麼都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命令!
丫鬟聽到命令的瞬間,也跟她一樣傻了眼,直到侍衛來拖人,這才瘋狂求繞。“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聲音之慘烈,關離渾身都顫慄了。
“章平侯這又是何必?就算是個下人,看她也沒有做錯任何大事,你非要剁了她的手嗎?”
不過是一時不小心,掉了筷子就要被剁掉手,這是何其殘酷的手段?這是她第一次察覺到,等級制度的殘酷。
真的有人可以隨着自己的性子,隨意處置懲罰下人!他甚至不用爲此承擔任何責任,只怕外面的人知道了,也最多說他一句殘忍!
決不會有任何一條律法,因爲一個奴婢,拿來爲難他!
關離擋在女子身前,不讓這幫人將她拖走,女子心驚膽戰,雙目含淚,一臉驚恐的站在關離身後,緊緊拉着關離的衣袖,把關離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甚至額頭上,因爲磕頭而滲出的血絲滑落鼻尖,都顧不得去擦!
侍衛被阻擋,雙雙看向章平侯,等待他的指示。
章平侯接過另一個婢女端來的茶,慢慢吹吹熱氣,直到感覺能入口,才飲下!
“關姑娘,本侯也不是沒見過布衣社的人,但唯獨你,讓本侯感到不同。”章平侯放下茶盞,站起來道“從前見到的那些,本侯怎麼看,都有一種沽名釣譽,僞善之覺。”
“你知道爲何嗎?”
關離搖頭,她哪裡知道?
“本侯這半生,見過大義凜然的人不在少數,可惜這些人,沒有一個經得起推敲!遠的不說,就說萬宗安。”
“聽起來,他可真是萬中無一的道德典範,忠於朝廷,忠於百姓!爲了南海,百姓免遭汾王荼毒,竟不惜以身犯險,用自己做誘餌,引汾王如套。”
“可實際上呢?”
說到此處,章平侯不無譏諷道“實際上他沒有能力報復皇帝,報復太上皇,只能把所有的氣,出在這個奪位失敗的皇子身上。”
“說什麼不忍心天下蒼生生靈塗炭,可真正下令屠城的人不是汾王!最直接的那個兇手,是太上皇!若沒有皇帝的命令,他的妻女也許不會死!”
關離聽到這些話,只覺荒唐。“汾王就算沒有親自動手殺人,可他卻是推動屠城罪魁禍首。皇帝的確有罪,可他最多是幫兇,萬先生殺了汾王又有何錯?”
章平侯微微點頭“汾王的確是罪魁禍首,可主謀該死,幫兇就不該嗎?萬宗安之所以死死咬着汾王不放,不過是因爲,這是他唯一可以報復的仇人!”
“不要說什麼無知者無罪,身爲太上皇,你當真以爲他什麼都不知?若你以爲太上皇跟萬宗安都是毫無所覺的傻子,那未免也太小瞧他們!”
“太上皇當年能夠從父親手中奪到皇位,難道會對臣下上奏的事,不做任何思量就隨意處置?你可別忘了,這是屠城,不是隨隨便便,殺一個普通的犯人!”
關離愣住,她不想相信,可章平侯的話,讓她無力反駁。
“世人都以爲,萬宗安做了一件好事,爲蒼生寧可犧牲自己。可世人哪裡知道,聖旨發出的當夜,在翰林院值夜的,正是萬宗安!”
“翰林院值夜的人是做什麼的,關姑娘可知?”
她當然知道,翰林院那是爲皇帝起草詔書,處理機密文件的。世人常言,天下內閣出翰林,便是如此。天下的讀書人,沒有一個不向往翰林院!
如此說來,萬宗安是親手寫下了屠殺自己妻兒的詔書?
所以,所以後來他纔會翰林院,去書院教書,不問世事!那麼他此後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給自己報仇!
比起下旨的太上皇,他最恨的,應該是導致一切的罪魁禍首汾王。
如果不是汾王,他又怎麼會成爲,親手寫詔書,毒殺妻兒的畜生?
關離覺得的滿口都是苦味,又澀又痛。半響,才捋動有些發麻的舌頭,質問道“就算萬先生要爲自己,爲妻兒報仇,又何錯之有?”
是了,最後他也付出了代價,把自己的賠上。就算萬宗安,沒有世人描述的那般偉大,可他的確挽救了南海百姓。
他的餘生一直活在內疚跟痛苦中,所以十幾年裡,日日懺悔,想盡辦法爲自己爲妻兒報仇,最後大仇得報也舍了性命。
難怪最後他是笑着走的,想來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只盼着手刃兇手,纔有臉面去見自己的妻兒,面對絳途鎮慘死的百姓。
“報仇沒有錯,可本侯十分厭惡,他打着爲天下蒼生考慮的旗號,卻幹着私心報復的勾當!這樣的人,配不上大義二字!”
章平侯的說法,關離依舊無力反駁。“就算萬先生配不上,那何先生呢?根據解釋又有什麼關係,不過與萬先生同門之友誼,他爲什麼又舍自己的命去救人?難道他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也僞善嗎?”
面對質問,章平侯淡淡一笑。“關姑娘,你比本侯想的,還要單純無知!”
“你同蒲先生相處這麼久,難道他沒有告訴你,何州慨,曾經戀慕他的師妹,萬宗安的妻子嗎?”
關離再次愣住,硬聲道“就算是這樣,又如何?爲自己的師妹報仇,舍掉性命,不也是大義嗎?”
章平侯聽到,又點了點頭,可接下來的話,越加讓關離崩潰。“如果單純的看,他爲了給師妹報仇,捨棄自己性命,的確算得上是大義。可是....”
章平侯詭異一笑,讓關離心裡驚悚。“可是何州慨不是孤家寡人,他還有一個妻子,這個妻子爲他贍養父母,生育子嗣。甚至磨破了手指,只爲供他讀書科舉,來日能夠光耀家門!”
“就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足足等了他十年,好不容易的科考入仕,以爲終於苦盡甘來。可誰知他因爲師妹的死,一氣之下辭官歸家,不顧妻子的勸阻,非要去雲遊四方!”
“他高潔仗義,成了世人尊崇的書院院長,可他的妻子生生熬白了頭髮,十幾年的青春,沒有換來一句感激,沒有受過一日榮光。只得來丈夫有家不願歸,最後爲旁人去死的消息!”
“關姑娘,他何州慨的每一分榮耀,都是靠吸妻子的血得來的!他學成所得,沒有孝敬父母,沒有回報對他深情切意的妻子,沒有養育自己的孩子。卻爲一個心中戀慕幾年,早已嫁做人婦的師妹,丟了性命!”
“如此私德有虧的人,也配得上大義二字?”
關離後來見過何州慨的夫人,她看上去比何先生老了不少,那時候她因爲擔心何夫人喪夫之後,生計苦難。所以特地暗中去相助!
誰知何夫人縱然白了頭髮,面容滄桑,卻並非柔弱的小女子。生活的困苦沒有將她擊倒,反而磨練她的心性,她豁達大氣,自力更生。教育出來的兒子,斯文有理,品德傑出。
在何先生過世後的兩年裡,她又接連送走了公婆,所有的錢都會拿出來的辦喪事,日子過得很拮据,但就算如此,她也未曾向旁人乞討一分,更沒有怨天尤人,對旁人刻薄!
她靠着種地養蠶,將自己的兒子,供出狀元!她的兒子,接人待物一視同仁,對誰都是溫和客氣,深知百姓之苦。
拒絕了皇帝入翰林院的旨意,自請進入貧困的小縣城,踏踏實實做官,甚至親自爲母親種地下廚,從未有過一絲不滿。
母子二人甚至沒有對外說過一句何州慨的壞話,保住了何州慨所有的名聲。
這樣心胸豁達的人,原來經歷過這樣的苦楚?
原來她滿頭白髮,是被丈夫逼出來的。何州慨,的確不配爲人夫,爲人子。
“侯爺當真厲害,這樣隱秘的事,天底下又有幾人能知?可關離實在不明白,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拆穿一個人的善良,撕破他正義的面孔,所求爲何?
“爲什麼?”章平侯將這幾個字,在舌尖上繞了繞,帶着幾分詭異,吐出口。“本侯不是說過了嗎,因爲你讓我覺得很新奇!”
“一個區區的小女子,明明被人賣到紅島當奴隸,卻不甘心認命!明明遭到朋友的算計,差點丟掉命,卻還是原諒他們!明明那個秀才的生死與你無關,卻非冒着得罪官府的危險去救人!明明南海的百姓都與你無關,你卻要捨命去救這幫人!”
“本侯很好奇,你圖什麼!”
章平侯上前兩步,雖然隔着餐桌沒有靠近,可一種上位者的壓迫感,直撲關離。
“侯爺不是很厲害,這都沒有查到?”關離故作輕鬆,用假笑掩飾緊張!
“本侯仔細調查過你,若論所圖,你曾經爲苗氏夫婦報仇,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救命之恩!你憑一己之力,屠殺了褚縣令父子,雖說是私仇,倒也稱得上正義!”
“看你接下來做的每一件事,本侯都看不透!你若圖財,爲什麼單槍匹馬殺上飛鴻島,解救那些礦工,卻偏偏將所有的金子,全部都分給他們?”
“你若圖明,爲何名揚南海,又不讓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本來以爲你是膽小怕事,沽名釣譽之徒。一面收攏海盜打擊毛賊子,一面卻不敢泄露身份,生怕讓朝廷捉拿!”
“可從你最近的行事,本侯又發覺,你並非膽小怕死之徒!”
“當本侯發現你跟承王的關係,還以爲你是承王的棋子,所做這一切都是受他命令!可你手腕上的鐲子告訴本侯,你是承王放在心尖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