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金進逼的速度快得驚人,在楊夢龍苦苦思索着如何打破後金越困越肥的怪圈的時候,多爾袞和代善所率領的大軍已經殺到錦州城外了。
這是自寧錦大戰結束之後後金再一次逼近錦州,中間間隔了整整七年。站在錦州城牆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大片紅的、白的旌旗獵獵招展,成千上萬後金甲士裹着關外的朔氣寒風,怒馬強弓來回飛馳,剽銳之姿讓人望而生畏,沒有大聲喧囂恐嚇,這無數後金甲士身上那凌厲之極的殺氣便已經足以向躲在城牆後面心驚肉跳的關寧軍證明,他們仍然是這片土地上最爲強悍的軍隊,無人能敵!
錦州城門早已關閉,甬道也用沙袋、石條給塞死了,城中的柴草糧食儲備也很充足,因此祖大壽對後金的耀武揚威淡定得很,倚着城碟仔細辯認後金的戰旗,很快便斷定,來的是正紅旗和正白旗。經常跟關寧軍打交道,讓關寧軍沒少吃苦頭的鑲紅旗、正藍旗、兩黃旗都不在,鑲紅旗和正藍旗在去年讓楊夢龍一通暴捶給生生打殘了,兩黃旗倒沒有傷到元氣,只是那是皇太極控制後金的根本,皇太極可不敢將自己的本錢砸到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攻堅戰中來。看到這裡,他心裡有數了,扭頭望着吳三桂,淡淡的問:“長伯,你怎麼看?”
吳三桂說:“來勢洶洶,但不足爲懼,就他們這點人,啃不動錦州!”
祖大壽淡然說:“沒有人啃得動錦州。”
祖寬一直捂着肩膀呲牙咧嘴,在十字坡大戰中,他肩膀被後金騎兵擲過來的鐵骨朵狠狠敲了一記,疼得要命。但是這傢伙非常好戰,聞言興沖沖的說:“祖帥,建奴就來了正白旗和鑲紅旗,我們完全可以開城殺出,狠狠的揍他們一頓啊!”用手比劃着,唾沫星子直噴:“末將願意率槍騎兵作先鋒,衝開建奴的陣列,主力再乘勢掩殺過去,就算無法吃掉建奴這兩個旗,至少也要叫他們扔下一兩千顆首級!”
祖大壽擺擺手,說:“恐怕沒那麼簡單,先看看再說!”
祖寬咕噥:“其實建奴的騎兵並不強,只要集中全力,我們完全可以將他們打垮的!”
他說的是大實話,後金雖然將“騎射無敵”吹得震天響,其實打天下的還是重裝步兵,在收服蒙古諸部之前,他們所謂的騎兵不過是一羣騎馬步兵而已。後金屢屢以寡擊衆,大敗明軍,靠的不是什麼狗屁騎射,而是堅兵利甲和在白山黑水的刺骨寒風中打磨出來的兇悍頑強,比如說他們的索倫死兵,被明軍的利箭射得跟刺蝟一樣了都能夠照樣衝鋒,撞開明軍的陣列,然後大開殺戒……當然,明軍這邊裝備太差,將領太爛,還有一大堆文官拖後腿也是重要原因,幾乎所有有利條件都讓後金給佔了,不贏真的沒天理啦。“騎射無敵”唬得住別人,但唬不住祖寬,在大淩河他便隨天雄軍鐵騎將“騎射無敵”的後金騎兵打了個一塌糊塗,剛纔在十字坡又親手將六百多名後金騎兵送上了西天,他知道所謂的“騎射無敵”是什麼玩意,看到後金騎兵在錦州城下耀武揚威他就冒火!
多爾袞眯着眼睛,打量着城門緊閉的錦州城,再看看密密麻麻的佈列在城牆上的明軍將士,還有那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口,嘴裡發出一聲謂嘆:“錦州城啊錦州城……”
代善鐵青着臉,顯然損兵數百的憤怒還沒有平息,語氣都硬梆梆的,說:“城是堅城,可惜守城的是軟蛋。”
多爾袞說:“他們所能倚仗的,大概也只剩下這堅厚的城牆了,而我們卻一直拿這城牆沒辦法……”搖了搖頭。
一名滿臉橫肉的甲喇額真可不服氣了,說:“貝勒爺此言差矣!我軍全力去攻的話,天下沒有一座城池攔得住我們!”
多爾袞苦笑:“全力去攻……大概不用攻幾座城我們就沒兵了。”搖搖頭,縱馬出陣,來到錦州城下,揚聲說:“我乃大金墨爾根戴青貝勒,在大淩河與祖帥一別已有數年,實在是思念得很,不知道祖帥能否現身一見,聊解相思?”
後金將士發出一陣得意的鬨笑,他們可沒有忘記大淩河之戰中祖大壽被他們打得那個狼狽樣,他們異口同聲叫:“祖帥請現身一見,聊解相思!”
明軍將士的神色變得異常尷尬,把目光投向祖大壽。
祖大壽緩步走過來,向多爾袞遙遙一拱手,沉聲說:“十四貝勒,別來無恙?”
多爾袞在馬背上欠欠身,說:“還行……一別數年,祖帥老了許多,可是威儀不減,越發的令人敬畏啊!”
祖大壽說:“十四貝勒不必說這些沒用的廢話,有什麼話,只管直說!”
多爾袞笑說:“某此次頂風冒雪來到錦州,不爲別的,只想問祖帥一句,四年前的約定可還算數?”
此言一出,祖大壽勃然變色,明軍將士更是尷尬無比。四年前大淩河城破,祖大壽率軍投降,保全性命,後來詐稱要爲後金騙開錦州城門,得以帶着十餘騎返回錦州,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能將皇太極這等老狐狸玩弄於股掌之中固然稱得上是大智大勇,但是兵敗投降卻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最讓他難堪的是,他兩個兒子祖澤潤、祖澤成至今還在後金那邊倍受優待,這成了他抹不去的污點。雖說明廷由於還要倚重他守衛錦州,選擇性的忘記了他曾投降後金的事實,關寧軍上下對此也是三緘其口,絕不去提,但這已經成了祖大壽心中一道傷疤,如今這道傷疤被多爾袞當衆撕開,一時間竟讓他有點無地自容了。
祖寬厲喝:“建奴放肆!”
多爾袞放聲大笑,說:“看樣子祖帥是不打算履行當年之約了,也罷,皇兄看走眼了,沒想到祖帥這等英雄人物也是言而無信!”
祖寬怒吼:“你給我閉嘴!”向祖大壽一抱拳,單膝跪地,說:“祖帥,奴酋無禮,氣焰囂張之極,請允許末將領兵出城,挫挫他的威風,莫讓他們小看了我關寧軍!”
祖大壽嘴脣動了動,還沒說話,祖大成已經冷笑起來了:“祖參將,你是不是僥倖打了個勝仗就忘乎所以,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建奴有那麼好打?”
祖寬說:“建奴並不好打,但是我軍也非軟蛋,放手一戰,未嘗不能戰而勝之!”
祖大成嗤笑:“戰而勝之?你說得輕巧!建奴真有那麼好打的話,早就不知道被滅了多少次了,還輪得到你來逞威風?”向祖大壽一抱拳,說:“大哥,萬萬不要衝動!大淩河之戰我軍元氣大傷,至今沒有恢復過來,出城與建奴野地浪戰,敗多勝少,我軍冒不起這個險了!”
祖寬厲聲說:“冒不起這個險?打仗哪有不冒險的!越是不敢冒險就越不敢打,越不敢打就越是沒有辦法打勝仗!你們都畏敵如虎,好,開城讓我殺出去,看我如何將建奴殺個人仰馬翻!”
一衆關寧軍將領紛紛嚷了起來:“你這狂妄之徒閉嘴!”吳三桂更是緊張的說:“舅舅,萬萬不要衝動,奴酋出言挑釁,就是要激我軍出城,如果我軍真的開城殺出,就真的上了他們的當了!”
祖寬雙目圓瞪,瞪着這些將領說不出話來:“你們……你們……”
城下,多爾袞還在慢條斯理的挑釁着:“祖帥不打算履約也不要緊,反正我家汗王也沒有將四年前的約定放在心上,以我大金勇士之悍勇,要取錦州隨時可以來取,何需借祖帥之手?本貝勒此次前來,是代汗王跟祖帥問個好,讓祖帥莫要牽掛你那兩位公子,他們在盛京已經剃髮易服,身居高位,樂不思蜀了!”說到這裡,他笑了笑,向祖大壽拱手作別,說:“好了,汗王的話已經帶到,本貝勒該回去覆命了,就此別過!”
祖大壽已經面色發青了,咬着牙說:“十四貝勒這就要走了?不多留一會兒?”
多爾袞說:“多留一會兒少留一會兒有何區別?反正這錦州城本貝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完放聲大笑,策馬退入軍陣之中。後金甲士無不狂笑,開始亂哄哄的撤退,完全不把關寧軍放在眼裡。
祖寬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怒吼:“祖帥,建奴辱我太甚,請讓末將率數百精騎殺出,挫挫他們的銳氣,否則他們將視我關寧軍如無物!”
一衆關寧軍將領齊齊跪下:“祖帥萬萬不可!建奴詭計多端,不得不防啊!”
祖寬氣得想拔刀砍了這幫王八蛋:“建奴詭計多端?睜開眼睛看看啊,在這錦州城下,他們能使出什麼詐來!祖帥,建奴輕慢之極,出城擊之,定能取勝,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祖大成厲聲說:“你這家奴閉嘴,你懂什麼!”
一幫大將在城牆上吵得不可開交,而守城的關寧軍將士則面面相覷,跟看大戲似的。總體而言,是反戰的佔了絕大多數,支持出戰的少之又少,說白了,大家都被後金打怕了,生怕出城追擊又中埋伏,最終落得大敗,折損了自家實力。再說,祖寬已經斬獲六百多顆首級,後金也沒能從錦州城牆上敲下一點磚屑便灰溜溜的撤了回去,有這兩條在,他們完全可以依葫蘆畫瓢,炮製出一個場殲敵萬餘斬首六百級的空前大捷來,向朝廷邀功請賞,這都是現成的功勞,何必再冒險追擊呢?祖大壽沉吟良久,扶起祖寬,說:“祖參將驍勇善戰,不畏強敵,實乃我關寧軍一員虎將。只是建奴勢大,而且觀其撤退亂而不散,極有可能埋伏着殺機,實不宜貿然出擊。祖參將且先回去敷一敷傷口,換一副鎧甲,等戰機出現,我軍再開城殺出,給建奴一點厲害嚐嚐!”
祖寬一腔熱血冷了下去,喉嚨裡咕嚕一聲,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所有人都不想打這一仗,他再熱血又有什麼用?他慘笑一聲,向祖大壽一禮,然後重重一拳擊在城堞上,轉身就走!
鐵拳擊在城堞上,血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