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抵如此,相愛越深越要相互傷害折磨,直到雙方都心力交瘁,遍體鱗傷才覺過癮。但情緣本是如冰似雪的淺薄之物,稍經寒熱都要變化,何況受得如此刀劈斧砍,還怎能長久?但這番道理多是在情盡緣了之時才恍然有悟,卻已晚了。
這日雲小翠回府之時正逢秋雨突來,被澆了個透,夜裡便發起燒來。也是她數日間憋悶在胸的怨氣作怪,令這病來勢洶洶,到第二日時已神智昏迷,沉沉不醒。
府中主人見了忙請來大夫醫治。
大夫爲雲小翠把過腕脈後知只是偶感風寒,加上有急火攻心,成內焦外燥之症,並無大礙。只需泄去火氣,稍加調理,不過數日,自可痊癒。開下一方藥箋後便離去。
俗語說‘病去如抽絲’,雲小翠在榻上連躺三日才怏怏起身,但頭仍昏沉。想起家中的丈夫女兒,覺得好不掛念。找來自府中帶出的隨身丫頭,吩咐悄悄出府回去打聽消息。
誰知那丫頭立時變了臉色,囁嚅着雙脣道:“夫人——您——您還不知道嗎?”雲小翠驚道:“知道什麼?”丫頭道:“前日主人抱了小姐到府上來找您,我和您說,您——您不肯見,您還記得嗎?”
雲小翠努力回憶片刻,似乎依稀有些印象,道:“好像是,怎麼了?”丫頭道:“後來主人賭氣在府門外坐等,說您一刻不見他,原諒他,他便不離開,教您將他和小姐都餓死算了。”
雲小翠聽了大受感動,低嘆一聲,道:“這呆子,怎地執拗?我這幾日便回去吧,也折磨他夠了。哎,對了,小姐這些日吃誰的奶水呢?”
丫頭聽到這句問,將手在腿上一拍,急道:“夫人,小姐就是那夜丟的,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她現在吃誰的奶水,我也不知呵。”
雲小翠被驚得怔在當地,半晌才緩過神來,道:“你說什麼?”伸手欲抓丫頭的衣襟,可還未觸及,已合目昏倒。
待她醒來時,見牀前站着幾個人,府中主人夫婦和大夫皆在其中。
主婦抓了她手安慰道:“弟妹,你也別急,大批人馬都撒出去尋了,這一半日必會有消息的。你病未痊癒,小心身體要緊呵。”
雲小翠卻哀叫一聲,泣道:”孩兒若尋不回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姐姐,你卻與我說說,我的孩兒怎會丟了呢?”
主婦低嘆一聲,道:“姐姐不知勸過你多少次,叫你別再賭氣,回府和鶴賢弟和好吧。可你就是不肯,非要弄出個孰是孰非才覺氣暢。夫妻之間只分得出孰愛孰恨,哪有對錯可說?唉,那**一病不起,鶴賢弟見你接連兩日不歸,便尋上門來要接你回去。你大哥和他說你病了,他竟不信,以爲你是藉故推擋,回去又抱了孩兒來要見你。你當時頭腦昏沉,不論誰問,都說不見。鶴賢弟也是倔強之人,抱着孩兒在府前坐等。我和你大哥皆出去勸,他就是不肯回去,也不願進府。我們無奈,只得任他。那孩兒必是他夜半忍困不過,打盹時被人偷偷抱去的,鶴賢弟已帶了百十號人四下尋找。唉,弟妹,此事鶴賢弟固然有責,可你若肯早日回府與他團圓,又何至於鬧到如此不堪地步?追根溯源,也怪我家你大哥人品不良,喜好爭強鬥狠。與人打賭也罷了,竟拿人家妻兒作注。他倒是贏了,若輸時,難不成還叫我跟鶴賢弟去嗎?我便是死也不肯的——”
雲小翠此時悔恨交疊,心痛至極,已聽不清主婦言語,只一味地哭。
這樣鬧騰了數日後,雲小翠勉強堅持着也帶人出去尋找。可連尋一月有餘,也不見女兒蹤影。
茫茫中原,山河萬里,人如草芥,密不可數,想在其中翻揀個嬰孩出來真無異***撈針一般,難比登天。
此後數日間,參與尋找衆人一個個泄了心氣,先後罷手退出,只剩雲婆鶴翁慈心不死,登山踏嶺,穿城過市,四下尋覓。
二人也曾數度相逢,但已形同路人,似連相互看上一眼都不肯。可一旦擦肩,卻又各自心痛,才知牽掛的仍是舊日恩愛,縱使相互怨恨到吸髓蝕骨地步,卻仍舊無法釋懷。
雖都有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之願,卻又都怕對方不肯,是以誰也不敢先屈尊提出。
如此蹉跎了八年有餘,二人仍都是孑然一身,漂泊於江湖之間,餐風飲露,鬥兇殺狠,各行俠義。昔日雲鶴雙影之名雖已淡薄,但玉面觀音和千手佛的喝號倒比以前響亮了百倍。
這日已是臘月初九。鶴翁因受官府六扇門中朋友所託跟蹤查詢一樁姦殺民女的命案,來到山西大同府。
瑞雪剛停,朔風凜冽。鶴翁着衣單薄,不耐寒冷,在風中瑟瑟而抖。見接應他的朋友正催馬急急趕來,向他道:“我們已尋到那賊人的落腳之地。但此人極奸猾,每次犯案皆不留痕跡。雖然知道必是他所爲,但苦無證據,不能抓捕。還望鶴兄鼎力相助,拿下他後仔細審問,將供詞坐實,然後交與我們法辦。若你不小心失手傷他,我們自會爲你遮掩,也算爲民除去一害,鶴兄以爲如何?”
鶴翁點頭,接過寫有兇手姓名、籍貫和犯案詳細的緝捕公函,見下面未加官印,知還未呈報,疊好揣入懷中。與朋友並馬來在城西一家大宅的外面,繞宅而行。見正面門額匾上橫書“金府”兩個大字。
朋友指着道:“這兇犯現就落腳此間,據消息說這是他姨丈家。他這姨丈也了得,買賣做得甚大,這城中開着幾家錢莊和賭坊,也算是個頭臉人物。如無需要,不驚動他最好。我會帶兄弟在附近接應與你。”言畢扭馬隱去。
鶴翁在宅院外面駐足觀看片刻,被凍得牙齒交關,瑟瑟而抖。想着夜裡必然更冷,若潛伏時久,怕要凍壞身體。回馬向正陽大街行來,要尋家衣舖買件棉袍禦寒。
牽馬走過幾家,卻不見什麼上好的貨色,鶴翁甚覺泄氣。
待又進一家,看到衣架上掛的紫貂裘氅時,不禁眼前一亮。點手喚過夥計,把衣服摘下試穿,形同定做,十分合體。摸那貂裘,只覺觸手生溫,柔滑入骨。
鶴翁久走江湖,自然識貨,知這等貂裘是可遇不可求的極品,心中愛惜,詢問夥計價錢。夥計將手一伸,五指齊出,道:“五千兩,不二價。”
鶴翁本是精雅人物,平素吃穿用物皆是上品。這些年雖無雲婆婆在身邊幫他打理,但昔日性情不改。應道:“好,就五千兩。”伸手向懷中摸索,才發現袋中只有一張千兩票面的匯兌飛票和十幾兩散碎銀子。
夥計從他面上尷尬表情已看出究竟,心中不快,道:“既買不起,何必要試?若掉下幾根貂毛,由誰來陪?”鶴翁聽得不舒服,想爭辯幾句,卻又忍住。自女兒失蹤至今,鶴翁輕狂放Lang的脾氣已改掉許多,遇事多有容忍。
正要將裘氅脫下還回,卻從身後伸過一隻手來拉住他。鶴翁低頭看見那隻纖若玉雕,指塗丹蔻的瑩白素手,心中猛地一震,轉臉見正是雲婆婆在後站立。
雲婆婆自懷中掏出五張千兩銀票摔在櫃案之上,問夥計:“夠了嗎?”不等回答,轉身出店。鶴翁在後急急相隨。
雲婆婆停身看他,嘴脣動了兩下,想說什麼,卻又咽回。只將手一揮,止住鶴翁腳步,飛身上馬,抖繮去了。
鶴翁呆立良久,直到再望不見妻子身影,才牽馬緩步而行。同時心中奇怪:雲婆婆怎會到了這裡?
他卻不知,雲婆婆也爲追查這件姦殺民女的案子而來。
原來被害女子中有一家其父母和雲婆婆關係甚好。女兒遭害,父母心如火煉,傳書找到雲婆婆,託她幫忙查拿兇手。
雲婆婆從來最恨此等yin濫之事,又有苦主託請,焉能不管?一路跟隨追查下來。那兇手也驚覺有人在側窺視,急急趕到大同府後,立刻隱匿不出,如石入海,沉沉不見。
雲婆婆也剛從城西那所金家大宅轉過,正想回客棧休息。
策馬自正陽大街上緩緩而行,擡頭時驚見旁邊一家衣舖前栓有一匹白馬看着熟悉。正想時,胯下那馬已先自奔跑起來,到了白馬身邊,鼻中低鳴不已,兩匹白馬耳鬃廝磨,好不親熱。
原來這兩匹健馬皆是鶴翁花重金從西域雪山之中購得的雪龍名駒,本是一雌一雄。初得時還是稚口小駒,待到成年,雲婆鶴翁因愛成恨,各自殊途,兩馬也分東西。
轉眼八年過去,卻不相忘,倒比以前還要親密。
雲婆婆見馬上披的坐墊仍是自己當年親手所繡,金絲銀線早已褪去華麗之色。錦帛美緞也顯破爛不堪,與赤金打造的蹬韂交環甚不協調。但主人仍不捨棄,可見彌足珍愛。睹物思人,想起昔日歡愉,不禁悲從中生,有淚溼睫。
胯下馬來,走入店中,見鶴翁正在試穿一件紫貂裘氅。看他身影雖仍健碩,但背已有些彎。
待聽夥計出言不遜,以爲憑鶴翁脾氣必要發作計較,弄不好這夥計怕要挨一頓打。卻不料鶴翁只略頓身形,不言一語,便要脫衣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