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干人冷眼旁觀,其中多是不認識宋芷的,見宋芷拒絕綽漫,一是詫異,二是好笑,都等着看笑話呢。
宋芷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綽漫果然惱了,道:“真當本小姐不會打你麼?”擡手便打。
那長鞭不知由什麼材質製成,堅韌柔軟,紅得扎眼,細細的鞭身在空中飛舞,眨眼便落到了宋芷的背上。宋芷的背脊頃刻間出現了一道血痕。
宋芷悶哼一聲,疼的。
宋芷心道壞了,這可是新買的夾袍,肯定破了,卻硬是沒求饒。
綽漫見此,更加着惱。
“行了小子,”孟桓忽而開口解了圍,“撿個球,能有你的命重要?人便是有志氣,也不該這樣使,張右丞辛苦救回來的性命,便任你這樣作賤?”
宋芷沒說話。
孟桓蹲下身,看着他:“擡起頭來。”
宋芷沒動。
孟桓便捏着他的下巴,強行將他的臉擡起來,手勁之大,捏得宋芷的下巴生疼。宋芷約莫是沒吃過鞭子,疼得額上生了細細的汗,眼神卻是執拗的,帶着隱隱的憤恨,淡粉色的脣咬得發白。
孟桓莫名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眼,而後鬆開手站起來,心中那股熟悉感又來了。
孟桓道:“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聽綽漫小姐的吩咐,給我們撿球去,否則今日這事是了不了了。”
宋芷一偏頭,看到綽漫不耐又輕蔑的眼神,於是垂下眸:“是。”
屈辱。
宋芷一邊撿球,一邊幾乎咬碎了牙。
這些人或許會看在張惠的面子上不殺他,但宋芷知曉,他其實已經不是張惠的人了,沒了這一重身份的保護,這些人想殺他不過是反手之間的事。
他不怕死,卻怕秀娘白髮人送黑髮人。
綽漫不愧是個跋扈的千金小姐,十分沉迷於戲弄他,時不時地把氣毬踢得極遠,而後命宋芷去撿。
孟桓和孟古臺幾人蹴鞠兩個時辰,宋芷便東奔西跑了兩個時辰,直跑得氣喘吁吁,背上的傷口沾了汗,鑽心地疼。蹴鞠結束,綽漫頗爲愉悅地賞了他一把銀票,看起來玩得很開心。
這場蹴鞠比賽原是兩個陣營之間小輩的比拼,一是孟古臺爲首的一隊,一是孟桓爲首的一隊,基本代表了目前朝廷上的陣勢。
綽漫是與孟桓一道的,都算是伯顏的人,綽漫的母親博羅哈斯乃是安童的妹妹,安童向來厭惡阿合馬,曾多次向世祖上書彈劾阿合馬。
雙方都較了勁,誰也不肯輸,卻最終誰也沒能贏。從阿合馬府上出去的時候,宋芷已經筋疲力盡,剛走出沒多遠,就聽到後邊孟桓的聲音:
“宋子蘭。”
宋芷聞言頓住腳,卻沒有回頭。
孟桓也不惱,乾脆大步走到宋芷身邊來,他上下打量宋芷一番,問道:“我們此前可曾見過?”
宋子蘭答得乾脆:“不曾。”
孟桓笑了笑:“我看你有些面熟。”
宋芷八風不動:“孟校尉想必認錯了,小人住在平民衚衕裡,哪有機會與孟校尉見面。”
宋芷話裡帶刺,聽得人頗不舒服。
孟桓道:“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又爲何忤逆綽漫小姐,還敢這樣與我說話?誰給你的膽子?”
宋芷擡眸瞪他一眼,冷笑道:“便是賤民,也有自己的骨氣!”
“骨氣?”孟桓嗤道,“你若真有骨氣,方纔便應死在綽漫的鞭下。貪生怕死之徒,有何顏面談骨氣?”
宋芷頓時憋紅了臉。
孟桓又道:“陛下重用儒臣,我聽聞你有滿腹才華,卻不肯爲朝廷所用,既然如此,也別浪費了……你來當我的漢文老師,如何?”
宋芷沒料到孟桓下一句竟是這個,想也沒想便拒絕:“不如何!”
孟桓笑了一下,斜睨着他,眼裡意味不明。
宋芷“哼”了一聲,道,“區區賤民,怕是教不了孟校尉。”
孟桓:“教不教得了,你說了不算,我說了纔算。我是在命令你,並非徵詢你的意見,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孟桓摸了摸腰間的長刀,輕輕續道,“否則我便殺了上次那女孩。”
宋芷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孟桓說的是白滿兒,怒道:“孟校尉不覺得欺人太甚了麼?滿兒根本與此事無關,你牽扯無辜的人進來,不怕遭報應麼?”
孟桓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這些年縱橫沙場,刀下亡魂不知何幾,若有報應,早該降下來了,這便不勞你操心了。”
這時綽漫已經上了馬車,掀開幔子衝孟桓道:“哈濟爾,快來!”
孟桓最後對宋芷道:“三日後,我要在我府上看到你。若是不來,後果你知道。”
說完便走了。
宋芷氣得牙癢癢,又毫無辦法。
宋芷回家後,沒敢將今日發生的事告訴秀娘,自己悄悄買了藥,因爲傷在背後,着實不便,便請藥鋪的人幫忙上藥,而後對秀娘謊稱夾袍是被劃破的,讓她給補補。
等宋芷把新夾袍從身上換下來後,秀娘滿面疑問地接過去看後,頓時變了臉色,指着“劃破”的口子沉聲問,“這血跡,也是劃出來的麼?”
宋芷硬着頭皮點了頭。
秀娘盯着他看了兩秒,說:“少爺,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那些蒙古人……又欺負你了?”
“沒有。”宋芷道,“秀娘你太多心了。有張大人護着我,一般誰敢動我?”
見秀娘不信,宋芷強作輕鬆笑了笑:“張大人是什麼身份,您還不知道麼?那可是中書右丞,正二品大員,又是陛下潛邸舊臣,恩寵獨厚。有他在,沒人敢輕易動我。”
秀娘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沒再追問,只問:“袍子上有血,你背後怕是也有傷,傷要緊麼?”
宋芷拍了拍秀孃的手背:“一點小傷,不礙事,我已經請藥圃的劉老爹給上了藥,秀娘放心罷。”
秀娘作勢要看,被宋芷笑嘻嘻地躲了過去,順勢從懷裡摸出兩張銀票:“這兩日起早貪黑的酬勞,夠我們用好些日子了。”
秀娘瞋他一眼,終究還是接了。
宋芷又囑咐道:“滿兒與白姨孤兒寡母日子不好過,秀娘要多多關照他們。”
秀娘明知宋芷在轉移話題,也沒跟他較真兒,道:“這是自然,少爺不說,秀娘也會的。”
宋芷想起前幾日向齊履謙借的一身衣裳沒還,便問那衣裳洗好了沒,可晾乾了。
秀娘聞言取出一個布包:“前兩日便洗好了,少爺這幾日忙着,我沒來得及提。”
宋芷接過布包:“勞煩秀娘了,明日我便給他送去。”
翌日清晨,宋芷出了門。
齊履謙家住齊化門街附近的思誠坊梨花衚衕,離丹桂坊頗有一段距離。
宋芷拿了拜帖,敲了齊履謙家的門,裡頭出來一個青衣小廝,卻不是田伯。
宋芷將拜帖遞過去,道:“我來拜見你家主人,煩請通報一下。”
那小廝見他穿的還算體面,帶着方巾,因此笑了笑道:“先生來得着實不巧,我家主人點卯去了,先生若是不急,裡邊兒坐坐,主人少時便回。”
宋芷閒來無事,當下應了,進去喝了兩盞茶,齊履謙便回來了,他從下人那兒得知宋子蘭來了,因此老遠便揚聲笑道:“不想子蘭今日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齊履謙看上去心情不錯,眉飛色舞道:“子蘭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宋芷將手上的布包遞給他:“前些日子從你這兒借的衣裳,這幾日忙着沒來還,今天得了空,便來會會你,順道將衣裳還給你。”
齊履謙一擺手,也不接,道:“嗨,一件衣裳而已,子蘭還惦記着還,這便是不拿我當朋友了!”
宋芷笑道:“說的是,一件衣裳而已,伯恆兄念在我大老遠特地送過來,還是接着吧!”
齊履謙勉爲其難讓小廝收下去了,這才問:“子蘭今天不會就來送一件衣裳吧?”
宋芷笑了笑:“閒來無事,隨意走走。”
“我看伯恆兄年紀輕輕,沒想到已經在朝廷上當差任職了?”
齊履謙撓了撓頭:“當什麼差任什麼職,不過是太史局一個小小星曆生罷了!”
齊履謙酷愛鑽研星象曆法、算術,只是這些對於儒生而言,都是不入流的奇淫技巧。
齊履謙道:“子蘭不會看不起我吧?”
宋子蘭連忙道:“怎會?伯恆兄年紀輕輕,便進了太史局,常人不可及,我哪裡敢看不起你?”
齊履謙笑了笑:“子蘭看上去比我還年輕些,怎麼反倒口口聲聲說我年輕?子蘭是何時生人?”
宋子蘭道:“景定五年正月初八。”
齊履謙道:“那子蘭得叫我一聲哥哥,我是中統四年四月十三生的。”
算起來,齊履謙比宋芷大了約莫九個月。
宋芷當即規規矩矩叫了聲“哥哥”。齊履謙大笑。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齊履謙見宋芷始終眉頭不展,便問:“子蘭可是有什麼心事?”
宋芷聞言一愣,心道自己表現得這麼明顯了?搖了搖頭:“沒事。”
齊履謙問:“燙傷可好些了?”
宋芷笑了笑,掀起袖子:“已經大好了。”
齊履謙一看,果然是大好了,燙傷的水泡都消了,紅也褪了,又伸手摸了摸。
齊履謙:“好!很好!子蘭這胳膊看上去比女子的還要細嫩些!又可以作畫了!”
宋芷睨他一眼,齊履謙笑道:“我這是誇你呢!”
宋芷:……也罷。
“你當真喜歡我的畫?”
齊履謙:“比金子還真!”
宋芷:“那改日我作一幅好的來送你。”
齊履謙:“這怎麼行?宋先生的大作,怎麼能說送就送,你定個價,我買!”
宋芷笑道:“一幅畫,不值什麼錢,也只有你肯賞臉多看兩眼,送予你,也不叫它埋沒了。就這麼說定了。”
臨走前,宋芷向齊履謙打聽孟桓的宅邸。
“哈濟爾?”齊履謙詫異,“就是伯顏將軍跟前的紅人?”
宋芷點頭。
“你打聽他的府邸做什麼?”齊履謙隨口問了一句,也沒追問,“哈濟爾的父親忽都虎如今任浙西道宣慰使,是外官,不在京中,哈濟爾自己一個人在京,好像住在西邊兒和義門的太平坊。”
宋芷:“……”
齊履謙住的思誠坊在東,哈濟爾住的太平坊在西,離宋芷家更遠了。
宋芷向齊履謙道了謝,便離開了。這兩天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沒想到孟桓似乎十分了解他的心思,第二天便給了他一個下馬威,逼他不得不去。
這天宋芷照例在房中看書,突然聽得隔壁一聲尖叫,是白滿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