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雨芳揭開蓋在籃子上的布,一陣誘人的香氣飄了出來:裡面是幾張大餅,十個大白饅頭,還有十個煮雞蛋。她輕聲說:“你上路匆忙,肯定沒有吃早餐,所以我給你做了些吃的,你帶上,在路上可以填填肚子……”
楊夢龍樂得合不攏嘴:“謝謝,真是太謝謝你了!”
筱雨芳把籃子遞給他,然後低着頭揉着衣角,不說話了。楊夢龍則飛快的拿出一個雞蛋剝掉殼塞進嘴裡幾口吃了一下,衝筱雨芳豎起一根大拇指:“好吃!你煮的雞蛋還是那麼好吃!”
筱君哼了一聲:“你天天都有得吃,當然說好吃了,可憐我,連個雞蛋殼都沒得吃!”那叫一個怨氣沖天……本來每天一個雞蛋是他獨有的權力,打從楊夢龍出現之後,這項特權就被這個混球無情的剝奪,這個可憐的小傢伙快一個月沒有吃過姐姐煮的雞蛋了。
楊夢龍很大方的從籃子裡拿出一個塞到他手裡:“吃吧。”
筱君瞪了他一眼,把雞蛋放了回去:“我姐煮給你的,我纔不要!”他咬牙切齒:“你這個忘恩負義,無情無義的傢伙!”
放在古代,“忘恩負義,無情無義”已經是非常嚴厲的指責了,可惜楊夢龍來自二十一世紀,在形形式式的國罵中長大的,免疫力之強,無以倫比,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納悶:“我怎麼忘恩負義,無情無義啦?”
筱君大聲說:“你還不認賬?你快餓死的時候我們救了你,現在你出名了,長能耐了,就要撇開我們,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我姐姐……”筱雨芳眼疾手快的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說下去了。
楊夢龍說:“我沒有撇下你們啊,我只是去兵部報到,最多十來天就回來了的!”想了想,又說:“你們救了我,我必須報答你們的,你們先在縣城裡住着,哪都別去,我一回來就去找你們,好不好?”
筱君掙開姐姐的手,叫:“誰稀罕你報答了!”那咬牙切齒吹鬍子瞪眼睛的模樣,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
筱雨芳輕聲說:“我救你,完全是因爲不忍心看你餓死在路邊,並不圖你的報答……小君還不懂事,你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其實你幾次救過我的命,早就不欠我什麼了。”
楊夢龍堅持:“不行,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是我的原則!你們在縣城住下,哪都別去,我讓戚老爺子照顧你們,我從京城回來就去找你們。記住,哪都別去!”
筱雨芳臉更紅了,低聲說:“我終究是要回筱家莊的……”
楊夢龍說:“那也得等我回來了你再回去,沒得商量!”
筱雨芳有點惱了:“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霸道!”
楊夢龍說:“我就是這麼霸道,反正在我回來之前,你們哪都不能去,就在縣城裡呆着!不用擔心吃飯問題,我給老爺子留了足夠的錢,缺錢花了就找他要!”
這是要*的節奏嗎?
筱雨芳正想反擊,吳永那個死太監在那邊催促起來了:“小楊將軍,該走了!”
楊夢龍咕噥:“催催催,催你媽個死人頭啊!”應了一聲“來了”,加重語氣對筱雨芳說:“我回來之前不許離開縣城,記住,不許離開縣城!”
筱雨芳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我不離開就是了……你路上小心點,碰到建奴不要逞強,能躲開就躲開……”
楊夢龍鬆了一口大氣:“不離開就好,不離開就好!”隨即得意的笑:“就算你想離開也辦不到,嘿嘿。”在筱君的臉蛋上捏了一下,揮了揮手,“我走啦,你們保重!”
筱雨芳微微一鞠,儀態優雅:“保重,後會有期。”
楊夢龍提着滿滿一籃的食物又風風火火的跑了回去,跳上馬,出發了。
筱家姐弟目送他走遠,筱君依依不捨的問:“姐,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筱雨芳說:“他會回來的。”回答得乾脆,語氣卻不是那麼自信,對自己不自信。
楊夢龍一連吃了三個雞蛋,又拿出個大饅頭大口大口的啃,看他吃得那個香,吳永都覺得有點餓了。這個太監的身骨子不錯,居然沒有坐車,而是騎馬,他控着馬與楊夢龍並行,看着他狼吞虎嚥,等他吃完了饅頭,才微笑着問:“剛纔那位女子,是你的知心人?”
楊夢龍愣了一下:“知心人?”兩秒鐘後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說:“是我朋友,我這條命是她救的,要不是她,我早就餓死在路邊了。”
吳永說:“看得出,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子,最難得的是她還如此貼心。小楊將軍,這年頭想找一個如此善良美麗的女子可不容易,珍惜,珍惜!”
楊夢龍含糊的應了一聲,又拿出一個饅頭猛咬了一口,真是個吃貨!
一干人馬沿着驛道朝着京城趕去,沿途不時看到村鎮化爲焦土,無家可歸的流民不絕於途,戰火摧毀了他們的家園,天寒地凍的,他們帶着僅剩的一點家當四處流浪,尋找着那絲極爲渺茫的活下去的希望,凍餓而死者不計其數,屍首相望,哀鴻遍野,瘦骨伶仃的孩子要麼*上草骨當貨物賣出去換取可取一家幾口暫時活下去的一點口糧,要麼守着父母的屍體喊着爹,喊着娘,那一聲聲絕望的呼喚像針一樣扎着人的心靈,那一雙雙呆滯而絕望的眼睛,讓人不忍心去看。後金侵略如火,長達數月的攻伐下來,京畿重地血流成河,死者何止十萬,被掠爲奴隸者何止十萬,不知道多少個家庭因爲他們而破碎,多少人因爲他們流乾了血之後還要再流淚,生在亂世,就是這麼悲哀。這一樁樁,一幕幕,讓楊夢龍透不過氣來,方逸之更是暗暗落淚,吳永長吁短嘆,他們都很同情這些無家可歸的難民,然而,他們又能做什麼呢?什麼也做不了。
楊夢龍暗想:“京畿重地都這樣了,在陝西、山西、寧夏、河南這些連年乾旱的地方會是什麼樣子?只怕連老天爺都不忍心去看了吧?寧爲太平犬,莫做亂世人,這話真的一點都沒錯!”
“各位過路的好心人,求求你們發發慈悲,買下這個孩子吧,俺給你們磕頭了!”
車隊經過一個驛站的時候停了下來。驛站周圍同樣聚集着大量饑民,其中一位婦女正跪在路邊衝過往的馬車不停的磕頭,都磕得額頭出血了,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頭髮上插着一根草骨,跪在婦女身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又圓,充滿了好奇。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殘酷,只是奇怪爲什麼娘要不停的向過路的人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來了,爲什麼就沒有人停下來看一看。
對了,這對母女面前還放着一卷草蓆,裡面似乎包着一個人,臭哄哄的,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猜得到裡面包着什麼。一名驛卒一臉晦氣的走過去,厲聲喝:“你們倒黴也就算了,別把晦氣傳給俺們,趕緊滾蛋,不然俺打斷你們的腿!”
婦女似乎麻木了,又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還在一個勁的衝離她二三十步遠的方逸之的馬車磕頭:“這位老爺,求求你買下這孩子吧,俺給你磕頭了,俺給你磕頭了……”
驛卒火了,破口大罵:“孃的,你裝傻是吧?趕緊滾蛋!”說着揚起腳就往婦女身上踢,把婦女踢倒,但婦女掙扎一下,又爬了起來。驛卒更怒,又要踢,小女孩急忙撲到母親身上,用小小的身體護住母親,瞪着驛卒,聲音清脆而憤怒:“你……不許你欺負俺娘!”
驛卒叫:“趕緊滾蛋,不然連你一起打!”
楊夢龍跳下馬跑了過去,一擡手把驛卒掃到一邊去,看着那名婦女,只見她面色蠟黃,骨瘦如柴,草蓆裡分明裹着一具屍體,不禁眉頭大皺,問:“怎麼回事?”
驛卒本來想發火,見楊夢龍衣着頗爲講究,還配着刀,顯然不是等閒之輩,馬上換上了一副笑臉,說:“公子爺你不知道,這娘們瘋了,整天帶着個死人跑到這裡來,要人家把她的女兒買了,給錢她收斂丈夫的屍體,一連十幾天,天天都來!開始的時候我們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可是現在屍體都臭了她還來,那不是要把晦氣到咱們身上嘛!小的沒有辦法,只好把她趕走……”
楊夢龍看着婦女那血肉模糊的額頭,眉頭皺得更緊:“都十幾天了,就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她一把嗎?哪怕一人給一個銅板,也夠她收斂死者了啊!”
驛卒苦笑:“這年頭上哪找這麼好心的人啊?沒錢的有心無力,有錢的只當沒看到,只能這麼耗着了。”
婦女麻木的磕着頭,機械的重複着:“這位老爺,求求你發發慈悲,買下這個孩子吧,俺給你磕頭了……”她似乎只會這一句了。
方逸之在那邊叫:“夢龍,我們還是走吧!”聲音分明在顫抖。
楊夢龍不理他,蹲下,問那個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膽怯的看着楊夢龍,見他並不像壞人,這才安心,脆生生的說:“俺叫二丫,是遵化人,去年壞人來了,殺了好多人,俺們和鄉親們逃了出來,壞人就在後面追,俺們只能不停的逃,後來東西吃光了,俺爹和俺哥又生了病,就逃不動了……有一天哥哥晚上走出去,就再也找不着了,俺爹哭了好幾天,就睡過去了,沒有再醒過來,俺娘說爹死了,要讓他入土爲安,卻沒有錢買棺材,要把俺送給一個好心的人換錢安葬爹……”
說到底,又是那幫強盜造的孽。看到這個洗得白白淨淨,頭髮上插着草骨的小女孩,楊夢龍鼻子一酸,有種想哭的衝動。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角,仰着頭看着他,小臉上滿是希翼:“大哥哥,你帶俺走好不好?你把俺帶走了,俺娘就不用再跪在這裡不停的給人磕頭了!”
楊夢龍還沒有說話,那婦女便抱住了他的腿,哀聲說:“公子爺,求求你買了這丫頭吧,這丫頭年紀雖然小,卻很懂事,從不惹人生氣,什麼活都會幫着幹,再過兩年就能幹活了……不用給她錢,有一碗飯吃就行了,求求你帶她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楊夢龍吸了吸鼻子,拿出錢袋從裡面倒出一小堆銅錢和碎銀,算一算也有個四五兩銀子,再摸摸其他口袋,一毛都沒了。他把這點錢塞到婦女手裡:“就這麼多了,剩下的都是十兩二十兩一錠的銀元寶,給你只會讓人家搶走,反而不妙。這點錢應該夠買一口棺材了,拿去給你丈夫辦喪事吧。”
婦女喜出望外,頭磕得更厲害了:“謝謝公子爺,謝謝公子爺!二丫,快給公子爺磕頭,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不管他說什麼你都要聽,知道嗎?”
二丫似懂非懂,正要磕頭,楊夢龍攔住,說:“不用了,我不是要買下她,只是想幫你們一把而已。”
婦女頓時愣住了。
楊夢龍拿出最後一個沒有來得及吃掉的雞蛋塞到二丫手裡:“拿去吃吧,要好好的活下去,聽你孃的話,知道嗎?”
二丫接過雞蛋,吞了一口口水,一臉饞相的看着她娘,似乎想徵詢她的意見。楊夢龍直起身,說:“快去操辦後事吧,早點讓死者入土爲安,別再耽擱……你這是幹嘛!”他話都沒有說完,婦女又抱住了他的腿,哭得更傷心了。
“公子爺,你是個好人,不過,如果你真的想幫俺的話,就求你把這孩子帶走吧!她留在俺身邊,還是活不下去的!”
楊夢龍吃驚的叫:“我把她帶走了,那你怎麼辦?”
婦女慘然一笑:“俺的公公婆婆被建奴燒死了,俺的兒子被人抓去吃掉了,俺的男人也死了,這世道,就沒有給過人半點活下去的希望。俺掙扎了這麼久,真的怕了,也累了,累極了,只是男人還沒有入土爲安,這丫頭也不能撇下不管,才咬牙撐到現在罷了。”
楊夢龍聽得心驚肉跳:“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
婦女指了指裹在草蓆裡的屍體,很平靜:“俺不想再留在這個世界上受這樣的苦了,俺下去陪他。”
小女孩神情迷茫,她還小,聽不懂這些東西。楊夢龍卻只覺得渾身發冷,因爲這個婦女的聲音,還有她的眼睛,已經沒有一絲生命的痕跡,她的心已經死了。一個人能用如此平靜,平靜的不可思議的語氣說出“我下去陪他”這句話,那不叫勇敢,那叫慘絕人寰!他急叫:“千萬不要!要不我再給你們一些錢,你們再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總有辦法活下去的,千萬不要自暴自棄!實在不行,就跟着我,幫我洗衣服做飯好了,人總是要想辦法活下去的!”
婦女還是搖頭:“謝謝公子的好意,不過,俺真的沒有力氣繼續掙扎下去了,求公子大發慈悲,把這丫頭帶走,也讓俺少受十幾年的苦吧。”
楊夢龍感到窒息,透不過氣來了:“你……你決定了?”
婦女輕輕點了一下頭。
楊夢龍知道沒法再勸了,忍着心酸說:“那你去吧,這個孩子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不會讓她受苦的。”
婦女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說:“公子真是菩薩心腸,俺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公子的恩情!”拉過女兒,說:“二丫,以後你就跟着這位公子,要乖巧一點,他是大好人,不會讓你受苦的,不過如果你不聽話,他可能就不會要你了,懂嗎?”
小女孩似懂非懂的說:“二丫知道,二丫一定會好好的聽公子的話,好好幹活,決不惹他生氣的。娘,你會不會來看二丫?”
婦女強笑:“會的,娘有空了就去看二丫。”
小女孩說:“一定要來哦!”
婦女說:“一定會去的。”把她輕輕推到楊夢龍懷裡:“快走吧,公子的同伴都等急了。”
確實,吳永他們都等得不耐煩了。楊夢龍牽着小女孩走過去,把她抱上馬,然後策馬上路。小女孩三步一回頭,婦女則一直跪在那裡朝楊夢龍的背影磕頭,走出了幾百步,小女孩突然哇一聲哭了,用盡全身的力氣衝着只剩下一個濛濛的影子的母親發出一聲嘶叫:“娘,一定要來看二丫啊!”
那邊沒有迴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見,想必那位嚐盡了世事艱難與辛酸的婦女仍然跪在那裡繼續磕頭吧?這十幾天來她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頭,這次卻是心甘情願的。很快她就不用再跪在那裡磕頭了,她會隨她的丈夫到另一個世界去,希望那個世界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每個人都能活下去吧。
吳永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一言不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楊夢龍擦掉小女孩臉上的淚水,說:“二丫,以後我就叫你安寧吧。”
二丫還在哭,她還不能理解“安寧”這個詞語的含義,如果能理解,估計也會說,這根本就是奢望。
這亂世,何時才能太平?
那些在亂世中苦苦掙扎求生的黎民百姓,何時才能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