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他語聲突然一頓,看着頂在喉間的帶鞘長劍,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將它推了開去。這口劍端的鋒利,即使沒有出鞘,寒氣也侵得他頸部肌膚生疼。

“開個玩笑而已,不至於拿刀動劍吧!”藍衫人“委屈”地說道。

白衣少年緩緩地把劍放下,悠然說道:“我也是開個玩笑而已。”

藍衫人瞪着他,忽然微笑。

這個白衣少年,楓雪色,溫潤秀雅中內斂風雷,果然不愧是少年一輩中的翹楚!

他端起已經涼透的茶盞:“請美人唱支曲子吧!”

藍袖隨意揮卷,隨即躺臥在地板上的幾名歌妓“嚶嚀”嬌呼,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蚟涴。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歌妓們唱的正是李煜的《一斛珠》。

“櫻桃破”畫舫便在這婉轉綺麗的檀板清歌之中,沿流花河緩緩而下。

行不多時,已到桃花渡,河面上花船、小舟都漸漸多了起來。

桃花夾岸,粉霧飄搖,軟香氤氳。

十里桃花中,遊人們或結伴信步閒遊,或撐青竹骨傘獨行,或三三兩兩賦文高談;煙崗雨霰下,美人與紅雨爭媚,仕子與劉郎競雅,端的風流至極。

“櫻桃破”在岸邊泊下,藍衫男子着人將畫舫的窗子打開,與楓雪色坐在窗內,隔着薄薄的紗幔飲酒賞花。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古來詠桃花的詩詞無數,但竊以爲,唯杜詩聖這句,最是情深。”

“周兄此言差矣,杜子美誠然情深,但說起詠桃花,小弟卻認爲還是李太白的‘桃花流水堯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乃佳句天成。”

“不然不然,愚弟卻以爲夢得先生的‘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言極淺而情極傷……”

岸上,一樹開得極豔的桃花下,三個腐儒酸丁你一言我一語,辯論得興高采烈,聲音越來越大。

藍衫人無奈笑道:“這幾位談得忘情,卻未免聒噪。”

楓雪色聽得不禁微微而笑,舉杯邀藍衫人共飲。

正想命人操舟尋一安靜處,忽聽岸上一陣大亂,有人吼道:“閃開閃開,當心濺一身血!”

兩人向混亂來處看去,便見打遠處過來一隊奇異古怪的人馬。

當先少年穿着破衣爛衫,敞着懷,露着裡面的中衣,油漬麻花已經分不清顏色;腳下趿一雙破了好幾個洞的爛鞋,十個腳趾頭有六個很囂張地露在外面,一個比一個髒;頭上歪戴着軟帽,雖然半新不舊,但還算乾淨,可是那一腦袋亂髮卻不知多久沒有梳理過,亂如鴉巢,還掛着草屑,彷彿剛從誰家的雞窩鑽出來一樣;再往臉上看,那張臉大約幾年沒洗過,污垢糊面,已經都分不出本來面目是什麼了;兩隻手烏漆麻黑,叉着腰邊行邊吆五喝六。

別看他髒得很像邋遢鬼現世,但罵罵咧咧之時,氣勢倒也不弱,甚至還勉強有幾分雄糾糾氣昂昂。

他的身後,跟着有三四十人。這些人是一碼兒的老弱病殘,最大的得上七十歲,小的剛十五六,個個衣衫蔽舊,壯年的不是身上多了零件,便是少了零件。引人注目的是,這幹人,兩人操一輛推車,推車上放兩隻大木桶,一把長柄木勺,隔着猶有數十丈遠,便有惡氣撲鼻,讓人慾嘔。

這羣人浩浩蕩蕩、殺氣騰騰地奔這個方向而來。

桃花林中的男女遊人側目而視,看清來人,紛紛掩鼻走避。有性情粗豪的人則罵道:“他奶奶的,青陽城裡倒夜香的也要造反啊!”

“挺杜子美派”的窮酸叫道:“哪裡來的賤役,這是你們應該來的地方嗎?還不走遠些!”

當先那邋遢少年惡聲罵道:“閉上你們的鳥嘴!給老子滾開!”

“挺李太白派”的氣得直哆嗦:“你這潑皮,竟敢對我等無禮!來人,拿了我的手帖,去城裡的衙門……”

那潑皮少年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將他踢了個跟頭。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文人動嘴皮子那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可是碰到吃生米的野蠻人,唯有抱頭鼠躥的分兒!

“挺劉夢得派”和“挺杜子美派”的見勢不妙,上去架起“挺李太白派”的,三人一溜煙地走了,邊走邊死要面子地叫囂:“你等着!你們等着!我們這就去報官!”

那潑皮也不理會,翹首向流花河中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艘硃紅色的華麗花船,吼道:“就是它--胭脂齊!大夥上啊!”

楓雪色和那藍衫男子一齊看向那“胭脂齊”,水紅錦幡,繡着三個黑色大字,赫然正是“胭脂齋”。敢情這潑皮還不大識字,齊齋不分!

只見那羣老弱病殘,人人爭先,個個奮勇,齊齊地吼一聲,推着車衝向河邊,離得近了,便揭開木桶,用那長柄木勺舀起桶中黃白之物,奮力向“胭脂齊”甩去。

那“胭脂齊”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澆上無數的“黃金”,船上歌妓頓時驚恐呼叫,嬌滴滴聽得人煞是心疼。

一個胖鴇娘和一個瘦龜公從艙中躥了出來,戳指大罵:“哪裡來的混賬王八蛋,敢到老孃這裡撒野!”話音未落,一瓢“黃金湯”飛過來,將她的胖臉糊得個嚴嚴實實。

胖鴇娘被薰得一溜跟頭,倒在船板之上又哭又罵,瘦龜公極有眼力見兒,“嗖”地跑回艙裡,再也不出來了。

那潑皮哈哈大笑:“敢欺負老子的花花,老子臭不死你們!大家速度快點,他們要逃!”

岸上諸位一聽,更加地賣力氣掄大勺。

一時間,流花河上空,尿水淋漓如雨,糞便去似流星;流花河水面,桃瓣瑩瑩若粉,人矢黃黃似金。除了“胭脂齊”,流花河中很多無辜的船也被波及,大家如受了驚的泥鰍,嗖嗖地滿河逃躥。真是謂爲奇觀!

“櫻桃破”上的諸人也快被薰死了,楓雪色和藍衫人又好氣又好笑,急忙吩咐:“關窗!關門!開船走人!”他媽的這市井潑皮也太狠了,這麼損的招都想得出!

“胭脂齊”這會兒也回過神來了,舟子們發一聲喊,頂着糞雨操舟逃命。

那潑皮極爲無賴,眼見敵人已經逃出攻擊範圍,左手拎起一隻“黃金桶”,右手搶過一柄“黃金勺”,縱身躍上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條船。站在船尾,威風凜凜地掄勺發射。準頭極佳,勺勺都招呼在“胭脂齊”的舟子身上,打得他們哭爹叫娘。

被他佔據的這條船可慘了,船中之人喊一聲“苦也”,“砰”的一聲,兩條人影自艙內破頂衝出,一白一藍,白的如高山之雪,藍的若深海之瀾,驚弓之鶴般,翩然向岸上掠去。

潑皮回頭一顧,有些詫然,但隨即又回過頭來,看着“胭脂齊”上衆人不堪攻擊,竟然紛紛跳水逃避,場面極爲狼狽,他不禁捧着肚子狂笑。

楓雪色和那藍衫男子足不沾地,直掠出數十丈遠,始並肩停在一株深紅色的桃花樹下,互望時發現對方面上都猶有餘悸--這兩人,都是江湖中少年一輩不世出的奇才,即使面對如林強敵、詭奇險境,也不見得會皺一皺眉毛,但那堆千萬人制造的黃白之物,卻成功地把他們逼得落荒而逃。

雖然這是上風處,已聞不到那撲鼻的惡臭,但兩人仍如在噩夢中,彷彿自己滿身都浸着那兇惡至極的味道。

藍衫男子抖着衣服,好氣又好笑:“那小子真夠缺德的!我闖蕩江湖這麼多年,頭一次見到這種市井無賴!”

楓雪色摘了一枝桃花,放在鼻端輕嗅,彷彿是借桃花的草木清新之氣驅逐噩夢一般,良久,輕輕搖頭嘆息:“堂堂接天水嶼的大當家方漸舞,居然會被一個潑皮趕得比兔子逃得還快,傳到江湖之上,真是個笑話!”

“我記得,是你先衝出去的吧!”藍衫人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隨即發狠,“這小子,絕對不能輕饒!”

這潑皮小子會一些功夫--當時“櫻桃破”距離他至少有三丈遠,他手拎一隻百十來斤的糞桶躍來,竟然毫不費力。可是一個習武之人,卻對那些操皮肉生意的青樓苦人做出這種下三濫的行徑,簡直比不學“武術”的市井無賴還要陰損三分!

那邊廂,眼看着“胭脂齊”差不多被糞汁澆透,從裡臭到外,不破費一筆銀子辛苦整理,是沒法子再待客了,那潑皮終於心滿意足,擡足將木桶踢下河去,隔着數丈,“嗖”的一聲躍上岸,大笑着帶領一衆老弱病殘揚長而去。

蒼穹萬里,明月初升。

白日裡那突來又倏去的細雨,將春的夜色洗得無比清亮。淡淡的月光將雁合塔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雁合塔是座七層佛塔,卻久已無人打理,塔下芳草萋萋,在蒼白的月光下,看上去荒涼而寂靜。

塔的第一層,靠牆有幾尊缺頭少臂的殘破佛像,殘像腳下,堆着爛稻草。稻草之中,半臥着一個傢伙,圓滾滾的軀體,穿着白色皮毛“外衣”,上面灑着幾朵黑花,大大的耳朵,眯着一雙小眼睛,肚皮貼着地面,懶懶地盯着塔中間石板地上那一團跳躍的紅色。

那是一堆篝火,火勢很旺,一根粗大的樹杈上,串着一隻烤得半熟的肥雞,油脂不時滴進熊熊的火焰,發出滋滋的聲音,香氣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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