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雪爲何會主動提議救護靈渡呢?我又怎會安然令其帶走靈渡,斷定他不會被緋雪加害?”寒逐風冷笑道,“此刻亦兒心中,當有此疑問吧。”
天亦靜靜點點頭,等待師父說下去。
可寒逐風卻不再說話了——就在天亦眨眼的瞬間,銅柱之上捆綁禁錮的焦爛身體,突如挫骨揚灰般消弭乾淨!
而一個青袍磊落,鶴髮童顏的老者卻在靈光閃現中出現在天亦面前。
是師父。是寒逐風。
沒有受任何傷,內力充盈,神采奕奕的,寒逐風師父……
原來剛纔天亦看到的那個身體……都是……假象?
“因爲緋雪,她一直都是我的盟友。”寒逐風嘴脣翕動,這纔是活生生的,真正的寒逐風……
盟友,盟友……盟友?
天亦神氣不亂,臉色卻霎時陰沉了下來:“盟友?”劍聖寒逐風和地座使緋雪是宿敵,這可是靈州與妖界衆所周知之事。
“亦兒——可還記得十六年前,在絳霄宮,你父母消失不見那夜……”寒逐風捋須,原本慈祥的目光忽然變得咄咄逼人,“你曾用月神劍,重傷過幽冥山座使?”
山、座、使。
寒逐風每字每句都如滾石巨雷般砸擊在天亦心頭。他雖強自鎮定,心中卻不敢做出絲毫推測。他自然記得那個山座使,夜空中那團凶煞的黑氣,狂妄的笑聲……山座使,自那夜後,再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他死了,還是沒有?如果沒有,前時天亦於妖界連敗三位座使,爲何獨不見山座使現身?
不。不是那個答案。他不願去猜測。
“事實如此,總有一天你要面對。”寒逐風清氣飄然的眼瞳中騰地竄起一股黑色火焰,正如那夜山座使用來襲擊的黑氣一模一樣——
“幽冥山座使,也即是我劍聖,寒逐風。”
火靈宮一下子變得尤爲寂靜。天亦平靜得看着他的師父,他的師父也報以同樣的目光。
“逼死你的父母,殺害你的輕仙姑姑,都是我——寒,逐,風。”
“爲什麼?”天亦脫口而問,他彷彿覺得不是自己在問,而是自己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在逼問……
“問爲什麼,這答案恐怕要令你失望。”寒逐風苦笑道,“我雖崇尚正道五大門派修煉之法,但我並不信仰月神,不願爲其忠犬——怎麼,難道妖界的座使,就不能當靈州的劍聖麼?”
是啊——爲什麼,不能?
寒逐風的手慢慢撫上天亦的頭,他的臉已經冷如寒冰:“妖王陛下曾經告訴我——只要我施此苦肉計,你必會拼盡全力奪得所有靈石;而一旦你奪得所有靈石,你便會找到,你真正該侍奉的主人……”
“師父……一直,都在騙我?”一滴淚驀然從天亦臉上滑下,“你和緋雪,一直都在騙我?你們只是在合演一出苦肉計,利用我去找靈石?”
“非也。”寒逐風目露悲楚之色,“緋雪對你的情義,你自己早有體會。她雖知道一切真相,但若在不當之時告訴你,無異於毀了你……”
“那現在呢?師父認爲,亦兒已經足夠堅強,可以接受這被背叛,被利用,被最親近之人傷害的事實?”天亦甩開師父摸着自己頭的手,怒吼道,“你可知我爲了這五塊石頭,失去了多少!”
寒逐風默然不語。
“若不是爲了靈石,丞焰此刻還跟他的親人在烈焱谷過着逍遙自在的日子,他根本不會失去那麼多,你可明白!
“若不是爲了靈石,若晴和疏嵐也許早就乘着雪鷹回到天外雲海,做一對神仙眷侶不離世事,你可明白?
“若不是爲了靈石,我的爹孃此刻也不會離開我的身邊……”
“可若有五靈石齊聚,天下太平,人妖二界從此再無混戰——天亦可明白?”寒逐風反問道。
“師父休提天下蒼生!”天亦一手指着寒逐風,眼中淚火交織,胸中熱血翻沸,“師父連自己同門師妹都要殘殺,還有什麼資格去愛天下蒼生!”
寒逐風心中巨震,啞然無話。問得好,問得好啊……我的好徒兒,你的父母是我昔日好友,你姑姑又是我師妹,我對他們都忍心手起刀落,還有何資格去愛天下蒼生?
“我一直將師父視爲親生父親一般看待。”天亦任眼淚在眼中滲出血光,“師父一直是我從小,除父母之外最敬愛崇拜之人。”
的確。寒逐風點點頭,天亦剛來漪淪山時才六歲,是寒逐風一手將其教養長大的。
“其實,不管是什麼事——哪怕師父一開始就說明你是山座使,一開始便要我爲妖王做事,我也會去的。天亦心中無所謂世人眼中的正邪,也從未認同妖即是惡,人即是善,我只關懷我在乎的人,不管他是什麼身份……”
“可師父爲何要騙我?師父可知在生死至交與授業恩師之間選擇,有多痛苦!”
“我知道。”寒逐風垂頭道,“我一直都相信亦兒,相信亦兒能找到所有靈石,相信亦兒不會被任何欺騙和背叛所打倒。”
寒逐風走過來,慈愛得拂去天亦眼角的淚:“我要的,就是這樣的天亦。歷經所有情感與肉體的折磨,堅如鐵石,寧折不彎的天亦……”
歷練?師父精心安排的這一切,難道就是爲了——歷練!
“轉過身去,看看你自己吧。”寒逐風讓天亦面向他身後那塊光可鑑人的石壁。
他於是重新看到了自己——經歷所有情感與肉體折磨,變得無堅不摧,屹立不倒的自己——
與從前那個他,完全不同。
眼角殘淚初幹,蜿蜒生長的黑色魔紋清晰可見;
背後一對白骨森森的魔焰巨翅,劈水水斷流,轟石石自崩;
蒼白的手上,指甲已經變作純黑之色,是屬於魔族的,純粹之黑……
天亦望着石壁反照中,自己的雙眼。血一般紅火一般灼的眼睛,靈力駭人卻又未失神魂。這種殺人的眼神,正是魔族魔力最高的象徵。
他望着這個陌生的自己。原來體內噴沸衝撞的擾靈之氣似乎不見了。它好像已經恰到好處得與他的氣息完全融爲一體……
天亦望着陌生的自己,寒逐風的話依舊在耳邊響起:
“我這一生,未能效忠妖王,也未能侍奉月神。沒有得到所愛,也不配被任何人原諒——只有你,我的天亦,天亦魔尊——”
“你是我一手的創造,你是我此生的驕傲。”
這就是結局了?
那隻玉臂輕擱在窗邊等候。雪鷹卻未如期而至,停在她的臂上。
興味索然。一襲雲紗飄過大殿,神的殿堂總是千年如一日。曾經養着金鰲的蓮花池還如從前那般,只是神,很少去看花了。
誰說神的眼光是無處不在的。
那些被歷史淡忘的角落,連神,都不會記得。
月神走出大殿。絕塵天徑,又是大雪紛飛。
ωωω¸тт kān¸CO
落雪皚皚,點點梅紅。
月神本打算一個人走走的。遠遠的,卻是一個同樣素白衣裙的女子跪在雪中。落雪在她頭上身上蓋了厚厚一層,似乎已經跪了許久。
這身樸素如荷葉的打扮,比起平時的她,當真叫人不敢認了呢。
月神走到她面前:“起來吧。”
聲音如大雪般寒冷。
跪地之人不敢拂逆月神命令,站了起來,垂首道:“大人……”
“不必多說。”月神拂袖,“一切都是我的安排,反害你,白白擔了罵名。”
“小仙惶恐。”那人唯唯道,“小仙只按大人吩咐辦事,不敢違逆。”
“如此甚好。”月神點頭道,“夙瑤,你可知道我爲何一定要令天亦成魔?”
“天亦若成魔,則必會是制伏妖王的魔。要對付魚玄機,除了天亦,我再無他人可以指望。”
月神踱步一棵梅樹之旁,這裡好像……
好像那日被玄機折下的那枝梅花,沒有再長出來。
“那大人,是要用棠雨作爲籌碼要挾天亦,以防他日後強大起來,有犯天界?”夙瑤隨即又道,“小仙斗膽猜測。”
“非也。”月神依舊凝視着梅花。她感到了身旁之人的恐懼。
這個天界,除了曾經的魚玄機,每個人,無論多囂張跋扈的人,都怕她。
“等到天亦取代了妖王的位置,我就退位。”月神的手指撫過一朵紅梅,“那之後,棠雨便是天界唯一的正神。”
“這!”夙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大人這是?”
“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月神走去,指尖在離開梅花的同時鑽心得痛着。
彷彿被剛纔柔弱的梅花瓣扎傷了手。
那之後,應該就是靈州真正的和平。
仙與妖,神與魔,他們是一對愛人。既然他們彼此愛着對方,敢於衝破世俗的阻隔。
也許,這世上將不再有戰亂。
我多麼希望,這世上真有那樣的愛。
我做不到的,我希望他們,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