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的理由?”王娡喃喃一句。
景帝陰鷙的目光盯着王娡。蒼白的臉上,那病態的潮紅,脣角的淺笑,讓王娡心裡打了個冷噤。
皇帝是主謀,這是讓她做幫兇啊!
但這事關她的利益,她兒子的未來,她能不從嗎?當初在上林苑,姚翁指點的,就是讓她爲後,從而使劉小豬爲嫡,得立太子。
“陛下,那慄姐姐……”王娡推辭。
慄姬一直以她的皇長子居上爲傲,她又是景帝的初戀。皇長子立儲明正言順,衝鋒陷陣的應該是她呀!別王娡忙乎半天,摘桃子的是她。
“慄姬,可爲一家之母,不可爲一國之母!”景帝說完,拂袖而去。
薄皇后,是薄太皇太后在劉啓還是太子時,指婚給他的。當初呂后所安排呂氏女配劉家男的套路,換成了薄氏女配皇太子。這種政治聯姻,讓劉啓十分反感。
出於孝道,劉啓接受了祖母的安排,但對薄氏十分冷淡。按後宮之規,皇太子與正妃,每五日必須同吃同住兩日。
這兩日劉啓是如何與太子妃同吃同住的?不得而知。薄妃一直無所出,從眉愁眼淡和謹小慎微,就能感覺她的失落和鬱悶。王娡甚至懷疑,薄氏仍爲完璧之身。
而文帝對母親薄太后的安排,大概也是不滿的。呂氏外戚干政,所造成的後果,讓他心有餘悸。所以對太子劉啓冷落太子妃,文帝並不表態。
更絕的是,以“孝”著稱的孝文皇帝,親自逼死親舅舅薄昭——母親薄太后的親弟弟。
薄昭有從龍之功,由代國隨文帝入京稱帝。文帝即位後,出任車騎將軍,封爲軹侯。卻奢靡無度、驕縱不法,安插親信、干涉朝政,引起文帝不滿。因殺死宣傳新政的朝廷使者獲罪。
“刑不上大夫”。爲成全舅舅的體面,文帝派大臣去陪舅舅喝酒,勸薄昭自殺。薄昭求生慾望強烈,不願配合,搞得皇帝很被動。文帝下令,羣臣穿喪服,直接去府上哭祭,逼得薄昭不得不自盡。
薄昭,就是現薄皇后的祖父。薄太皇太后已大行,薄皇后失去了唯一的依靠,這個後位,不會再屬於她了。
曾給薄太皇太后做加料的豆腐羹,目標不就是後位嗎?對於這個似乎與世無爭的受氣包皇后,王娡是有些同情的,狠得下心,卻下不去手。
呆坐的王娡,被劉小豬找孃親的叫聲驚醒。她忙去抱起小豬豬。
“孃親……”小奶娃抽泣着,抱緊母親,“孩兒夢到孃親,坐着燈籠飛走了!彘兒找不到孃親了……”
“不會的、不會的!孃親一直陪着彘兒!”輕拍走動,把兒子哄睡,王娡放下他坐在牀邊,思慮重重。
“夫人該休息了!”雪兒拿件外裳給她披上。
“雪兒你去睡吧!本宮再坐一會。”沉沉嘆口氣,王娡對雪兒說。
“夫人早點歇息。雪兒來陪小皇子!”
“雪兒,寧成是不是外放爲官了?聽郅校尉說,陛下封了他濟寧郡都尉!”王娡笑着問雪兒。
“謝夫人提攜!”雪兒喜憂參半,“寧成表哥不想離京。婢子勸他離京赴任。來日方長……”
“寧成不是不想離京,是不捨得離開雪兒吧!”王娡語氣曖昧地調笑,“那怎麼辦?放我的雪兒妹妹隨他,去濟寧府?”
“夫人!”雪兒紅着臉嗔笑,“雪兒也捨不得離開夫人和公主、皇子呢!”
“嗯嗯,本宮把雪兒養在身邊,養成老丫頭!看那寧成急不急!”
“夫人!”嬌羞不已的雪兒低着頭擺弄手裡的盒子。
“這個是什麼?”王娡奇怪地問。
“皇后娘娘給平兒送來的首飾,平兒公主不喜歡,就賞給了婢子。”雪兒把盒子遞給王娡。
王娡不接:“平兒給你了,就是你的。皇后還是喜歡平兒……”說着,王娡又嘆口氣。
“夫人不必擔心。婢子看,平兒公主並不喜歡皇后娘娘。每次皇后賞給平兒公主的東西,她都隨便賞給乳母和宮女們。”雪兒寬解着王娡。
“本宮不是這個意思……皇后,她怕是坐不久這個後位了!何止平兒不喜歡她?太后、陛下也不喜歡。喜歡她的人,有幾個呢?又沒了太皇太后作靠山。”
“那皇后之位……”雪兒馬上反應過來,忐忑不安地說,“夫人,這後位非您莫屬啊!”
王娡搖搖頭:“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一直對平兒關愛有加,本宮怎麼忍心……”
“夫人!難道您忘了永巷之苦?”雪兒蹙起眉頭,眼中泛起淚花,“剛生下平兒公主,就被扔進那冰冷的屋子!寒冬天裡洗曬布匹,吃着發餿、發臭的冷飯……”雪兒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王娡拭去淚水:“多虧雪兒妹妹保護,本宮才熬過來……”
“夫人!婢子不是向夫人表功!是提醒您,別人對您沒有這麼心軟!如若不是樑王,夫人您幾生幾死……誰憐惜過您?”
“好妹妹!別說了……”提及傷心事,提及樑王,王娡更是心痛難忍,忙打斷雪兒。
“夫人!”雪兒撲通跪下,“慎夫人怎麼和您交待身後事的?她都怪您太善良軟弱!”
王娡眼前浮現慎夫人的面孔,似乎聽到她在說:“不是你要別人活,別人就會讓你不死!只有成爲贏者,才能保護好自己和孩子!”
“雪兒,你去歇息吧!讓本宮,好好想想……”王娡衝雪兒擺擺手,以手掩面,忍不住淚水簌簌落下。
雪兒失望地起身,欲言又止,看王娡垂淚,只得退了出去。
待雪兒出去,王娡走到妝臺,從櫃角取出一個盒子,打開。那塊雲朵般的羊脂玉,靜靜地躺在裡面。
這是她被投入永巷,樑王爲傳遞正在救她的信息,託永巷令送給她的。靠着這份信念,她熬過了最暗最苦的日子!
這羊脂玉,盛夏微涼,寒冬溫潤。王娡攥在手心裡,一幕幕往事,涌上心頭……
初遇,在入宮的路上,似一眼穿越千年;
再識,“帝弓祥瑞”的花園,盛世仙姝是她的冠冕;
痛別,她成了太子宮良娣,是他的皇嫂,難續前緣……
愛而不得的情愫,讓他爲她奔波於危難之際,周密打算,默默付出,毫無怨言;
愛而不敢的痛楚,讓她把他深藏心底,象一隻貝,分泌痛苦,層層包裹,細細品味,經年累月,含成一粒無與倫比的珍珠,因痛而美麗,因珍而憐惜……
可,因爲皇權,太子之位,她和他要翻臉?利益面前,有沒有親情和愛情?能不能將過往,一笑泯然?他知不知道,她勸他認命是爲了他能頤養天年?
窗外,窸窸窣窣下起雨,讓這秋夜,平添一層哀愁。
王娡走出殿外,立在廊下聽雨。守夜的宮人前來問安,她擺手驅走,任雨絲飄滿裙裾。
目光穿過夜色黯黯,她似乎看到,一個哭泣的女子,孤獨地舞蹈……
悲莫悲過人生短相思長
愛莫愛過相逢真已老
揮長劍無奈斬斷情絲
今生最恨怨有情人長別離
愁莫愁過秋雨落花飄零
痛莫痛過多情似無情
腸寸斷不知酒醒何處今生無悔
嘆我心悠悠誰人來憐
來生再續緣與你共纏綿……
“夫人!夫人!快去救小皇子!”彘兒的乳母慌慌張張跑進天祿閣,連聲叫着。
正在看書的王娡一驚,忙起身驚問:“怎麼回事?”
“雪兒、雪兒姑娘!她帶走了小皇子!”
“雪兒,”王娡笑起來,“她帶彘兒不正常嗎?帶去哪裡了?”
“小皇子、她把小皇子丟到石渠閣的水裡!”乳母急切下,語無倫次地比劃着。
“什麼?!”王娡衝出門外。
石渠閣是西漢的國家檔案館,收藏秦朝以來的圖籍檔案。之所以叫石渠閣,是因爲建築特點得名,在閣周圍以磨製石塊築成渠,渠中導入水圍繞閣四周,用於防火防盜。
天祿閣與石渠閣相隔五百多米,王娡趕到時,侍衛、宮人都已圍過去。
“雪兒!你幹什麼?!”王娡衝到渠水邊,對着雪兒大喊。
“孃親!娘!”劉小豬看到孃親張手,扯着喉嚨哭喊。
雪兒身上衣服已溼透,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劉彘,一手握柄短刀貼在溼衣裹身的劉彘頸上!已是入冬的天氣,這二人都凍得瑟瑟發抖,讓王娡看得不由心疼落淚!
“夫人!”雪兒背對石渠閣,隔着兩丈寬的渠水哭道,“婢子對不起夫人!皇后與慄娘娘命人捉了婢子的弟弟,逼迫婢子殺了小皇子!如若不從,婢子的弟弟就沒命了!婢子家只有這一獨苗,婢子只能不義了!”
“雪兒,快把彘兒放下!本宮恕你無罪!一切從長計議!”王娡急切地喊道。
圍着的衆人也威嚇着雪兒,雪兒抱着劉彘張皇失措,痛哭搖頭:“不!婢子賤命一條,如放下皇子,只能就死!”
急火攻心的王娡大喊:“雪兒!你我親如姐妹,彘兒也是你的親人!你怎能狠下心……”
“夫人!”雪兒隔岸下跪,“夫人待婢子恩重如山!太子立嫡立長!皇后和慄娘娘商議,皇長子過繼給皇后!小皇子聰慧又受陛下寵愛,是唯一障礙!爲保我家唯一血脈,婢子只能按他們的話辦了!”雪兒說完放聲痛哭。
王娡眼眥欲裂!
竇太后一句“殷道親親”,引出來多少魑魅魍魎,都在暗暗算計,盯緊了太子之位!她還在心慈手軟間猶豫,卻已成別人的獵物!
“雪兒!”王娡怒喝,“你受人所迫,本宮恕你無罪!天理昭昭,惡人自有報應!你千萬不要做糊塗事!快放下彘兒!”
侍衛已拉滿箭弓,將四面圍住。景帝聞知也趕了過來。
“不許射箭!不要傷我彘兒!”王娡對衆侍衛喝道。
“賤婢!”景帝看他的小豬在雪兒懷裡又冷又怕,哭得聲音嘶啞,不由得暴怒,“敢動朕的皇子,不怕誅九族嗎?!”
“雪兒,你一弱女子,怎和這衆多護衛對抗……”王娡聲淚俱下哀求道,“放下彘兒、放下他!本宮恕你無罪!會保你全家平安!”
瑟瑟發抖的雪兒,終於堅持不住,癱坐地上:“陛下!夫人!婢子知錯!婢子知錯……”
早有侍衛下水泅過去,將劉彘接走,把雪兒捆綁起來。
用暖衣裹緊失而復得的劉小豬,王娡撲通跪到景帝面前:“陛下!冤有頭、債有主!雪兒受人脅迫,求陛下追查根源,赦她無罪!”
景帝臉上陰晴不定,看看王娡,又看看她懷裡仍在抽泣的劉小豬,對身邊的宗正說道:“傳朕詔令,有關人等,全部抓起,投入永巷!”
“夫人!奴婢知錯!夫人救我!夫人救我!”雪兒被捆綁拖走,轉臉對王娡喊叫。
“陛下!”王娡哭着求景帝,“臣妾答應赦她無罪,她沒有傷害彘兒!”
“愛妃照看好彘兒,速速回宮讓太醫開藥壓驚!”景帝並不迴應,轉身離開。
回到漪蘭殿,王皃姁已等候多時。看到劉小豬安然無恙,也放下心來。
王娡卻是心急如焚,派人到永巷打聽雪兒的情況。
“夫人,小臣郅都奉聖命帶護衛守衛漪蘭殿!”門外郅都喊道。
“郅將軍!”王娡聽到郅都的聲音,心裡踏實了些。
見殿外八名護衛排開,守衛四周。
“夫人!這是寧成!”郅都帶一高大威猛護衛進門,倒頭就拜。
“寧成!”王娡一驚,轉臉對王皃姁說,“姁兒回宮吧。彘兒無事!”
王皃姁見狀,急忙施禮帶侍女離開。
看室內無其他人,寧成叩頭叫道:“小人拜見夫人!求夫人速去救雪兒表妹!”
“寧成,本宮問你,雪兒被脅迫一事,你可知曉?”
“小人知曉!雪兒已告訴小人!皇后給雪兒的是毒藥。雪兒和小人商量,將此事張揚開去,扳倒皇后與慄姬,爲夫人和小皇子除掉對手!”寧成回答道。
“本宮就知道,雪兒絕不會背叛本宮!”王娡欣慰流淚。
“夫人,這事姚翁也知曉。百密一疏!如今皇長子劉榮,去哭求竇太后,說其母慄姬不知此事。竇太后已下令,慄姬離永巷回宮!”郅都皺緊眉頭。
“夫人!”寧成哭泣,“雪兒表妹如今生死難料!求夫人搭救!原定將皇后與慄姬勾結之事張揚開,保小皇子無恙。現竇太后放慄姬出來,雪兒姐弟怕是性命堪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