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以來，‘生不出兒子’這件事情，始終像一座大山一般壓在顧楊氏的身上，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不僅讓她在妯娌面前擡不起頭，便是外人說到這些事情，她也始終是不敢吭半句聲。連孃家嫂子都敢用這個事情來作踐自己的親孃。
母雞還會下蛋呢。
女人怎麼能不生兒子？
生不出兒子的女人那還叫女人嗎？
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生不出兒子的女人，自然算不得是女人。而是廢物，是連家裡養的牲畜都不如的廢物。
地位，也比家裡養的牲畜低了不知道多少。
得虧他們家的當家老爺子寵愛有福，老太太又素來是個心善的，這才讓她沒像旁的生不出兒子來的婦人一般，不是被夫家休棄，就是被一大家子人作踐到泥裡——生不如死。
饒是如此，顧楊氏這些年來也依舊活得小心翼翼的。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外面，都不敢和人爭。不敢和人吵，時時處處，忍氣吞聲。生怕一不留神惹着旁人不開心，讓旁人指着她的鼻子，拿這件事情來羞辱她。
那她……真的是半句腔也回不出來。
只能由着人唾罵。
當然了，也是因爲公爹顧長庚在顧家村乃至於附近的幾個村子裡都頗有人望、威信，所以，倒也沒人會主動拿這件事情來膈應她。
畢竟，這件事情膈應的不只是她。
所以，她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只是，心裡頭始終還是，如黃連一般苦的。
也因爲如此，顧成義一句帶着‘生不出兒子’幾個字的話說出來，直接讓顧楊氏的臉刷的一下，就變得毫無血色、慘白無比。
顧楊氏的嘴脣哆嗦了好半天，最終認命的點了點頭，語帶艱澀的說道：“好，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好他的。”
顧成義給了顧楊氏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也懶得再敷衍她，直接拿了自己換洗的衣服就往外走去。走到門口，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頭也不回的說道：“我送糧去大倉，不過一個月就能回來，到時候閒兒過得是好使壞，一看便知，你自己好自爲之吧。”
說完，顧成義就跨出了門去，連門都沒捨得幫顧楊氏帶上。
顧楊氏知道他今晚不會再回來睡了，強忍着心中的痛楚，起身將房門關上插好，隨後連衣服都沒有換就撲倒在牀上，臉埋在枕頭裡，緊咬着嘴脣，壓低了聲音嗚嗚痛哭起來。
有福本來就一直在面對着牆壁裝睡，在顧成義和顧楊氏說話的時候，有福就好幾次準備打斷顧成義的話，只是好歹是忍住了。
這會兒聽到阿爹出了門，阿孃又在偷偷的哭泣，便再也忍不下去。當下轉過身來，輕輕的挪到顧楊氏的身邊，然後翻身同顧楊氏一樣面朝下趴在牀上，一邊伸出小手輕輕的拍着顧楊氏的後背安撫她，一邊小聲說道：“阿孃，你別哭。要不……我去告訴阿爺吧？”
“沒用的。”顧楊氏搖了搖頭，悶悶的聲音帶着哭腔，從枕頭面上傳出來。
顧楊氏清楚的知道，對於自己沒能給顧成義生個兒子這件事情，顧長庚其實也一樣對自己很是不滿的，只是沒有顧成義表現得那麼明顯而已。加之又看在她生下了有福的情分上，爲了不讓有福沒了娘，這才一直壓着顧成義，不讓他休妻另娶。
至於不讓顧成義租妾生子這件事情，純粹是顧長庚丟不起那個老臉。
實際上，顧成義如果年過四十的話，顧長庚絕對是會允許顧成義納妾，甚至說，會主動幫顧成義納妾。
當然，如果顧長庚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按照大齊的律法，沒有功名在身的平民百姓，是不允許納妾的。除非年過四十尚且無後，纔可以到官府報備，得了官府允准文憑之後，才能納妾。
而租妾這種事情，實際上是不得官府允許的，只是民間私下的行爲。通常只存在於那些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娶不起媳婦的人家。付出些許錢財或者其他什麼協議好的東西，然後租個妾回來生活兩年，生個兒子好傳後。
而租妾這件事情當中涉及到的這個妾，實際上是良家婦人。一般是生過幾個兒子，夫家又窮得揭不開鍋，被夫家逼着，到旁人家裡暫時做妾，幫人生兒子。生了兒子之後，是仍舊要回到夫家去的。
這是極其不正派、不講究的事情。
顧長庚自詡讀書人，顧家耕讀傳家，是絕對不可能允許兒子，做出租妾生子這種不正派的事情來的。
有福往顧楊氏身邊擠了擠，小腦袋蹭到顧楊氏的耳邊，小聲道：“那……娘，要不，你同阿爹離了吧，有福跟着你。”
顧楊氏聞言，心中越發悽苦，哭道：“和離的女人哪裡能有活路……娘自是不怕死的，若不是爲了你，娘早就自己投了塘，死了也乾淨。”
“可是有福，娘捨不得你啊。”
“你還這麼小，若是沒了娘……”
有福讓顧楊氏的話嚇到了，小手猛的一個哆嗦，隨後努力伸長手臂，將顧楊氏摟住，身子也死死的貼着顧楊氏的身體，嘴裡一遍一遍的說道：“娘，娘，娘不要……”
“有福不要娘離開有福，有福不要娘做傻事……”
“娘，娘你不要哭，不要難過，有福聽話的，有福以後長大了，一定好好孝順娘。”
“娘，娘，你還有我呢，還有有福呢。”
……
“好，娘不哭了，不難過了。”聽到有福的話，顧楊氏心中總算是生出一些堅強，轉過身來，一邊擦自己臉上的淚水，一邊對有福說道。
說着，將有福抱在懷裡，又道：“孃的乖乖，娘知道，娘這輩子只有你，哪怕是爲了你，娘也會好好的活着的，沒有看到我的有福長大，娘怎麼會捨得去死呢……”
有福努力撐起身子，仰頭看着顧楊氏，認真的說道：“有福長大了娘也要活得好好的，要比阿爹活得好。”
“好。”顧楊氏看着有福童稚的臉上努力做出認真的神色，耳邊聽到她安慰自己的話，心中只覺得熨帖無比，當下就點頭應道。
此時此刻，顧楊氏只覺得有福是在安慰自己，是在寬自己的心。心中只爲她的貼心所感動，從而升起了一些勇氣。
然而，若干年之後，等有福真的長大了，她當真是比顧成義乃至於這院子裡的其他所有人，都過得好了很多很多。
當然，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