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拒絕關寧軍過來是理所當然的,他太清楚關寧軍的尿性了,跟他的新軍完全是兩個時代的軍隊,指望他們爲了這個國家去奉獻,去犧牲那是不可能的,也就祖大弼、祖大樂、祖寬這幾位跟他交情深厚他能如臂使指,換了祖大成、吳三桂這幾位,他是萬萬指揮不動的,讓他們打順風仗還行,如果打逆風仗,分分鐘表演花樣炸營給你看————關寧鐵騎綽號“炸營鐵騎”,一個人的名字可能起錯,但是綽號絕對不會錯的,這樣的軍隊他指揮不來。天雄軍現在的兵力確實不足,但再緊張也不能要關寧軍!盧象升唯一看得上眼的大概就是還留在錦州那一千關寧軍槍騎兵,估計這支部隊祖大壽是絕對不會放手的,他也懶得費這個勁了。陝西、山西、寧夏、北直隸有的是能吃苦耐勞的淳良農家子弟,有的是願意上陣去廝殺,拿自己的血汗去掙一個美好前程的豪強子弟,一道徵兵令下去就能動員上萬人,再經過大半年的訓練又是一支紀律嚴明的勁旅,這不比跟關寧軍反覆扯皮省事得多麼。
曹桓是百分之百支持盧象升的,天雄軍開疆闢土,揚威絕域,他這個監軍也能分享一份榮光,一份光耀千秋的功業就在眼前,他豈能容炸營鐵騎過來搗亂!再說了,關寧軍一來,高起潛這個死太監自然跟着來,這位的官可比他大多了,他一來,曹公公就得靠邊站,這等於是戳了曹公公的肺管子!但是盧象升如此乾脆利落的拒絕調關寧軍還是讓他有些擔心,在從應州返回大同的路上,他小心的對盧象升說:“侯爺,你拒絕得如此乾脆,只怕會得罪很多人啊!”
盧象升笑:“會得罪誰?”
曹桓說:“關寧軍,高公公,還有跟關寧軍交好的一衆文臣,只怕都讓你得罪清光了!”
盧象升有些無奈的說:“那有什麼辦法?如果關寧軍能像川軍、河洛新軍那樣令行禁止,來之能戰,我說什麼也要求聖上把他們調過來的,但是關寧軍離‘令行禁止’這四個字差得太遠了,他們分明就是吳家和祖家的私軍,除了吳家和祖家誰也指揮不動!”他望着遠處,那裡,百草蓑黃,黃沙飛揚,不見人煙。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凝重:“朝廷大概覺得土默川已是囊中之物,一口便能吞下,卻不知道此時的蒙古風雲變幻,形勢瞬間萬變,我們要面對的敵人只會一個比一個強大,斷沒有輕易征服蒙古的道理!誰也不知道明年我們要面臨怎樣的局面,你說我敢讓一支指揮不動的軍隊過來,加入作戰序列麼!”
曹桓嘆氣:“想做點實事的人總是會左窘右困,而混吃等死的人卻能左右逢源……對了,侯爺,有些賬是不是該算了?”
盧象升扭過頭來看着他。
曹桓壓低聲音說:“你已經給了他們很多機會,但是他們都不當一回事!這次要不是你留了一手,只怕會有上萬將士葬身草原!下一次呢?下一次他們還會給我們造成多大的麻煩?我們真的每一次都能防住他們嗎?”
盧象升擡頭望着天空,只見天色陰霾,風起雲涌,漫長的冬季已經不遠了。他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說:“是啊,有些賬該算清楚了……”
凱旋之師回到大同,打老遠便能看到城門外人山人海,大同萬人空巷,前來瞻仰凱旋之師的風采,彩旗招展,鑼鼓喧天,甚至搭起了戲班子唱大戲,好不熱鬧。見盧象升出現了,人羣頓時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潮水似的涌過來,一下子將凱旋的將士圍了個水泄不通,水果、雞蛋、糕點……各種平時捨不得吃的好吃食都不要錢似的往戰士們手裡猛塞,一些大姑娘甚至把一封信塞進自己看着覺得順眼的戰士手裡,沒等他回過神來便紅着臉逃也似的跑開了。大同知府文以明向盧象升深深一揖,說:“侯爺不畏風刀霜劍,率鐵騎長驅數百里,踏破敵陣,殺得韃子血流成河,實是我輩之楷模!下官代九邊地區百姓多謝侯爺了!”
盧象升說:“文大人客氣了。本官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大人將大同打理得井井有條,也是功不可沒啊。”
文以明說:“這都是下官應該做的,應該做的!”
範永鬥這個精瘦精瘦的老頭子閃了出來,笑吟吟的說:“韃子貪婪成性,屢屢進犯大同,大同軍民苦不堪言,侯爺一戰殲敵十萬餘人,令韃子聞風喪膽,也算是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從今往後我等跑塞外的商隊都安全多了,真是感激不盡哪。老朽及晉商各位同仁決定拿出十萬兩白銀助餉,並設下盛宴爲侯爺和各位將軍慶功,還請侯爺賞個臉!”
盧象升說:“範掌櫃有心了,本官代全體將士多旋你們慷慨解囊!”
範永斗的臉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應該的,應該的,侯爺,裡面請,裡面請!”
盧象升點點頭,向大同軍民團團作揖示意,然後縱馬入城,天雄軍戰士則反回軍營。在軍營裡,晉商已經準備了豐盛的酒菜等着他們回去享用。這次晉商空前的大方,不僅拿出十萬兩白銀助餉,還準備了大量美酒佳餚和禮品,全體天雄軍將士人人有份,這樣的待遇還真是少見。而在範府,範永鬥更是設下空前奢華的酒宴,鮑參刺肚只是等閒,像淡幹海蔘這種海中極品,連崇禎都得掂量着吃,在這裡卻比比皆是,所用的餐飲器具更是非金即銀,僅這頓飯的花費,恐怕都跟他掏出來犒賞天雄軍的錢差不多了。全體晉商、大同城的名流士紳爭着向盧象升敬酒,而盧象升心情也確實很好,每盞必幹,與大家開懷暢酒,十分暢快。
等大家都有點醉意了,文以明把話題引向這場戰役的過程,話裡話外都對天雄軍以少打多獲得如此輝煌的勝利感到不可思議:“侯爺,你的兵馬遠比韃子的要少,而且是以步兵爲主的,按說打起來應該很吃虧纔對,爲何反倒能壓着韃子打?”
盧象升笑而不語,明顯是不想說,但雷時聲明顯是醉了,大咧咧的說:“韃子的騎兵當然比我多,但是我有犀利無比的火槍,韃子騎還沒衝到我軍陣前,就已經被橫飛的彈雨打得屍橫遍地了,只要我軍陣不亂,韃子縱有十萬鐵騎又能奈我何!?”
王登庫說:“雷將軍說笑吧?火銃這東西我們見多了,威力雖然不弱,但是裝填麻煩得很,打完一發之後,不等重新裝好子藥,韃子騎兵就衝到我軍面前了,火銃也就成了燒火棍,這玩意能克住韃子的騎兵?”
雷時聲不屑的說:“王掌櫃,你們所說的那種火銃是垃圾,送給我我都不要!我們用的火銃不僅打得遠,打得準,打得狠,而且裝填非常快捷,你們開一槍的時間夠我們打兩槍了,幾千支這樣的火銃輪番開火,任你有千軍萬馬也衝不過來!”
盧象升低喝:“雨田,慎言!”
雷時聲窒了窒,頓時清醒了不少,連聲說:“失言了,大人恕罪,恕罪!”
天下人都知道天雄軍火器之利,甲於天下,能一槍射穿三重鐵甲,晉商對這一利器垂涎已久,奈何天雄軍硬是捂得緊密,沒有泄露過半點口風,他們無處下手,現在見機會來了,他們哪裡肯罷休!範永鬥呵呵一笑,說:“我軍竟有這等利器?難怪能以寡擊衆,殺得韃子血流成河,不知道侯爺能不能拿出來讓我等一飽眼福?”
盧象升肅然說:“軍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各位掌櫃還請見諒!”
範永鬥似笑非笑:“侯爺莫不是信不過我等,不把我等當自己人?”
盧象升連忙說:“範掌櫃誤會了,盧某並不是這個意思!”
王登庫嘆息:“唉,我等追逐銅臭的商賈都是上不得檯面的角色,能與侯爺相交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份了,還要窺視軍中機密就過啦。”
盧象升說:“王掌櫃不要這樣說,我新軍移鎮宣大後衆位掌櫃對我等幫助良多,盧某視衆位爲良師益友,斷沒有看不起各位的意思。只是這火銃乃是關係着國家存亡的利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實不宜……”
文以明賠着笑臉說:“侯爺,衆掌櫃也只是好奇,想看看而已,你就讓他們看看唄!”
衆晉商說:“對呀,就讓我等看看唄,看看就好了!”
盧象升說:“可是……”
雷時聲咕噥:“就讓他們看看,滿足一下他們的好奇心唄,反正他們也看不懂……”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拒絕就太過見外了,盧象升無奈,派人到軍營裡取來幾支線膛燧發槍,幾個晉商巨頭一人一支,讓他們看個夠。晉商圍着看,都說這火銃製作精良,跟兵杖局那些粗製濫造的垃圾完全不一樣,只是他們也看不出哪一點好,七嘴八舌的問個不停。盧象升當然不會說的,只是雷時聲真的醉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再說能指揮數千火槍手縱橫天下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事情,當下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指着火槍滔滔不絕的介紹:“我們這火銃最大的特色就是不用火繩,在銃管內裝有一塊燧石,裝好彈之後扣動板機,*撞擊火石引燃*,將鉛彈發射出去,非常方便……看到這些膛線了沒有?這是我們的火銃能橫掃韃子的秘密,它叫膛線,我們好不容易纔刻上去的,*被引爆之後彈丸貼着這些膛線高速旋轉着飛出去,打得比沒有膛線的火銃要準得多,也遠得多,用沒有膛線的火銃最多隻能打三十步外的目標,可是有了膛線,便可以對六十步外的敵軍進行絕殺了,韃子騎兵還沒有衝到我們面前,就已經被打得人仰馬翻啦。”
範永鬥、王登庫等人驚駭的對視一眼,六十步!這玩意的有效射程竟比普通火銃高出一倍!這意味着一個會開槍的農夫都能一槍打死一名苦練了十幾二十年武藝的滿洲武士,如果明軍大量裝備這種火槍,後金的末日就到了!他們當然不會那麼好心去替後金的未來操心,只是他們跟後金的利益瓜葛糾纏得實在太深了,可以說,沒有後金的崛起,就沒有晉商今日的風光,而沒有晉商幫忙銷贓和提供軍需物資,就沒有滿洲武士的驍勇————飯都吃不飽,再猛的人也得變毛毛蟲啊。對於晉商而言,明亡清興才最符合他們的利益,當然,如果大明能不亡,而後金又始終能對大明形成泰山壓頂之勢就更加美妙了,這意味着他們可以繼續通過後金間接地從這個國家身上吸血,又不必擔心後金鳥盡弓藏。只是現在形勢似乎對大明越來越有利了,這很不妙!
範永鬥咬咬牙,斟滿一杯酒走到盧象升面前,笑容可掬:“侯爺的火銃果然巧奪天工,精妙絕倫,我等算是大開眼界啦!老朽有一不情之請,還望侯爺成全!”
盧象升說:“範掌櫃請講!”
範永鬥說:“我等都是跑塞外的,經常遇到馬賊和韃子截道搶劫,損失貨物還是小事,一個處理不好,整個商隊沒一個能活着回來的,每一次出塞,所有夥計的親屬都提心吊膽哪!不知道侯爺能否賣我們一些火銃,用以護送貨物?”不等盧象升拒絕,飛快的加了一句:“還望侯爺可憐可憐那些隨時可能葬身草原的孩子!”
盧象升神色有些古怪,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範掌櫃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本官還有什麼好說的?賣給你們可以,但是,本官有言在先:你等買到火銃之後只能用作自衛,萬萬不可轉手賣給建奴和韃子以牟利!一旦讓本官獲知你們向建奴、韃子走私這等利器,必以叛國之罪論處,抄家滅族!”
說到最後,這位一向挺好說話的侯爺渾身殺氣猛然迸出,讓在場所有人的心臟急遽的收縮,渾身一激靈!大家都知道,他是認真的,如果晉商敢向建奴或者韃子提供這等軍國利器,他會毫不猶豫地揮起屠刀,殺他個人頭滾滾!範永鬥、王登庫等人的神色變幻莫測,儘管隱藏得很好,但還是讓盧象升看在眼裡了,心裡不由得發出一聲低嘆: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已經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如果你們還是聽不進去,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我給過你們很多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