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寒冷,溫璟心站在這裡,靜靜地看着翻動資料的賀燃。
大自然的寒冷只能冰凍住人的驅殼,而同類,特別是極其在意的同類,如果他們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說出中傷他人的話語,那冰凍的就是對方的內心世界。
身體寒冷,可以靠着外部的熱源取暖。可如果人內心凍成了冰塊,很可能一輩子都盼不到回暖升溫的那一天了。
看完溫璟心給的資料,賀燃就像是那個不幸被冰住內心的對象。他不光感到心冷,連腦子裡都像是被人灌滿了冰水一樣。
這種感覺何止是冰冷刺骨可以形容的?賀燃覺得,自己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血管,都結了冰、上了凍。他的汗水不但出不來,連血液都快要流不動了。
溫璟心看着賀燃,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這不是她冷血,而是任何一個如果和她有相同經歷的人,都會出現的正常反應。
當一個人,或者一夥人把你害的很慘,甚至差點喪命。你會恨他們,詛咒他們不得好報。當有一天,他們的報應真的來了。
你的同情和憐憫肯定不會賜予他們。事實上,在那種場景下如果你還能坐着不動保持平靜,已經說明你是一個極度仁慈的人了。
從這個角度上說,溫璟心絕對算是個仁慈的人。只是她的仁慈裡,對於賀燃存在着殘酷的另一面。
“你還有什麼話沒說?全部都給我說出來啊!”
賀燃挑釁似的說道,他冷得有些麻木,有些呆滯。可他內心深處總有一種預感,溫璟心並沒有把所有傷人的話都一併說完。
賀燃受不了這種說一半藏一半的對話方式,反正現在他的心靈已經傷痕累累了,再多劃幾道口子,也感覺不到疼了。
“是,我是有話還沒說。”溫璟心承認道:“只是,如果我說出來,大概你會更加難受吧。”
一陣苦笑,真的是苦笑。任何人看到賀燃的這副表情,都會替他臉上扭曲的肌肉而感到難受。
“你都說了那麼多讓我難受的話了,難道再多說幾句會有多大的區別嗎?來吧,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溫璟心沒有拒絕,她開了口,就像是在賀燃的傷口上,又撒下了一把鹽。
“我知道,賀芳菲讓你替她做了很多事,賣了很多次命。當然,你把她捧在手裡保護,這些危險的命令自然會義無反顧地去執行。可她呢?她真的把你當作弟弟看待嗎?這世界上,沒有哪個姐姐願意弟弟爲了自己赴蹈湯火、身處險地。你想想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賀燃不回答,他沒法回答,儘管這問題的答案是那麼的顯而易見。
“在我看來,之所以賀芳菲忍心讓你去爲她賣命,是因爲她根本沒有拿你當她的親弟弟看待。甚至,她根本沒拿你當作人看待。你對於她來說,只是一隻走狗、一個奴隸,一件如果沒用了,就隨時一腳踢飛的垃圾一樣。”
突然間,賀燃笑了,大笑。這笑聲中充滿了悲愴,充滿了淒涼,充滿了絕望。這笑聲簡直稱不上是笑聲,這是一種哀嚎,就像某種曾經強壯但如今瀕死的野獸的哀嚎。沒有人會喜歡聽這如同喪鐘一樣淒厲無比的聲音。溫璟心當然不例外,但她依然毫無反應。
在可怕的東西面前沒有表現出任何害怕的跡象,這,也應該算是一種可怕。
“哈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呢?”賀燃瘋笑着,漸漸地他的眼角泛起了淚光,淚光越閃越亮,最終匯成了兩行冰淚,順着他的臉頰流淌下來。
“我認不認識賀芳菲,我們是不是親姐弟,她是不是真的把我當成狗、當成奴隸、當成垃圾……這些重要嗎?重要嗎……就算這些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呢?那又如何呢?呵呵,那又如何呢……”
看着賀燃傷心到癲狂的樣子,溫璟心的內心毫無波動。如果說還有什麼別的情緒,摻雜與她內心平靜如水的土壤裡,那只有一點遺憾。她所遺憾的,是眼前的這一刻來得實在太晚了。
“事到如今,不管你承不承認與賀芳菲的關係,的確都已經不重要了。你和你那個姐姐很快還會相見。只不過,相見的地方不是在茶廳、不是在咖啡館,而是在有鐵窗、鐵門把守的監獄裡。你們,特別是她,會爲之前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相應的代價。”
賀燃不哭了,也不再說什麼瘋話了。淚痕掛在他的臉上,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神采。他就像一根朽木,任憑自己在洪水之中漂流,不知道最終會漂到哪裡去。
“如果你還覺得,對她有什麼眷戀之意。那就應該老老實實地交代所有,和她有關的事情,以及她讓你做的事情。這樣一來,你不光爲自己爭取了寬大處理的可能,也爲她爭取了從輕處罰的機會。何去何從全在你的一念之間,看着辦吧。”
默然,長時間的默然。賀燃不說話了。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從何地去往何處。曾經的玩世不恭、戾氣深重,如今真的全都隨風而去了。該來的,總會來。法網恢恢,永遠都是疏而不漏。
溫璟心走了出去,她要給賀燃單獨思考的時間。她不怕等,因爲,她已經等了太久。過去她經歷的種種磨難,就是爲了今天這一刻的等待。這種等待一點也不折磨人,這是期盼的等待、幸福的等待,笑到最後的等待。
“怎麼樣,想好了嗎?”一個小時後,溫璟心回到賀燃身邊,直截了當地問。
這一個小時,似乎賀燃什麼都沒變,動作沒變、表情沒變,甚至連情緒都沒變。
“想好了。”還好,他的沉默變了:“我要說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所爲,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願意承擔所有的罪責,所有的,所有的……”
溫璟心指尖的動作稍稍停頓,眼神中的冷漠也不經意的閃動了一下。
“你這是什麼意思?全部都是你做的?”
她皺起眉頭,賀燃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當然知道這一切怎麼可能是面前的人做的。
“我是說。”賀燃如同一個野獸,臉上的表情平淡,然後又堅決:“我是說,一切都是我做的。”
“你胡說八道。”溫璟心只覺得微微有些喘不上氣,賀燃的回答打破了她原本有的所有計劃,在她缺乏證據的狀態下,如果賀燃一口咬定是他所謂,那麼就算是賀芳菲脫不了干係,那麼也不會定重罪。
“我說的都是實話。”賀燃乾脆了當的說道,他直勾勾的看着溫璟心,嘴角被裴寒臨打出的血痕依然掛在上面,清秀的臉頰,瑣碎的秀髮,卻配着完全不相符的亡命之徒的神情。
“你知道她都做過什麼,你爲什麼還要做到這一步。”
溫璟心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與賀燃之間的距離,她不能相信,也不會去相信,真的有人會傻到這一步,竟然傻到可以爲了這樣的女人做到這一步?!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賀燃嘲諷的勾起一抹笑容:“溫小姐是不是也管的太多了,你問我,我就說實話,什麼做過什麼,什麼爲了誰?我姐姐是一個好人,只不過我因爲我想開賭場缺錢,然後拿我外祖父的老命逼她而已。”
“還有關於藥品的事,也是我做的,溫璟心,你死了我姐姐就可以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我爲什麼不去做呢?”賀燃一字一字的,清晰的從嘴裡說來。
“我姐姐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你撒謊!”近乎咆哮,溫璟心三年來第一次把激動表現在臉上:“賀燃,你難道是一個蠢貨麼?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姐姐都做了什麼?!”
賀燃並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向後稍爲靠了靠,調整了一個稍微舒服一點兒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很平淡,平淡的似乎他只是與溫璟心坐在咖啡館裡,聊着家常而已。
“她做了什麼,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過了許久,賀燃淡淡地說道,聲音平淡,平淡到幾乎如同煙霧一樣,一下子,就消散了,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也沒有帶走。
“這些罪,你一個人承擔,會死的。”溫璟心抿着嘴,輕輕的說道,這是威脅,但是是連溫璟心自己都知道的,無用的威脅。
賀燃卻再一次笑了,如同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帶着剛剛打完球的擦傷,在陽光下漏出溫柔的笑容。
“事到如今,也是我該承受的,死也好,無期徒刑也罷。”
“與賀芳菲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滿身罪惡換來她的孑然一身。
嗯,值。
一生未見光陰。
不能同去,也不能同歸。
沒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幫你,你也許會過得更好吧。
罷了,罷了,你相安,我不求無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