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遊之地,掀開牀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箱中放的卻是軍服和槍械。雙兒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裡又鑽出個羅剎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你是公主,比羅剎公主好得多。”雙兒笑道:“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不在這裡。”韋小寶道:“好雙兒,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兒嫣然一笑,雙頰暈紅。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聽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並坐牀沿。韋小寶道:“你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於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爲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雙兒道:“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幾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罷,只怕挖斷了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皇上向來待我不錯,害死了他,未免對不住他。不掘寶罷,又覺得可惜。這麼着,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御駕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那時候再掘不遲。”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兩人使個眼色,注視木箱,過了好一會,卻更無動靜。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兒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韋小寶指着木箱,低聲道:“裡面有人!”四名親兵吃了一驚,搶到箱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一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洞中放了一槍出來。一名親兵“啊”的一聲,肩頭中彈,向後便倒。雙兒忙將韋小寶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後。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勢。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別倒火,投降!”跟着咳嗽不止。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先把火槍拋上來,再爬出來。”洞中拋出一杆短銃,跟着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一名親兵抓住他頭髮一拉,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那兵鬍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狽異常的爬了出來。韋小寶道:“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內有人叫道:“還有一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拋槍上來!”洞口白光一閃,拋上來一柄馬刀,跟着一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剎兵燒着了頭髮。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撲滅了兩人頭髮鬍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着一名羅剎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雞。”那兵臉露喜色,道:“是,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我是齊洛諾夫。”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鬍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終於認了出來,笑道:“對啦!你是豬玀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着實立了些功勞。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後,酬庸從龍之士,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當兵敗城破之時,一人戰死,一人凍死。餘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兩人進退不得,終於形跡敗露。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爲“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聽公主叫他爲“中國小孩”,初時也跟着一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衆衛士便稱之爲“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問明來歷,命親兵鬆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衆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鑽進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複壁,這才退出。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心想真是僥天之倖,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裡從地道中鑽將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剎全國的王公大臣、將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兩位沙皇年紀幼小,一切也都聽姊姊的。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息,要我們見到你後,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了。”韋小寶道:“你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韋小寶尋思:“皇上本是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傢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說道:“我要寫一封信,你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你們代我寫罷。”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均有難色,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也是一竅不通。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幹不來的。我們……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韋小寶答應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過不多時,兩人帶來一名大鬍子教士到來。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氣之外,還有一門重要職司,便是替兵將代寫家書。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身上,顯得十分可笑。他嚇得戰戰兢兢,隨着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大爵爺,願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你給我寫封信,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那教士連聲答應。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那教士手執毛筆,鋪開宣紙,彎彎曲曲的寫起羅剎字來,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劃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彆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只怕惹了這位中國將軍生氣。韋小寶道:“你這麼寫:自從分別之後,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嚇了一跳,手一顫,毛筆在紙上塗了一團墨跡。齊洛諾夫道:“這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勝過羅剎情人一百倍。”他要討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勝過一百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滯,卻又不敢執筆沉吟,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甚麼“親親好甜心”、“我昨晚又夢見了你”、“吻你一萬次”之類,不一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爲滿意,說道:“你們羅剎兵來佔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百姓。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派我帶兵前來,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說道:“我的上帝!”韋小寶續道:“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如果你答應以後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要是你不聽話,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着睡覺了。你要男人陪着睡覺,天下只有中國人了。”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爲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剎男人,並非只有中國男人,這句話也太沒有道理。”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幾句又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但他爲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將這幾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後,不由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又送給你禮物。你願意做我情人,還是做我敵人,你自己決定罷。”那教士又將最後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寫道:“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兩國和好,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最後這句話卻是出於他的私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餘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異鄉,永遠不得歸國。韋小寶待他寫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給我聽聽。”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唸到自己改寫之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爲有限,聽來似乎大致不錯,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將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在信箋上蓋了朱印。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那師爺磨得濃墨,蘸得飽筆,第一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羅剎”兩字,於佛經意爲“”,以之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爲“鄂羅斯”。那師爺又覺“蘇菲亞”三字不甚雅馴,這個“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於是寫作了“蘇飛霞”,既合“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典,又有“飛霞撲面”之美;“固倫長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皇帝的是公主,此女貴爲攝政,又是兩位並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頭等公主了。待聽得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幾年不見,不知她怎樣了?”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心想這是《左傳》中的話,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其中雙關之意,更不必解,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難免有“明珠暗投”之嘆了。其實不但“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決計不懂這幾個中國字的含義,連“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人”字之外,也是隻字不識,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說道:“夠了,夠了。你的字寫得很好,勝過羅剎大鬍子。”

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錢。再將華伯斯基、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爲衛隊,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兩名隊長大喜過望,不住鞠躬稱謝,又拿起韋小寶的手,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鬍子擦得酸癢,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薩城小,容不下大軍駐紮,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派郎坦、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軍南旋,協駐瑗琿、呼瑪爾二城候旨。韋小寶臨行之際,鄭重叮嚀郎坦、林興珠二人,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挖掘地道。大軍南行。韋小寶、索額圖、朋春等駐在瑗琿,薩布素另率一軍,駐在呼瑪爾。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派人教授華語,命他們將“我皇萬歲萬萬歲”、“聖天子萬壽無疆”、“中國皇帝德被四海、皇恩浩蕩”等句子背得爛熟,然後派兵押向北京,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說道越是喊得有勁,皇上賞賜越厚。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卻記掛着阿珂、蘇荃等幾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曾連遣親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大家知他不識字,家書卻兩免了,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說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過得二十多天,康熙頒來詔書,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韋小寶升爲二等鹿鼎公,其餘將士各有升賞。傳旨的欽差將一隻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小寶,乃是皇上御賜。韋小寶磕頭謝恩,打開木盒,不禁一呆。盒裡是一隻黃金飯碗。碗中刻着“公忠體國”四字,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卻又重行修補完整。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隻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衚衕伯爵府中,那晚倉惶逃走,並未攜出,一凝思間,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後,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呈交給皇帝。這隻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別再打爛了。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氣,咱們有來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龍脈。”當晚大宴欽差,諸將相陪,宴後開賭。再過月餘,康熙又有上諭到來,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說韋小寶行事胡鬧,要羅剎降兵大呼“萬壽無疆”,實在無聊之至。上諭中說:“爲人君守牧者,當上體天心,愛護黎民。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歸順,不應復侮弄屈辱之。汝爲大臣,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朕若有惠於衆,雖不壽亦爲明君,若驕妄殘虐,則萬壽無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諂諛邪佞,致君於不德,其罪最大,切宜爲誡。”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臉皮甚厚,也不以爲意,對着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心想:“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把皇上聽得胡里胡塗,惹得他生氣。”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幾名師爺叫來,痛罵一頓。罵完之後,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擲得幾把骰子,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雲外。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爲議和大臣,與羅剎國議訂和約,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護軍統領馬喇、尚書阿爾尼、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國書中說道:

“謹奉上撫遠華夏、洋溢寰宇、率賢臣共圖治理、分任疆土、滿清兼統、聲名遠播、大聖皇帝曰:曏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爲汗,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以不諳中國典禮,語言舉止,陋鄙無文,望寬宥之。至頌揚皇帝,舛謬失禮,亦因地處荒遠,典禮素昧所致,幸無見罪。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來等歸問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並騷擾邊境爲詞。近聞皇帝興師,辱臨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果下國邊民構釁作亂,天朝遣使明示,自當嚴治其罪,何煩動輒干戈?今奉詔旨,始悉端委,遂令下國所發將士,到時切勿交兵。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發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先令末起、佛兒魏牛高、宜番、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乞撤雅克薩之圍,仍詳悉作書,曉諭下國。則諸事皆寢,永遠輯眺矣。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昔年曾見知於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遠臨我京師莫斯科,撥亂反正,有大功於下國,此上國之惠也,下國君臣,不敢有忘。謹奉重禮,獻於大聖皇帝陛下,以次重禮奉於韋小寶大臣閣下,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正確無誤,惟最後一段關於韋小寶者,恐系家言,或未可盡信雲。)佟國綱讀了國書後,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衆將詳細解釋。這是軍中通例,文書來往,文字有時頗爲艱深,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就算讀過幾年書的,所識也頗有限,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如有誤解,干係重大,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

佟國綱笑道:“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對韋大帥頗念舊情,送來的禮物着實不少。皇上吩咐一併帶了來,交韋大帥收納。”韋小寶拱手道:“多謝,多謝。”又道:“羅剎人不懂禮節,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卻自吹自擂,說禮物很重,送給皇上的是重禮,送給我的是甚麼次重禮,也不怕人。”佟國綱道:“是。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皇上親加審訊,發現小兵之中,混有一個羅剎大官……”韋小寶“啊”的一聲,叫道:“有這等事?”佟國綱道:“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絲毫不動聲色。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審到後來,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幾句拉丁話。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臉露詫異神色。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那個小兵不住搖頭。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那小兵臉色大變,跪下求饒,供認懂得拉丁話。”

韋小寶問道:“拉丁話是什麼話?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皇上怎麼會說?”佟國綱道:“皇上聰明智慧,無所不曉。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那也會說的。”韋小寶道:“爲什麼羅剎人平時說的話,皇上不懂,拉壯丁時說的話,卻又會說?”佟國綱無法回答,笑道:“這中間的理由,咱們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自己磕頭請問罷。”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個羅剎人後來怎樣?”佟國綱道:“皇上細細審問,那人終於無法隱瞞,一點點吐露了出來。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衆人一聽,好不自禁的“啊”的一聲。韋小寶道:“這傢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以他爲最大,雅克薩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給他瞞過了。”韋小寶搖頭笑道:“攻破雅克薩城那天,羅剎的將軍、小兵、大官、小官,個個脫得精光,瞧來瞧去,每一個都是這麼一回事,實在沒甚麼分別。不見得官做得大了,那話兒也大些。兄弟的……這個大官認他不出,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衆將哈哈大笑,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佟國綱笑道:“原來如此,這也難怪。皇上說道: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雅克薩二城都總管,功勞不小,不過他以爲此人只是尋常小兵,辦事也太胡塗了,將功折罪,此事無賞無罰。”韋小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佟國綱道:“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接連問了六天,羅剎國的軍政大事,疆域物產,甚麼都盤問備細。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發見了一個秘密。依韋大帥說,這人被擒之時,身上一絲不掛,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下次見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麼地方?難道藏在屁……屁……”

佟國綱道:“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頭髮、鬍子都要摸過,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番邦之人心懷叵測,倘若身懷利器,那還了得?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身上更無別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又時時斜眼去瞧,便問他手臂上是甚麼東西。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皇上叫他走上前來,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亞爾青斯基‘哎唷’一聲叫,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韋小寶笑道:“有趣,有趣!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皇上當即吩咐侍衛,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嚇得全身發抖。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藏着些甚麼?”韋小寶道:“你剛纔說秘密文件,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佟國綱拍手笑道:“正是。難怪皇上時時贊你聰明,果然一猜便着。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抄得有副本在此。”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聲讀了出來:“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皇威遠屆,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於其皇恩浩蕩之中,並保護之,使免於敵人之侵害,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處於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永久不渝,並向大君主納入貢賦,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應準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爲此彼中國皇帝應准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並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覆。”(按:此爲真實文件,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將其監禁半月後遞解回國,沒收此文件,存於宮中檔案。原件攝影見“故宮俄文史料”)

佟國綱讀一句,韋小寶罵一聲:“放屁!”待他讀完,韋小寶已罵了幾十句“放屁”。

佟國綱道:“皇上聖諭:羅剎人野心勃勃,無禮已極。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已經死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麼放肆了。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還得軟硬兼施,不能輕忽。”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幾個嘴巴,踢他們幾腳,又在他們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國綱道:“那個甚麼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裝不知道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她送給我幾張貂皮,幾塊寶石的次重禮,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佟國綱道:“皇上吩咐:羅剎人既然求和,跟他們議和也是不妨,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韋小寶問道:“甚麼叫作城下之盟?”佟國綱道:“兩國交兵,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訂立和約,那就叫作城下之盟。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總也是認輸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佟國綱道:“皇上聖諭:再打幾個勝仗,本來也是挺有把握的。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他們在東方如果敗得一塌胡塗,威風大失,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這樣一來,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那就兵連禍結,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得知羅剎國的西方另有一個大國,叫做瑞典,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很是頭痛。咱們乘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必定可以大佔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韋小寶大勝之餘,頗想一鼓作氣,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聽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很覺沒癮,但這是皇上的決策,他要搞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自也難以違旨,轉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這次跟羅剎人議和,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親,乃是漢人,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佟圖賴此時已死,佟國綱襲封爲一等公。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屬鑲黃旗,軍功甚著,名氣很大,韋小寶卻覺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勁,圖賴,圖賴,說明賭輸了想賴,堂堂國丈,算甚麼玩意兒?當晚張宴接風之後,衆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賭了幾手。佟國綱果然輸了,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並無父風,不禁頗爲詫異,回到房中,上牀睡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的。此人賭品極好,可以跟他交個朋友。”次日韋小寶和衆大臣商議,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以逸待勞。韋小寶點頭稱是,傳下將令,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到尼布楚城下會師。其時已是夏季,天暖雪溶,軍行甚便。

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前鋒來報,有羅剎兵一小隊,帶兵隊長求見大帥。韋小寶傳見隊長,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韋小寶喜道:“很好,很好!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躬身行禮,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復書。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以備需用。康熙爲了議和簽訂文書,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覆信。

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這時心中大爲惴惴,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馬腳,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這才放心。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信中說道:分別以來,時時思念,盼和約籤成之後,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以敘故人之情。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消除隔閡,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說: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爲並世大國,聯手結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國家均不能抗。若和議不成,長期戰爭,不免兩敗俱傷。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於中華因爲建立大功,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荷蘭教士傳譯已畢,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知道另有別情,於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問道:“你們還有甚麼話說?”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羅剎男人不好,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韋小寶哼了一下,心道:“這是羅剎迷湯,可萬萬信不得。”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幾件事,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說着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鏈條下繫着一隻革囊。華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長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兩隻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兩人恭恭敬敬的將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韋小寶倒轉革囊,玎璫聲響,傾出數十顆寶石來,彩色繽紛,燦爛輝煌,都是極大的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另一隻革囊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登時滿帳寶光,耀眼生花。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卻也是從所未見,笑道:“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可當真生受不起。”(按:據《燕京學報》廿五期劉選民著《中俄早期貿易考》,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務。果羅文東來途中,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鄭重指示: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並在不損俄皇威嚴範圍內,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說,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又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哥薩克、韃靼、瑞典、波斯、波蘭、日耳曼、丹麥十國,每國一名,個個年輕貌美,都是處女,決非寡婦,一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再有十個美女。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華伯斯基連稱:“不會的,不會的。這十個美貌的處女,公主殿下已經備好,我們親眼見過,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牛奶一樣的皮膚,夜鶯一樣的聲音。”韋小寶怦然心動,問道:“公主殿下要我辦甚麼事?”齊洛諾夫道:“第一件,兩國和好,公平劃定疆界,從此不再交兵。”韋小寶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這一件辦得到。”說道:“你們羅剎國西邊,有一個瑞……瑞甚麼國的,派來了使者,要和我們一起出兵,東西夾攻羅剎,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那時候甚麼大俄羅斯、小俄羅斯、不大不小中俄羅斯、黑俄羅斯、白俄羅斯、五顏六色花俄羅斯,各種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們公主殿下送了。何況每樣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氣!”兩名羅剎隊長一聽,都大吃一驚。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個英明有爲的少年君主,整軍經武,頗有意東征羅剎,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莫斯科朝廷武大臣正以此爲憂,不料瑞典竟會想要和中國聯盟。羅剎雖強,但如腹背受敵,那就大勢去矣。

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知道自己虛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應瑞甚麼國的蠻子?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如果羅剎國確然誠心求好,我可以趕瑞甚麼國的使者回國。”

兩名隊長大喜,連稱:“羅剎國十分誠意,半點不假。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趕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韋小寶搖頭道:“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十幾個美女,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兩位隊長連聲稱是,心想:“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先送貨,後收錢,這一手可比我們了。”又想:“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否則的話,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韋小寶問道:“公主殿下還要我辦甚麼事?”華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是要請你去莫斯科克裡姆林宮公主寢室裡去辦的。”韋小寶嘿的一聲,心道:“這是羅剎迷湯,簡稱羅剎湯,可喝不可信。”笑道:“原來你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齊洛諾夫道:“也不是羅剎男人不中用,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心道:“又是一碗羅剎湯。”說道:“既是這樣,公主沒別的事了?”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准許,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自由通商。”齊洛諾夫道:“兩國商人來往密了,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又是一碗。”說道:“這麼說來,兩國通商,公主是爲私不爲公?”齊洛諾夫道:“是,是,完全是爲了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道:“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不可再叫甚麼中國小孩大人。”兩人一齊深深鞠躬,說道:“是,是!中國大人閣下。”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們下去休息。我們要去尼布楚,你們隨着同去便是。”

兩人都是一驚,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幹什麼?難道是去攻城嗎?”韋小寶道:“你們放心。我答應了公主,兩國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兩人又一齊鞠躬,說道:“多謝中國小……不……大人閣下。”

華伯斯基又道:“公主聽說中國的橋樑造得很好,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下面不用石柱橋墩。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因此請大人派幾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造幾座中國的神奇石橋。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韋小寶心想:“羅剎湯一碗一碗的灌來,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那是甚麼緣故?其中必有古怪,每不能上這個羅剎狐狸精的當。”說道:“公主想念我,石橋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我送她幾條中國絲棉被、幾個中國枕頭便是,讓她抱住了睡覺,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着她。”

兩名羅剎隊長對望了一眼,臉上均有尷尬之色。齊洛諾夫道:“這個……好像……”華伯斯基腦筋較靈,說道:“大人閣下的主意極高,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抱一抱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也是好的。不過絲棉被、枕頭過得幾年就破爛了,不及石橋牢固,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還是請大人派去。”

韋小寶聽他二人口氣,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陰謀詭計。他不知中國造橋技師當時甲於天下,外國人來到中國,一見到建構宏偉的石橋,必定嘖嘖稱異,讚賞不止,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覺神奇莫測。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倒是出於豔羨中國科學技術之心,並無其他陰謀。(按:康熙十五年,俄國派斯巴塔雷N.G.Spatnary爲欽差,率同寶石專家、藥材專家來北京,提出多項要求,其中一條爲:“中國准許俄國借用築橋技師。”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被清廷驅逐回國。)韋小寶心想:“你們越想要的東西,老子越是不能給你。”說道:“知道了,下去罷!”兩名隊長不敢再說,行禮退出。

不一日,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忙差人送信,請清軍在原地駐紮,他立即過來相會。(按: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果羅文FedorA.Golovin,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後之習,故中國史書稱之爲費要多羅。)韋小寶道:“不用客氣了,還是我們來拜客罷!”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薩布素、朋春、馬喇分統人馬,繞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路,又阻住西來援軍。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號炮齊響。

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軍官、士卒望見清軍雲集圍城,軍容壯盛,無不氣爲之奪。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派人送別清軍軍中,並致書中國欽差大臣,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此次會晤專爲簽訂和約,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以免引起衝突,有失兩國交好之意。

韋小寶和衆大臣商議。衆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須當先禮後兵。韋小寶於是下令退兵數裡,駐在什耳喀河以東;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費要多羅見清軍後撤,略爲寬心,又再寫了一通文書,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一、會見之所設於尼布楚城與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二、會見之日,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三、兩國各出兵五百,俄軍列於城下,清軍列於河邊;四、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爲限,除刀劍外,不準攜帶火器。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因清軍勢大,俄軍人少,倘若雙方不限人數,俄軍必處下風。但羅剎兵火器厲害,如雙方兵員相等,俄兵即佔優勢,料想對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韋小寶和衆大臣商議後,認爲可行,當即接納,連夜派兵搭起篷帳,作爲會所。次日清晨,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來到會所。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二百餘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擁簇着一羣羅剎官員馳來。這隊騎兵人高馬大,威風凜凜,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聲勢大爲不如。佟國綱罵道:“他奶奶的,羅剎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們便上了當。說好大家只帶二百六十名衛兵,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索額圖道:“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只疏忽得半分,便着了道兒。”

說話之間,羅剎兵馳到近前。佟國綱道:“咱們遵照皇上囑咐,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大家下馬罷。”韋小寶道:“好,大家下馬。”衆人一齊下馬,拱手肅立。羅剎欽差費要多羅見狀,一聲令下,衆官員也俱下馬,鞠躬行禮。雙方走近。費要多羅說道:“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國皇帝聖躬安康。”韋小寶學着他的說話,也道:“大清國欽差韋小寶,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羅剎國沙皇聖躬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費要多羅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不過公主倘若聽到了,想必喜歡。”兩人互致頌詞,介紹副使。雙方譯員譯出。

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聽,倒也禮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手持長刀,列成隊形,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隱隱有威脅之勢,越看越有氣,說道:“你們的衛兵太也無禮,見了中國大人閣下,怎不下馬?”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詞句錯落,但在惱怒之下,不及等譯官譯述,羅剎話衝口而出。費要多羅道:“敝國的規矩,騎兵在部隊之中,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馬的。”

韋小寶道:“這是中國地方,到了中國,就得行中國規矩。”費要多羅搖頭道:“對不起,閣下錯了。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不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這明明是中國地方,是你們強行佔去的。”費要多羅道:“對不起,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築的。”兩國此次會議,原是劃界爭地,當地屬中屬俄,便是關鍵的所在。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面,還沒入帳開始談判,就起了爭執。韋小寶道:“你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築了一座城池,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天下哪有這個道理?”費要多羅道:“這是俄國地方,俄羅斯人在這裡築城,中國人不在這裡築城,這就證明這是俄國地方。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不知有甚麼證據?”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劃分,到底屬中屬俄,本來誰也沒有證據。韋小寶聽他問到這句話,不禁爲之語塞,待要強辯,苦於說羅剎話辭不達意,尋常應答已感艱難,要巧言舌辯,如何能夠?心中一怒,說道:“這是中國地方,證據多得很。”跟着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媽,我入你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一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姊妹、外婆、姨媽、姑母,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羅剎國費家女性,無一倖免。

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無不駭然。只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話,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爲旗人,或爲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後,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大笑。費要多羅雖然不懂他言語,但揣摩神色語氣,料想必是發怒,忽見他又縱聲大笑,更加摸不着頭腦,問道:“請問貴使長篇大論,是何指教?貴使言辭深奧,敝人學識淺陋,難以通解,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以便領教。”韋小寶道:“我剛纔說,你太也不講道理。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做老婆。”費要多羅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兒,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兒。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聽到過我祖母的豔名,敝人實在不勝榮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韋小寶道:“那麼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費要多羅眉花眼笑,更是喜歡,說道:“我的媽媽出於名門望族,皮膚又白又嫩,她會做法國詩。莫斯科城裡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寫過幾十首詩讚揚我的媽媽。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相貌還是和三十幾歲的少年婦人一樣。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要結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嗎,只要我媽媽答應,那是可以的。”原來洋人風俗、如有人贊其母親、妻子貌美,非但不以爲忤,反而深感榮幸,比稱讚他自己還要高興。韋小寶卻道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將母親奉獻,有意拜自己爲乾爹,滿腔怒火登時化爲烏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來莫斯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帳中。雙方副使隨員跟着都進了營帳。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

費要多羅說道:“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這次劃界談和,我們有極大誠意,雙方必須公平,誰也不能欺了對方。因此敝國提出,兩國以黑龍江爲界,江南屬於中國,江北屬於俄羅斯。劃定疆界之後,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韋小寶問道:“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費要多羅道:“是在江北。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築,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都是屬於俄國的。”韋小寶一聽,怒氣又生,問道:“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你可知叫甚麼名字?”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答道:“叫高助略山。”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高助略”即爲“鹿”,說道:“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甚麼爵位?”費要多羅道:“閣下是鹿鼎公,用我們羅剎話說,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韋小寶道:“這樣一來,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卻要把我的鹿鼎山佔了去,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麼?”費要多羅忙道:“不,不,決無此意。”韋小寶問道:“你是甚麼爵位?”費要多羅道:“敝人是洛莫諾沙伐侯爵。”韋小寶道:“好,那麼洛莫諾沙伐是屬於中國的地方。”費要多羅吃了一驚,隨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國的地方?”韋小寶道:“你說你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費要多羅道:“洛莫諾沙伐。”韋小寶不理他,繼續說道:“從我們的京城北京,到老貓拉屎法一共有幾里路?要走幾天?”費要多羅道:“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從莫斯科到北京,總得走三個月罷。”韋小寶道:“這樣說來,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月零五天,路程是遠得很了。”費要多羅道:“很遠,很遠!”韋小寶道:“這樣的路程,老貓拉屎法當然不會是屬於中國的了。”費要多羅微笑道:“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

韋小寶舉起酒杯,道:“請喝酒。”羅剎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酒香陣陣沖鼻,主人沒舉杯,他不敢便飲,這時見韋小寶舉杯,心中大喜,忙一飲而盡。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從食盒中取出菜餚,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要到日後彼得大帝長大,與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勝,將蘇菲亞幽禁於尼庵之中,然後大舉輸入西歐,當韋小寶之時,羅剎國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與中國相去甚遠,至於烹紅之精,迄至今日,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萬八千里,當年在尼布楚城外,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幾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韋小寶陪着他嚐遍每碟菜餚,解釋何謂魚翅,何謂燕窩,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雞肝爲盤中之寶,只聽得費要多羅歡喜讚歎,欣羨無已。

韋小寶隨口問道:“貴使這一次是哪一天離開莫斯科的?”費要多羅道:“敝人於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諭示,從莫斯科出發。”韋小寶道:“很好。來,再乾一杯。我們這位佟公爺,酒量很好,你們兩位對飲幾杯。”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對飲三杯。韋小寶道:“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罷?”費要多羅道:“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韋小寶道:“喂,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個多月。”費要多羅道:“是,走了三個多月。幸好天時已暖,道上倒也並不難走。”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讚道:“很好!貴使這一番說了真話,終於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費要多羅喝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幾時承認了?”韋小寶笑道:“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多月,路程很遠,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的地方。從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個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一時無辭可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韋小寶道:“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費要多羅強笑道:“貴使愛開玩笑,這……這兩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韋小寶道:“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那麼咱們交換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請公主封你爲尼布楚伯爵,封我爲老貓拉屎法公爵。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急道:“這……這怎麼可以?”不禁大爲擔憂,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量中國迷湯,竟爾答應交換,那就糟糕透頂了。又想:“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物產豐富,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這裡氣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況我現下是侯爵,改封爲尼布楚伯爵,豈不是降級?”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笑道:“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佔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麼法子?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甚麼老貓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費要多羅尋思:“你中國想佔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能。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再要你們退出來,自然不肯。”於是臉露笑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一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爲界,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屬於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韋小寶心想:“你們打敗了仗,還這麼神氣活現。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剎人勝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劃給你們了。”說道:“咱們打過一仗,不知是你們勝了,還是我們勝了?”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勝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爲了顧全跟貴國和好,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韋小寶一聽大怒,說道:“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不過是守禦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極,心道:“你奶奶的,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你嚇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兒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後,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麼事?”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你指教。”韋小寶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封爲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進爵,哪一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幹,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幾件功勞,加封爲郡王、親王,那是確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你早日。”韋小寶低聲道:“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一愣,說道:“敝人當得效勞,只不知如何幫法?”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大勝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撲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爲難得很了。這次劃界議和,你甚麼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將我們這裡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你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託,拜託,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聽見了。”

費要多羅越聽越驚,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爲,爲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衆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甚麼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爲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韋小寶又道:“莫斯科離這裡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有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剎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罷,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爲力,卻說甚麼去攻打北京城,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纔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麼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麼說來,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佔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

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價,着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麼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劃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劃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劃在中間,二一添作五。”費要多羅問道:“甚麼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爲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後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麼幹是甚麼用意?”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劃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佔便宜,我們也沒佔便宣。但我們這一場勝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你們佔了便宜,是不是?”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劃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劃給了你?”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氣?”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鬍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着氣呼呼的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劃界,沒甚麼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後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勝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懷,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氣,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願二一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萬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果你運氣好,贏足十場,那麼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剎國的。”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甚麼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裡、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聽在耳裡,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爲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麼交換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麼擲骰子劃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剎人橫蠻,確是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裡卻着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醜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國使臣折衝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衆大臣越聽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衆臣所及。索額圖聽到這裡,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驚,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剎人暫時佔據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那都是羅剎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衆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麼說。哥薩克是羅剎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裡,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是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也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麼意思,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據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剎國大臣,就算沒甚麼學問,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爲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費要多羅聽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麼我胡里胡塗,竟把這件大事忘了。”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爲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纔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幾次大仗。貴國曆史有書爲證,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這幾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一聽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一隻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甚麼味兒。”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鬥。”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一共只有二萬人馬,便殺得羅剎聯軍十餘萬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佔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後幾百年中,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裡。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於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於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於“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讚:“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於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此時蒙古屬於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於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劃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回去問問公主,甚麼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趕回北京,採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製一頂黃金篷帳,然後拆平克里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費要多羅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衝出帳外,只聽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着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一齊衝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沉得住氣,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驚慌。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朗聲說道:“啓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裡,大夥兒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着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啓稟大帥:羅剎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幹就幹他媽的。”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適才起事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幹就幹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一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着帳篷耀武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衆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餘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着韋小寶急衝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剎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衆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鬥一場,義氣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你。”

索額圖是文官,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衝過來,衝到離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衆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衆騎兵從中分爲兩隊,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離帳篷二百餘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衝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但聽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滾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皆盡嫺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着地來,都是大爲詫異。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間衆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後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餘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然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於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一着地,便如是游魚出水,無所憑藉了。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剎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餘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着圈內,只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爲羅剎肉餅子?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韋小寶轉頭對穿着親兵裝束的雙兒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兒道:“好!”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後,伸指點了他後腰穴道,跟着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懷,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擋在身前,推着他走前幾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兒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一驚,閃身相避,雙兒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幾步,對費要多羅道:“喂,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一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剎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餘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幹甚麼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聽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矣詔。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羅剎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費要多羅大驚,忙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韋小寶道:“剛纔你的騎兵衝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面。這件事怎麼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麼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只好道:“敝人願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剎竹槓送上門來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麼,傳下命令:“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衆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着羅剎人,得勝回營!”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着清兵列隊向東。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於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剎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麼?”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一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餘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準了羅剎軍。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並不攻城。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兒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剎衆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異,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得十餘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異。清兵鼓譟大笑,羅剎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友,爲甚麼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劃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甚麼條件,對方都難以拒卻。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甚麼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沒有效。”韋小寶道:“爲甚麼沒有效?”費要多羅道:“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甚麼?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爲甚麼不能逼你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儘管動手好了。”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被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纔沒出醜。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於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劃國界罷。”費要多羅從衣袋裡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後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餚,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氣。”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只用於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幾杯酒,吃了幾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後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於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劃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衆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勝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爲違旨的重罪。說到後來,衆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羣英會戲蔣幹。”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幾句羅剎話,念得正確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衆人領命而去。費要多羅睡在後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驚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着?翻來覆去的捱到半夜,只聽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着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着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牀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驚,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幾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於是一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後,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後一躲,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剎話。只聽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驚,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掛,穿着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着十餘員大將,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着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只聽韋小寶說羅剎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裡喝酒,談話,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剎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和,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剎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佔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剎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爲。”只聽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幾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你見了麼?”那教士道:“我瞧見的。這是甚麼魔術,真是奇怪之極。”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剎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無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聽那教士道:“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要在這裡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的,城裡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化裝爲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得很。中國兵喬裝改扮爲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麼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兒的點穴術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萬,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爲這魔術只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麼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種了。只聽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剎軍,那麼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確是可以成功的。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後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應的。咱們在這裡多談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夠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那教士答應了下去。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裡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兇,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裡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託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後,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麼,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甚麼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寧可自殺。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剛好對着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着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手指又沿着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衆將一聽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想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劃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纔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並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於是進帳就寢。次晨費要多羅吃過豐盛早餐,隨着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咱們來談談劃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氣,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罷。你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劃界。”費要多羅心想:“你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說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爲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後。”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劃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們皇上倒也不急,那麼咱們五天之後再談罷。”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多羅道:“今天!”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你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你,待會談到劃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來討價還價。”費要多羅心道:“劃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等到談妥,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麼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小寶送到帳口,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費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他暗暗心驚:“中國蠻子說幹便幹,委實厲害。”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唸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幾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實是疲累已極,雙足麻木,一齊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後,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是駭異:“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這纔回去。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後心和腰間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你們身上帶着十字架沒有?”三名隊長解開衣襟,露出掛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一人還多掛了一個耶穌聖像。費要多羅皺起眉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闢不了邪。”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化裝爲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一見羅剎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思:“只有儘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劃界條約,那麼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餘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以表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幹練,本來絕非易於受欺之人,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雙兒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於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雙方說了幾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劃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羣英會戲蔣幹”的計策已然成功,他於劃界之事一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那便是百餘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聽了一會,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張桌旁,命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事中有變,也不爲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反覆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道條約內容於中國甚爲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爲廣大,遠比康熙諭示者爲多。條約共爲四份,中國文一份,羅剎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爲準。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對付,餘下一頭一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硃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索額圖是他,便道:“這等合同文字,只須籤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韋小寶大喜,心想寫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一個圓團,右邊一個圓團,然後中間一條槓子筆直的豎將下來。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極。”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甚麼好笑?”韋小寶笑道:“你瞧這個字,一隻雀兒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兒嗎?”清方衆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衆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衆人爲何發笑。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後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由於康熙籌劃周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劃界,中國大佔便宜。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嶺爲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佔之地亦非屬於羅剎,但羅剎已在當地築城殖民,簽約後被迫撤退,實爲中國及外交上之勝利。約中劃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萬方公里,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餘。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餘年之安寧,而羅剎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後,滿清與外國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復得見於後世。(按: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後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籤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後世史籍皆稱籤尼布楚條約者爲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惟“鹿鼎記”之讀者而已。本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其餘皆根據歷史記載。)依據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餘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餘門,炮聲廖廖,強弱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里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倖,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一敗塗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千里鏡、銀器、貂皮、刀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金盃、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里鏡眺望,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紮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紮候命,一聽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地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剎五體文字。界碑分立於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爲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於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爲界,河之南岸,屬於中國;河之北岸,屬於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壞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兩國欽差派遣部屬,勘察地形無誤後。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爲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數十年後,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蠶食侵佔,置當年分界於不顧,吞併中國大片膏腴之地。後人讀史至此,喟然嘆曰:“安得康熙、韋小寶於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復我故土哉?”樹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覆命。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繡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置,均是雙兒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幾名築橋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壞了。”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你們不必羅蘇。”命親兵擡出一隻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親兵用大槓擡之而行,顯得甚是沉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件禮物非同小可,你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壞。公主見到之後,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意,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萬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實勞頓。蘇菲亞公主收到後打開箱子,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體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你”幾個羅剎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卻也非羅剎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萬里。這石像便藏於克里姆林宮中,後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爲兵士攜帶出外,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體,據稱大有靈驗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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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爲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安南)後,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於中國的國界。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爲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三十三回 誰無癇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羣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牀新月雨初收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爲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三十三回 誰無癇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羣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牀新月雨初收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