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未想過,意氣風發,無往不利的燕雲開,也有這般痛苦的時候,他的面色實在很差,幾乎了無生機……不敢相信他是無害的,曾經深恨這個人,可是,此時卻只覺訝異,訝異他無止境的瘋狂,燕雲開,你求的不是天下麼?沒有命,何來天下?
袖中有劍,抽了出來,咬緊牙關,卻始終無法向前一步。從來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可是,他說,我在,我就在這兒等你來殺,洋洋微笑閉了目,你能下的了手麼?有種很男人的想法,如果陣仗相逢,下手必不會容情,可是此時,我爲刀俎,人爲魚肉,竟只能任自己坐失良機。
不知自己會不會後悔,卻終於還是緩緩的回了身,靜靜的站着,只覺全身無力,卻是軟洋洋的舒適,不知這是什麼毒,讓人幾乎想要睡去,卻忽然想起何玉的話,“令師身邊,已經有一個管青弦陪伴”心裡俱是驚恐,明知無謂,仍是勉力去推門推窗,卻推之不動。想師父素來機警,便算有人冒充,想來當會察覺不同……可是管青弦自來不是靈動的人,要僞裝管青弦,實在沒什麼難的,萬一不曾留心……一時心中反反覆覆,柔腸百轉。
室中封閉,慢慢變的霧氣蒸騰,像身後有一個火爐,不斷把盆裡的冰化成水,又化爲霧氣。青弦猶豫了一下,仍是回身看過一眼,燕雲開雙眉深凝,緊緊咬着牙關,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長長的劍眉聚攏滑落。閃亮地綴在長睫上,像草尖地露珠,平素玉一般的俊面,竟做金屬之色,顯然正在承受焚身般的痛苦。可即使是這般痛苦,他的面容。仍是俊美的有如古希臘雕塑,每一筆線條,都細細勾勒。
好好的四王爺不好好做,這是何苦來呢?她不由微微嘆息,正要轉回頭來,他卻忽然身子一震。衝口而出地吐出一口黑血,身子搖晃,幾要摔下榻來,勉強用手撐住。青弦實在有點看不下去,凝了眉便要回身,他卻叫“弦兒!”
她不答。便想轉身。他咳了幾聲,伸袖拭了脣邊的血。微微笑道:“弦兒,幫我倒杯水。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燕雲開也不生氣。挽了衣襟,蹣跚的爬下牀來,緩緩的走去桌邊,似乎手指不穩,茶壺在杯中叮的一響,吁了口氣,緩緩的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微笑道:“弦兒怎麼不坐?”
她本不想與他交談,卻又掛懷衣上雲與諸人地安危,能與他僵持,只得淡淡開口道:“不知燕公子帶我來,有何指教?”
燕雲開答非所問的笑道:“弦兒,這麼久不見,有沒有想我?”
她無語,便不答,燕雲開緩緩的走過來,笑道:“想什麼想的這麼入神?跟你說話都聽不到?”聲音神情,俱是自然而然,親暱十分。
青弦有點惱,冷道:“燕公子,你覺得這樣有意思麼?”
燕雲開笑道:“什麼?”
她再度無語。便不再說。燕雲開悄悄伸出手。握了她手。指尖俱是冰冷。她愣了一愣。立刻揮開。燕雲開本就虛弱。一時未曾提妨。竟是立足不穩。險些摔落。她完全是基於本能。隨手挽住。燕雲開立刻握緊她手。笑了開來。帶着一絲得逞後地得意。
她怔了一下。立刻察覺。趕緊再摔開。淡淡地道:“公子事事試探。處處冒險。當真好興致。”
燕雲開微笑出來。輕聲道:“並沒有冒險。我知道弦兒不會殺我。也不會任我摔地。”一邊說着。便低下頭。吻了吻她地衣袖。竟是溫柔如水。
這舉動居然透着卑微。她訝然了一下。竟有幾分狼狽。急從他手中抽了手。是。明知道地。他便是這樣。想要得到什麼。便是費盡心機。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得到。不惜做小伏低……可是。實在無法明白。他爲何要在如此傷重地情形下。仍是拼盡力氣來試。試一個也許失望地結果?
青弦吸了口氣。溫言道:“燕公子。你雖位高權重。但是天下之大。畢竟不能事事隨心所欲。有時退一步。許能海闊天空。何必無謂執着?”
燕雲開眸中火花一閃,像是察覺了她地柔軟,微微笑道:“好弦兒,我反正已經時日無多,你便多陪我幾天,也不成麼?”
青弦微訝,瞥眼看他,淡淡回道:“當真危言聳聽,你是馭蠱的大行家,一點點蠱也會時日無多麼?”
燕公子眉梢幾不可察地一跳,微微笑道:“弦兒太高擡我了……不過,你怎麼知道是蠱?”
難道他竟不知自己中了蠱毒?難道他這番辛苦療傷,竟是不得其門而入?青弦立覺不妥,轉身不答,燕雲開微笑凝眉,似乎略覺不支,坐回桌邊,指節無意識的叩着桌面,隔了良久,才微笑道:“風前舞麼?”
青弦有點兒薄怒,淡淡的道:“請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燕雲開微笑道:“我一向都知道,我這師兄是真正的君子。”他竟毫不遲疑,徑走到門前,在門上叩了幾下,門外立刻有人應聲,道:“公子?”卻是何玉的聲音。
燕雲開沉吟了一下,道:“讓小四過來。”
何玉應了,腳步匆匆而去,片刻間,也未聞腳步之聲,便有一個微啞的男子聲音道:“主上?”
燕雲開微笑道:“吩咐下去,我要風前舞的人頭。”聲音仍是斯文溫柔,像是在吩咐一件吃飯喝茶的小事。
青弦大吃一驚,聽門外應聲而去,急道:“燕雲開!你是瘋子麼?他是你師兄,他一直在保護你,你卻要殺他。”
燕雲開渾不在意的微笑道:“殺個風前舞,換弦兒多說幾句話,這也沒什麼不好。”
青弦愕了一下,只覺這話有似冰火兩重天,一邊是深情繾綣,一邊卻是冷酷涼薄,停了一息,才道:“風前舞一句都沒有說過。燕雲開,我發誓風前舞一句都沒有說過。”
燕雲開笑道:“弦兒叫我的名字,當真好聽。”
青弦極是惱怒,大聲道:“燕雲開,你受傷是我的問題,便算要殺,也是殺我。”
燕雲開微笑道:“弦兒便算做出天大的事兒,我也不會殺弦兒,至於風前舞麼,你可以考慮,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否則,便算他是替死鬼,要殺,也便殺了。”
青弦怒極,咬牙道:“好,我告訴你,那什麼蠱,完全是無意爲之,耳環是你自己親手所制,到頭來,你自己卻受此之累,不過是天理循環,何干人力?”
燕雲開略略一怔,凝眉笑道:“耳環?”他瞥眼看她,微微思忖,良久才笑道:“控制展逸飛那個?傻丫頭,你居然一直戴着麼?”
她氣的無語,緩緩的道:“請阻止你的手下。”
燕雲開微笑道:“他們已經走了,我重傷在身,哪裡追的上?”
果然還是那個歹毒無情的燕雲開,她竟覺可笑,緩緩的抽了劍,燕雲開看看那劍,仍是無辜般的道:“弦兒喜歡這劍麼?”一邊說着,緩緩的靠過來,步履似乎無力,她略略後仰,想要避開,口中淡淡的道:“燕雲開,你……”
燕雲開的手撫上來,反握了她的素腕,輕輕釦緊,她本就全身無力,被他一扣,只覺略略暈眩,他揮手拂了她的啞穴,輕聲道:“安靜一點,讓我抱抱。”一邊說着,已經俯身過來,含了她的耳垂,輕輕吮咬,喃喃的道:“弦兒……”
她用力偏頭,卻避不開他靈巧的舌頭,吸一口氣,手指捏緊了劍柄,燕雲開嘆了口氣,反手把那劍抽過,隨手丟開,輕聲央求似的道:“別拿劍,我身上沒多少血了。”
她竟無語,只覺像面對一個什麼道理都不懂的孩子,他卻一笑,捏了她下巴,想去吻她,她用力閉緊了脣,他便只沾一沾,笑道:“我吐過血,嘴巴是臭的,不會吻你的。”
她仍是堅決的咬緊脣,燕雲開笑出來,笑道:“這都不上當,小弦兒真是冰雪聰明。”半扶半抱,推她在椅中坐了,手勢雖輕,卻絕非無力,剛剛的虛弱,只怕倒有大半是在做狀。
她反鎮定,只是看着那劍,燕雲開拂了她的穴道,柔聲笑道:“幸好弦兒跟我說了,否則,我還不知要試幾次,才能找到是哪種蠱。”
她想說話,瞪着他,他便解了她穴道,牽動內力,微有點咳,卻搶口笑道:“風前舞要保我的命,風前舞對我好,風前舞一句我的事都沒跟你們說過,是不是……我嚇嚇你而已,你這麼緊張幹什麼?你當風前舞的腦袋,當真有這麼容易摘麼?”
她瞪着他的眼睛,他的眸中俱是含笑,她緩緩的道:“你不缺風前舞的保護,你不在乎風前舞的命,所以,不管是真是假,不妨試試,殺到殺不到,你俱不在意,是不是?”
燕雲開微笑道:“弦兒說是,便是好了……我們真是天生一對,連說話的方式,都是這般相同。”一邊說着,豎指脣上,對青弦做個噤聲的手勢,緩緩的走回榻上,一陣,似乎是找到了什麼,室中頓時安靜起來,只有他的呼吸,自粗重,慢慢變的平緩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