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劍歸來時,晨光熹微,東邊泛起魚肚白。
趙芷水站在楚愁身旁,一臉肅穆。在楚愁起劍時,趙芷水已經醒了過來,她連忙找到楚愁,然後便一言不發。
因爲她從楚愁的那一劍中,感受到了悲傷不平的劍意。
“你溫叔叔這輩子其實都是嚮往着江湖的。可能直到將要離去時,才徹底放下江湖,徹底退出江湖。”楚愁望着牀上那具蒼老佝僂、滿頭蒼白頭髮的老兄弟,輕聲說道。
“溫叔叔既然嚮往江湖,爲何不和師父一樣走遍天下?”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把所有事兒都做到完美,上至帝國天子,下到販夫走卒,都會有遺憾。即便是師父武功蓋世,依舊有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活在世界上,做好一件事,把一件事做到完美就很好了。人們爲此就要取捨,這一點,我不如你溫叔叔幸運。”
“師父,溫叔叔是放棄了江湖嗎?”
楚愁聞言堅定的搖了搖頭道:“沒有。你溫叔叔的江湖就是阿梅姑娘,阿梅姑娘對於溫叔叔來說,甚至不止是一座江湖,而是整座天下。所以你溫叔叔當年才能走了數千裡江湖後又返回原地去找阿梅姑娘。”
“但他心中,還是希冀着江湖的,所以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我也算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只是……我就不應該直接來見他,他見過我後,就徹底鬆下了心中那一股吊了多年的氣,不然你溫叔叔還能多活幾年。”
楚愁有些苦澀,但是再次看到溫久微微揚起的嘴角和枕邊拿一根木簪子後,臉色恢復平淡。
“其實,他的意願正是如此,若不是有我,可能在幾十年前阿梅姑娘走的時候,他也跟着走了。我應該他葬在阿梅姑娘的墳墓旁。”楚愁說道。
“師父,你知道阿梅嬸嬸的葬處嗎?”趙芷水有些好奇。
“嗯。”楚愁點了點頭。在那一晚他和溫久兩人一起御空飛行的時候,溫久帶着他去了阿梅的墳墓上空,但是溫久沒有和楚愁一起下去見阿梅,因爲溫久說,現在天色晚了,不適合打攪阿梅,阿梅可能已經睡着了。
當時溫久還笑着說,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一定提前請人在這兒挖一座墳墓,他要葬在這裡陪着阿梅。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楚愁把溫久的屍體用內力輕輕托起,然後帶着趙芷水御風而行,來到了秦城郊外秦山山腳的那一處阿梅的墳墓。
這裡一面有山,一面有水,兩面則是視野開闊的平野,景色宜人,風水很好,非常適合下葬。
楚愁用道家天眼打量着四周,看到許多氣運飄散四方,以前有所爲的風水大師說過秦山山腰適合葬人,是因爲有遠古真龍隕落在此,龍氣升騰,可以保黃泉路上的平安,一路到奈何橋都安然無事。
楚愁一看便知,這裡不是什麼遠古真龍隕落的地方,不過卻有一國天子在此隕落。他推測,死後多年還能有這等龍氣的,唯有大秦王朝巔峰時候的幾位天子中的一位,只是世人至今還未發覺那座帝國陵墓到底在秦山的何處。
到了此地後,楚愁帶着趙芷水來到了阿梅的墳墓前,這裡方圓幾裡地,種的都是油菜花,此時正直花開時。眼前一片金黃,花香四溢,蜂蝶互相嬉鬧於一瓣瓣的黃花間。
“阿梅姑娘,我把溫久這小子帶來了。他也真是的,讓你等這麼多年……哎……其實阿梅姑娘,你也別太怨他,他是因爲等我才讓你久等了。”楚愁對着那座無雜草的墳墓微微笑着說道。
說罷,楚愁扭過頭,一臉木然,隨後是平靜地拿着自己的長劍開始在一旁的地面挖了起來。
趙芷水亦是默默無言,抽出腰間的長劍,跟着師父一起挖了起來。
將近一個時辰後,兩人已經挖了一個長一丈,寬半丈、深一丈多的土坑,然後兩人一步躍出這個大坑。
“我去去就來。”楚愁對着趙芷水交代了一聲然後身形一閃而逝。
一盞茶的功夫,楚愁回來了,身邊多了個一人高的棺材。
楚愁顧不得腳下土地究竟髒不髒,直接一下子躺在土地上,躺在溫久的身旁。
兩人皆是頭朝天,一如當年那般。
年輕時候,兩人走在荒郊野外的偏僻之地,有時候實在是累的走不動了,就直接躺在地上,一起看着藍天白雲,若是正是晌午時分,陽光強烈,兩人就閉上眼睛,嘴裡叼一根狗尾草,一起沐浴着溫暖的陽光,夏天太陽毒辣的時候,就找一棵大樹,然後躺在樹幹上,望着頭頂密集的樹葉子,伴着涼風插科打諢一番,兩人不亦樂乎。
不過對於兩人來說,最舒服的還是直接躺在鬆軟的土地上,要是有青草了更好,更舒服,沒有的話,也不會覺得硌得慌,因爲兩人都適應了,以至於有時候在客棧躺一些比較軟的牀都覺得渾身不舒坦,徹夜失眠睡不着。
“楚小子,一會兒到了前面那座郡城,你得請老子吃飯!”一位褐衣年輕人躺在土地上,悠閒的枕着胳膊翹着腿,他瞥了一眼身旁那個躺着的年輕同齡人說道。
“爲啥又是老子請吃飯?溫久,你大爺我才請過!”另一個一襲青衫的年輕人嘴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平躺在土地上,罵罵咧咧地說道。
“呸!楚小子,老子每次請客,請你一次花的銀子都抵得上你請我三次了!”褐衣年輕人不滿地說道。
“得得得!打住!我楚問道可是要問鼎江湖魁首,成爲一代大劍仙的人物,豈會在乎這一點點銀子?請就請!”青衫年輕人雖然語氣滿不在乎,但是嘴角抽搐了幾下,明顯是覺得肉痛。
“你要真能成爲天下江湖公認的大劍仙,我溫久改名成溫不久!”褐衣年輕人嘲諷道。
“到那時候,誰還會記得這個賭約?”
“我肯定會記得的!前提是你小子能夠做到我說的那一點!”
昔年的豪言壯語和插科打諢還在耳畔迴盪,楚愁望着依舊如當年那般蔚藍的天空,潔白的雲彩,嘴角微微翹起,說道:“溫不久,一路走好。願你和阿梅生生世世皆是青梅竹馬,皆是兩小無猜。”
片刻後楚愁起身,和趙芷水一起擡着溫久的屍體,把溫久放入了打開棺蓋的棺材裡,然後再望了一眼溫久的面容,最後合上棺蓋,兩人擡着棺材,將棺材放入了土坑中。
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把土坑用土填滿。然後楚愁用劍氣刻了一塊墓碑,放置在了阿梅和溫久兩座緊緊相連的墳墓的中間位置。上面有幾個大字,寫着“溫久與阿梅之墓”。還有一豎排小字“祝願兩人千年好合,萬年仍愛”。
看似平平淡淡,卻滿含了楚愁的一片真心祝福,若是有劍道宗師望見這十幾個字,肯定要覺得刺目無比,因爲這其中的劍意,實在是太濃厚了。
正是這股劍意,可以使這方圓幾丈的範圍內,百年不生一片雜草。
楚愁取下腰間的酒葫蘆模樣的酒壺,然後在新墓前澆下整壺酒水。
楚愁先讓趙芷水踩着自己的長劍飛了回去,他自己則在這裡一直立着,望着這塊新墓,不知想些什麼。
趙芷水一直在溫久的那條小巷子中等待着師父回來,直到黃昏的時候,楚愁才拖着長長的影子,踩着被夕陽映的金黃的地面歸來。
“師父……不要傷心了……”趙芷水站在門口,一臉擔心的說道。
楚愁有些無神的眼睛此時回過神來,望着趙芷水那一雙很像那位令他難以釋懷的女子的眼睛,輕輕笑着,聲音沙啞地說道:“好的。”
趙芷水聽着這沙啞聲的音,只覺得師父很像老了許多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