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年,董佳益的父親重病難治,終於去世了。老母親一個人住在小樓裡,由他請來的兩個保姆照顧着。村裡人偶爾去看看,送點瓜果,就又算是“恩惠”了,好像幫着他贍養母親似的。老母親不願離開村子,不知究竟是捨不得住了一輩子的小村,還是捨不得村裡人欣羨的目光和“大企業家之母”的光環。
有時候,吹捧和崇拜是一種比金錢誘惑更讓人難以自拔的東西。
“我家二丫昨兒個上你那兒去了,你幫忙着謀個工作,也好讓她貼補些家用。”當初“贊助”了20塊錢學費的一個老鄉某次打電話給董佳益,撕開了一道“幫村裡人進城打工”的口子。誰都知道,他們家二丫出生時母親難產,有點缺氧,導致腦子不太好使,小學勉強讀完了,連鎮裡的初中都沒去上。
這樣一個智商有缺陷的女孩,莫說賺錢貼補家用,連獨立生活都很有問題。這分明不是要找工作,而是叫董佳益替他們養着這麼一個累贅啊。20塊,就算20000塊都不足以讓人這麼“幫”你,恩情變成了要挾。
那時,事業有成的董佳益正操心着慈善收容中心的用地審批。他建立收容中心絕對不是虛僞慈善,多年沒找對象的他曾經養過一隻狗,可惜在村裡人進進出出中,狗從家裡跑出去,再沒回來過。他想,如果狗真的被人撿走了,希望能受到好的照顧。久而久之,他將自己這份憐憫和希冀投射到無家可歸的貓狗上。
“跟人相處久了,越來越喜歡狗。”董佳益冷笑着說。
竟然跟我不謀而合——趙蘇漾挑眉,感覺岑戈在看自己,八成也想起自己曾說過基本一樣的話了。
他做慈善是真的,且認認真真在做,小貓小狗,無微不至,連別人丟在門口的棄嬰也寬容地收進來養着。在他看來,這些纔是真正需要幫助的,每收養一個棄嬰,他就能睡一晚上的好覺,抑鬱症在孩子們無助而純真的笑臉中有所放緩,至少他不再想着一下子把安眠藥都吃完睡死過去,永不醒來。
爲了在收容中心裡建立孤兒院,還得擴大佔地面積。董佳益臉上浮現了一種報復的快.感,“我把二丫送給了負責用地審批的某個人,告訴他,這是個處.女,好好享受。”
聽了這話,趙蘇漾臉色一凜,露出幾分不悅。
這是董佳益走向極端的第一步。二丫被幾個人陸續玩.弄,審批下來了,孤兒院得以開工建設。他把二丫送進了某聲色場所,跟老闆說好,讓她賣.淫,每個月那被故意苛扣得很微薄的收入他一分不留,全部寄回了她爸爸那裡,二丫爸爸還真以爲是董佳益給的呢,高興得要命,好似找到了致富門路,經他大嘴巴老婆一傳揚,全村人都開始盤算着送孩子或者老婆“進城打工”的主意。
一面來自二丫他爸假惺惺的“知恩圖報”錦旗送去了董佳益老母親那裡,她喜滋滋地掛了起來。家裡整整一面牆都是各種各樣的暗紅錦旗,當初她男人去世前,也是望着它們幸福地闔眼的。
“小益,我讓我大丫頭玲子到你那兒去了,你看着給安排個事做?工資不能少了,至少哇,不能比二丫那傻姑娘少!”這是第二個。
“佳益,我是你二嬸的表妹她姑子的二兒子,我們住在鎮裡,你小時候還抱過你呢?不記得我了嗎?也沒什麼事,聽說你成了大企業家,我就思量着領着我家婆娘到你公司裡去幹,啥都行,主管啊,部門經理啊,我們不嫌!”這是第n個。
凡是去了長寧讓董佳益給介紹工作的,幾乎有去無回,大家都說他們是去過好日子了,不回來了。幾個回來的,似乎有點怪怪,偶爾說幾句董佳益的不是,還被人捂住嘴,可不能給自家斷了這“致富”的門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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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賣了幾個婦女?”商鴻朗問道。
“記不得了。”董佳益搖搖頭。
來“打工”的年輕女孩要不就送去賣.淫,要不就賣給人販子送到更偏僻的山村裡,那裡山外還是山,根本沒有公路,就算讓你逃,也逃不出三公里。賣得的錢,寄回他們的父母那兒。他們想看女兒是沒門的,就算這些女孩回去探親,也不敢講自己的長寧的工作,畢竟女孩子的名聲在那個村裡比什麼都重要,她們還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回去嫁人呢。可你猜她們的父母怎麼說——
回來幹啥呢,在大城市多好,以後讓小益給你介紹一大款,爸媽跟着你享福去。
想得開的,回去繼續讓各種各樣的男人在自己身上耕耘,想不開的,沒多久就自.殺了。
那些年紀大些的婆娘和懶漢更不好過,真以爲自己是去享福的呢,其實董佳益已經想出了更加陰毒的手段——角膜。要知道,角膜這種東西活人是捐不了的,只有死。
“他們沒什麼文化,幹不了精細的活兒,我就讓他們去給建築、裝修工當學徒,學會了就安排他們去一些工地做事,都是危險係數高的工作,手生一不小心容易出意外。我也不追究,拿點賠償款就了事。也不知道是上天註定還是他們自己倒黴,該死的一個都沒活下來,統統死在工地上。我通過馬子燃的牽線搭橋,以一隻15萬的價格買給需要移植角膜才能復明的人。”
董佳益跟那些死了老婆的男人和死了男人的女人說,他們在工地幹活出了一次大事故死了,真對不起啊,這是賠償金,30萬。證明、骨灰在這裡,辦後事我出錢,保證風風光光的。
“我早就派人暗地登記了他們的血型和其他信息,只要配上型,什麼器官我都賣。所以我心裡是盼着他們死的,那些熟悉的僱主大概也摸透了我的心理,剛開始還挺緊張,後來死一兩個人他們壓根兒不當回事。”董佳益從懷裡掏出一個本子,放在桌上拍了拍,上面記載着名字、什麼器官、多少錢,數了數,七個男人,五個女人,“他們懂什麼,帶去醫院做給檢查,說得了什麼重病。不要緊,我出錢給你治,做個手術把某個內臟摘了,他們回頭還得感謝我。如果有人需要心臟,那麼他們做手術時死在手術檯上或者在工地上出了什麼意外,也不會引人懷疑,畢竟,我能弄出完整的假病歷。”
“怎麼賣?”商鴻朗好奇地問,好像是市場問牛肉多少錢一斤的口氣。
“腎臟35萬,肝臟350萬,心臟600萬。要活命,多少錢都有人願意掏。當然,沒錢就沒命,怨不得我。再說,這些錢我一分沒要,都拿去搞慈善了。你們信不信,就算我收養的那些孩子一直沒被人領養走,我也有錢養他們到成年。”
趙蘇漾聽得背脊發涼,卻有些許解恨。董佳益固然走上極端,可這也不是他的天性使然,好多人在背後逼迫他,一步步把他和自己都推到絕路上去。道德綁架、得寸進尺,到頭來兩敗俱傷。
“白俊溪做了什麼我不清楚。我跟他說得很明白,我幹我的,他要做什麼他做主,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如果能不被人發現最好。”董佳益聳聳肩,“人哪裡分好壞呢?我們村裡的那些人,從來也不做什麼殺人放火搶劫偷竊的壞事,可他們之於我,好嗎?他們需要錢,需要我的報恩,我哪次沒滿足他們?我壞嗎?”
一時間,商鴻朗和趙蘇漾竟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
“罪不至死。”岑戈回答,久久沉默着的他終於開口,“你只是在泄憤和報復,你的勇氣如果放在說‘不’字上,很多人都不必死去。”
“你不是我,你沒有我的人生經歷。”董佳益不肯苟同,“請給我送杯水。”
一個探員送了瓶礦泉水進來,他從包裡掏出幾顆藥,和水吞了下去。那是抗抑鬱藥物,看來最近他的抑鬱症又復發了。自首,只不過是他尋死的另一種途徑罷了。
聽說,他的老母親也走了,他無兒無女,頂着黃金單身漢的身份活着,內心是一片荒蕪。只有繼續向村裡得寸進尺的人復仇,才解心頭之恨。益慈收容中心,是流浪貓狗、孤兒們的天堂,卻是枋徑村老鄉們的地獄。
審訊進入尾聲,董佳益倍感輕鬆地活動活動肩膀,伸出雙手,像是在等待一副早該屬於他又本不必屬於他的冰冷手銬。
“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商鴻朗例行公事地問。
董佳益揉了揉太陽穴,低頭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走出讓人略感壓抑的審訊室,商鴻朗趕緊溜在拐角抽根菸去,趙蘇漾則和岑戈並肩走進電梯,說:“幾年來,他們這樣利用工程事故、醫療手段什麼的草菅人命居然沒人發現。不光是董佳益那羣人,黑心的包工頭也應該抓起來纔對!”
岑戈眼中幾分冷厲,“商鴻朗問董佳益是否交待完畢後,他的反應過於緩慢,我懷疑他還有所隱瞞。”
“是嗎?他跟我們說那麼多無濟於事啊,去法庭上老老實實都說出來就行。”趙蘇漾心想,他還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別人!又走了幾步,她忍不住有點刻薄地評價道:“剛纔,你說得對,一開始學會說‘不’,就沒後續那麼多事了。這說明他其實不是很在乎錢,如果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平白無故給別人花,打死都不幹,他們怎麼罵我都沒用。難道,我困難的時候誰資助過我,我就該養他一輩子?強盜邏輯!”
“枋徑村的一些村民的邏輯被貪慾所覆蓋,董佳益的父母也不能倖免。”岑戈說,“有種叫做畢達哥拉斯杯的容器,只要不灌滿就能當正常的杯子用,超過界限,裡頭的液體就全部流空。誰都有貪慾,貪慾一旦超過界限,原來擁有的一切也都會失去。”
“你也有貪慾嗎?”趙蘇漾顯然對這個更感興趣。
岑戈點頭,笑而不語。
“我也有,而且很多很多。”她抿脣一笑,偏頭瞧了他一眼,在心裡說,你就是其中一項。
走出電梯,她回辦公室拿了自己的包,見岑戈還站在電梯口,猶豫了一下,上前說:“現在是晚高峰,公車地鐵估計人蠻多。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回去?”
“不能。”岑戈拒絕得很快很乾脆。
趙蘇漾眼神一黯,覺得有點尷尬,點了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呃……沒事,那我自己回……”說話間,擡頭看他,見他眼中含着戲謔的笑,頓時明瞭他是在逗自己玩,“喂!”她氣急敗壞地吼了他一聲。
“我只是依你的意思試試說‘不’。”案子基本辦結,前幾日盤踞在岑戈臉上的凝重表情舒緩許多,“結果——被拒絕的一方顯然很不高興。我忽然能理解有的人爲什麼說不出‘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