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的時候,在府邸四周層層包圍的士兵還沒有退走,公叔野他們,還在府邸跟他們保持着對峙。等到衆人看見我安然返回,已經知道大概沒事了,都是長長的舒了口氣。
“看見沒有!”老神被堵在府邸裡這麼長時間,心裡已經憋了一股火氣,還沒等我走進府邸,就叉腰對着門外一羣一羣漠然冷視的士兵喝道:“我們寧侯回來了!他不是弒君犯上的兇手,你們還賴在這裡幹什麼?等着我們管飯麼?都滾!滾!”
我的歸來,其實足以說明問題,但戍衛王都的士兵軍紀嚴明,沒有指令,他們不敢擅動。不過很快,祖庚的親令就從王宮傳出,圍攻府邸的軍隊隨之退走。
我沒有耽誤時間,馬上讓老神去準備,舉家搬到封地去。
無論何時,無論什麼原因,背井離鄉總是讓人淒涼的,尤其是在這個冰雪未融的冬天。接下來幾天時間裡,府邸裡的東西被源源不斷的送走,老神到封地那邊看了一次,回來之後很是不滿,因爲天寒地凍,新的府邸進程緩慢,有些房屋連門窗都沒有修好。
大約用了半個月時間,一切總算勉強齊備了,我帶着家小,還有一衆負責守衛的衛士,從王都悄然離開,來到了平邑封地。
從王都到平邑,環境天翻地覆,這半個月時間裡,我總是莫名的煩躁,腦子裡稀裡糊塗的,說不清楚究竟是爲什麼,對任何人都有懷疑,有不滿,可是我心裡還是明白的,現在身邊這些人,都是親人,是同伴,所以我強行壓制着心頭的不滿還有極度的煩躁,沒有發作。
封地的府邸只完工了一小部分,勉強能把所有人安置下來,王宮弒殺事件,已經有風聲泄露出來,朝野市井都在議論紛紛,有人不明真相,覺得我是捲入了宮廷風波里,受到牽連,才被放逐出王都。介於這些,負責修建府邸的工匠們,抽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也熬不住寒冬,不肯好好幹活。等我們到來之後,老神發威,將帶頭的工匠狠狠斥責了一頓。
我很失落,來到平邑之後,心裡恍惚着,彷彿猛然間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了。
來到封地的第三天,清晨剛剛天色放亮,一陣喧鬧的嘈雜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這段日子精神不好,昨夜好容易熟睡了,大早上被人吵醒,非常惱火,披上衣服推門望出去,就看到尚未完工的侯府外,聚集了一大羣人。
這些都是老百姓,祖輩居住在封地附近,山野鄉村,他們沒有別的出路,唯一的生活來源就是種田。但是封地是商王親自賞賜的,封地裡的田地都歸我所有,原本居住在這兒的平民,要立即遷走。
一羣人七嘴八舌的在大門外跟老神央求着什麼,老神這個人自私歸自私,但出身貧寒,這幫老百姓一番央求,他就心軟了,站在那裡猶豫不決。
我看着這羣衣衫襤褸的人,心頭就不由自主的冒火,煩躁按耐不住,走過去厲聲把老神喊過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老神說,現在舉家都遷到了封地,按照規矩,封地裡的平民要馬上搬走,但是現在天寒地凍,再加上平邑這邊的水土不豐,離開祖輩耕種的土地,他們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明年的生計也無從考慮。所以這些人一起來懇求,希望侯府可以網開一面,容他們在這裡再住半年,等到收了一季莊稼之後,有了口糧,再從這兒搬走。
“寧侯,都是可憐的莊稼人。”老神看着我面色不善,有點唯唯諾諾,在旁邊小聲說道:
“這大冷的天,他們騰出地,我們一時也用不上的,不如就……不如就讓他們多住上半年?”
“這個侯府,你來當家好了!”我一聽,就感覺心裡的火氣更大,劈頭蓋臉一通大罵,我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老神頓時嚇呆了,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府邸大門外那羣前來求情的平民一下子全都跪下了,我的餘怒未消,讓侍衛把這些人全部轟走,然後關上大門。
等到這羣人都被轟走之後,我還覺得不解恨,瞪了老神一眼,準備回去再睡一會兒。
一轉頭,我看到小紅花抱着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後。
“他們只是苦命人,只是央求再多種一季糧食,你貴爲王侯,何必這樣爲難他們?”
“封地是我的,他們要種就種,要留就留,我還要這封地做什麼?”我皺皺眉頭,剛剛平息了一點的心火蹭的一下子重新躥到了頭頂,老神吃裡扒外幫着那些人說話也就算了,如今連我自己的妻子也這樣說,我感覺很不公。
從大婚以來,我從來沒用這種口氣跟小紅花說過話,她沒有多說,但是望着我的眼神裡,有種失落般的責備。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小紅花抱着孩子走了,但是她留下的這句話,好像一盆冰冷的水,把我心頭的怒火一下子澆滅。
我呆住了,怒火熄滅,腦子裡頓時清醒了許多,我忍不住自己問自己,從前,我是什麼樣子的?
從前的我,平凡,普通,和其他碌碌無爲的正常人一樣,爲了生活奔波,我有自己的喜,有自己的愁,可是至少,我還有一顆帶着善意的心。
我根本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這樣刁難拒絕一幫苦苦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可憐人。但是我好像管不住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由此,我想到了之前心裡出現的無法形容的煩躁,看着什麼都不順眼,看着誰都覺得對方虧欠了自己,我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種猥瑣和低級的念頭,小紅花走了之後,我一個人站在空蕩的院子裡,好像把自己丟了。
“我,是和原來不一樣了嗎?”我轉頭問身後的老神:“我從前,不是這樣的嗎……”
“好像,大概,或許……不是吧……”老神被我嚇的不輕,連話也不敢說,硬擠出一絲笑容,哆哆嗦嗦的說道:“不是……”
我默默的站了一會兒,回到臥房,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更平靜不下來,我的心裡翻江倒海,難以自定。
我能察覺的出來,自己突然就出現了很多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念頭和想法,我變的敏感,計較,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會讓我記恨,埋怨。我很想讓這些念頭煙消雲散,可是我改變不了,也控制不了,那些念頭,彷彿根本不是從我的內心產生的。
接下來幾天時間裡,我一直都在沉思,在考慮,同時也在分析,但不管我怎麼壓制自己的煩躁,卻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候爆發出來,不僅僅是府邸裡那些幹活的奴僕和工匠,連羊九奇尹常老神甚至小紅花和孩子,都會引起我的不滿。
有時候,我就在想,我爲什麼傻乎乎的承擔平息銘文大事件的責任?我有什麼好處?我爲什麼不去過安逸舒適的生活?非要這樣冒着生命危險在不屬於自己的時空中苦苦的等待煎熬着?
在這種想法的驅動下,我想要放棄了,因爲我看着每一個與大事件無關的人,都覺得這
事情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如果有一天,真的天塌地陷了,那麼受難的,也不會是我一個人。
我想丟下現在的一切,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心裡越是這樣躊躇,就越感覺現在的環境讓我無法適應。
這個想法愈發的強烈,強烈到不可抑制了,只不過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有一點無法動搖的堅持。
我想要試着喝醉一場,可能只有在大醉之中,我纔會暫時把所有的所有全部忘記,獲取那一瞬而去的輕鬆和解脫。
我不停的喝酒,從中午喝到晚上,再從晚上喝到凌晨,酒罐一空,老神就愁眉苦臉的在旁邊添酒,他再也不敢多嘴,只是默默的陪在身邊。
終於,我不勝酒力了,我感覺心底的秘密在膨脹,讓我急於想找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老神,你過來……”我喝的舌頭都好像大了一圈,話都說不清楚,歪歪斜斜的對老神招招手:“我告訴……告訴你一件事……”
“寧侯?”老神小心翼翼的湊到身邊,拿着我遞給他的酒,卻不敢喝:“要說什麼?”
“你覺得,我是寧侯……是當今王上親封的寧侯,對不對?”我看着他的樣子,忍不住想笑,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我告訴你,其實……其實不是……我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的……”
可能,我把老神當成了一個最值得信任的人,嘴巴像是沒有把門的,把自己的來歷,還有目的,一股腦的說了出來。老神無法在短時間內理解這些,聽的目瞪口呆。
“我就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但是現在……我什麼都不想管了……衆生生死,管我屁事?”我就覺得把心底的秘密吐露出來,一下子好受了:“我要走了……離開這個鳥地方,回我的世界去……”
“寧侯,若真是這樣……”老神不能完全理解,但聽懂了一些,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問道:“若半途收手,是不是……是不是有很多人會死去?既然如此,當初你何必插手?”
“我不知道……或許是腦子生鏽了……”我被老神問的說不出話,曾幾何時,我也抱着一顆救世的心,想憑藉自己的一腔熱血,來阻止這一切,挽救這一切,可是現在,我如同一個被現實徹底擊敗的人,只想保全自己,遠離這些,至於他人的生死,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張三李四,他們死了就死了,與我何干?”
“張三李四,是與寧侯無干……”老神撓撓頭,接着說道:“說句實話,若是換了我,我也不幹,爲何要拿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可是寧侯,你是否想過,若是有一天,小侯爺也要死了,你還會覺得,此事,與你無干嗎……”
我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因爲老神的話,好像戳中了我的軟肋和痛處,我能置任何人於不顧,可是我能放下自己的親生骨肉嗎?
“若換了我,我是決然做不到的……”老神說:“若我有了兒子,我寧可自己死,也要他好好的活着……”
“滾!給我滾!”我立即惱羞成怒,因爲我說服不了自己,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在自相矛盾,又不想理會這些,卻絕對丟不下自己的孩子,我感覺我的想法被老神攪動了,一把就將面前的木幾掀翻:“滾!”
老神屁滾尿流的從屋子裡爬出去,只剩下我自己,還有滿地狼藉。我很痛苦,忍不住躺倒在地,揪着自己的頭髮,難過的彷彿喘不上氣了。
我,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