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少筠這天晚上沒有出門,她姐姐的話多少讓她情緒波動。

她和青陽哥哥……她早知道哥哥是真心喜歡她,或許是從小的習慣使然,她也很習慣的對着哥哥撒嬌,使使小性子。他覺得窩心,她也覺得只有對着他,她纔會忘掉家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她隱約想過姐姐提的那些事情,可是每每見了青陽,這樣的憂慮又被青陽的淺笑輕輕抹去了。有時候她會想,即使他父母不待見她又如何呢?她自問不笨,也相信青陽,日子大約總有法子過下去的吧!

她不是一個總喜歡鑽牛角尖的人,稍稍掂量之後,全部的思慮又都轉回了自己家裡的那一筆爛賬。

一旁的侍蘭侍菊自然不知道兩姐妹提到了青陽,只你一言我一語的數落着桑少嘉那個色中餓鬼。

少筠轉過心神來,便想起早前的一番變故來,只坐在一旁笑着看她們嘰裡咕嚕的說話。她不想責備誰,因爲大約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早就算準了桑少嘉不能出門就會鬧事,算準了她姑姑會藉着元宵節的名頭來撮合她倆。而她算得最準的還是桑少嘉那越得不到越要得到的脾氣,因此侍蘭才那麼巧去了她母親房中,侍菊又那麼巧不在竹園,而侍梅那麼巧又陪着自己……

毒麼?是有點。但是,她不毒,別人就會加倍狠毒的虐待她們一家,更別提這些少不更事的丫頭們。

不一會侍蘭發現她家小姐笑吟吟的一語不發的瞧着他們,便問:“小姐,可是悶了?這天還早呢,若是悶了,咱們也去看看花燈去?”

少筠搖搖頭:“今天在家才鬧了一場。而且家裡頭姑姑是攔不住少嘉哥的,這萬一又在街上碰着了他,可不是大家都沒臉麼?罷了,少一回熱鬧,日後咱們住在姐姐家,有的是機會出門。”

侍蘭恍然大悟,連忙輕聲問道:“小姐,出了十五,咱們該往外辦事了麼?”

那邊侍菊一聽也是一震,連忙湊過來:“小姐竟打這主意?”

少筠掃了兩人一眼,自然不肯明說,只說:“自然是要出去的。如若不然……你們也看到今天的事情,我只問你們,若是姑姑真要心想事成,以少嘉哥哥的爲人,你們會有什麼好下場?”

侍蘭侍菊對望一眼,兩人皆是抖了抖。侍菊撇着嘴說:“少嘉少爺!他屋裡頭的那些丫頭,個個妖妖冶冶,天天爭得六國大封相似的。只看他對清漪,就知道那脾氣了!只是小姐,出去了,要做什麼呢?”

少筠一笑,掃過侍蘭。侍蘭也笑笑:“小姐怕是早有打算了吧?”

少筠半天沒有說話,而後才說:“自然。想要一鍋水不再有機會煮沸了,最好的法子,不是揚湯止沸,而是釜底抽薪。”

……

這一夜,少筠同她兩個丫頭細細的說了許多事情。這一夜,揚州府燈火通明,一派歌舞昇平。這一夜,兩淮風雲,平地而起。

……

雖說還沒有出正月,但十五的花燈也賞過了,衙門裡的差役也已經上差,這年其實基本也就過完了,東街羊兒巷樑府裡頭也已經恢復了尋常日子。

正月末的一日,少箬得閒沒事,便往妹妹住的西院來說說閒話,卻正巧看見少筠領着她的兩個丫頭穿了男裝,三個人笑嘻嘻的鬧成一團。一會侍菊笑侍蘭:“哪兒像個小子?瞧你白的!”;一會侍蘭反笑侍菊:“你是不白!可瞧你那大胸脯!誰家男人這模樣……”

少筠笑軟了,只扶着妝臺:“哎呀!這樣可不行,我可要扮什麼像什麼才行,不然那些老爺們那肯信我?”

少箬笑着揚聲道:“妹妹一大早的,玩什麼呢?這麼有趣?”

少筠一張白皙的臉蛋,這回微微泛着紅暈,又笑的眉眼全開,叫人一見忘了塵俗。她上前拉着少箬:“姐姐,往日你管家的時候,也曾穿過男子的衣裳,指點指點妹妹吧。”

少箬敲了敲少筠的頭:“穿男裝要穿得不帶些許嬌媚氣息,那可不是靠什麼法子,只有見識過大場面,纔有男人的那股子英武味道。你們呀!穿了龍袍也不像個太子!”,說罷也笑起來。

少筠連忙打發了兩個丫頭,才拉着姐姐坐下:“姐姐也指點小竹子罷,一會用過午飯,我的出門一趟。”

少箬皺了眉:“這是要去哪兒?我可不許你胡鬧。”

少筠收斂了玩笑:“還沒出正月,姐夫雖然回去坐衙了,可咱們兩淮的竈戶大多數還沒有開始煎鹽呢,小竹子想借着這個機會,見見咱們家裡的老掌故!”

少箬一聽,別的都來不及,只先大吃一驚,抓住少筠的手:“妹妹!你這是打的什麼主意,還不告訴姐姐麼?”

“姐姐曾說過,往日和姑姑爭,爭了那麼幾年,進了死局,最後不得不咬着牙出嫁,卻是爲何?”

少筠一說,就正中少箬的恨事,惹得她咬牙切齒的:“在家裡爭,有什麼意思!姑姑真正的根基,卻是她拿着咱們家販鹽的權力,這纔是殺手鐗呢!”,話到這兒少箬猛然一震:“這麼說來,少筠,你是想!”

少筠點頭,鄭重說道:“姐姐,小竹子與你一樣,遲早要出嫁的,我不能留着弟弟和娘在家裡受苦!請姐姐你幫我!”

少箬一瞬間熱血沸騰,卻拉着少筠的手低聲說道:“你可知道中間的厲害?你這小蹄子!人小小,卻做這樣的主意,誰給你這天大的膽子!”

少筠一笑,眉宇間盡是自信:“姐姐只說幫不幫小竹子罷!”

少箬戳了戳少筠的額頭:“死丫頭!我不幫你要幫誰!罷!也好叫你知道些深淺!你得記着,若你不能馬到功成,叫姑姑知道了,你以後可就難過日子了!”

“姐姐快說吧!”

“妹妹知道咱們有明一代,堂皇的律法就指明白了,‘役皆永充’。這意思,就是祖宗一旦入了竈籍,往後世世代代的男丁就得給朝廷煎鹽納鹽課。咱們家,從前朝開始就煎鹽;本朝更是從太祖才起事的時候,就爲朝廷煎鹽籌軍餉,這竈戶的身份,永世也別想逃開了。”

“咱們爹爹、二叔那一會,家裡在籍的男丁,每一年每一個人,納鹽課一十六引。也就是每年每人得上繳三千二百斤煎好的鹽。後來爹爹二叔和大哥都不在了,自然消了戶籍。但這份責任自然就落到了少嘉和少原頭上,這也是姑姑當家做主這樣名正言順的原因所在。”

“妹妹,當日爹爹還在的時候,我早已經記事,對家裡的這份根基,記得再清楚不過了!爹爹在家總對着二叔、大哥叨唸,咱們竈戶苦!要大哥千萬記得,就算販鹽再有多少錢,也不能忘本,不能忘了祖上煎鹽曬鹽,究竟都吃過什麼苦頭。日後少筠你有機會往鹽場見識,就知道了。炎天暑日、數九寒天,竈戶日夜不停的燒草蕩煎鹽,煎出來的鹽大部分要給朝廷納鹽課,即便有餘鹽,也別想着自己能拿出去賺幾個錢買兩尺花布。你就是有餘鹽,也得正經的賣給朝廷,再由朝廷供給鹽商。”

“煎鹽那份苦,家裡的老掌故們,拉着誰,誰不能給你說上個三天三夜?人人都說鹽商有錢,可有誰知道真正煎鹽的竈戶,一年靠着煎鹽都未必吃得上飽飯?!”

少筠靜靜聽着,聽到這兒,不禁疑問:“姐姐,我也聽我娘唸叨過家裡的老掌故,說姑姑對這些老掌故不大好。這些老掌故可是爲咱們家煎鹽納鹽課的?”

少箬臉上露出了譏誚鄙視的神色,略飲了一口茶,又揚聲吩咐:“侍蘭,另外給我和你小姐換熱茶來。”

侍蘭應聲進來,待她換了茶水,又另外上了些點心退了出去,少箬才繼續說道:“這也是姑姑見利忘義的緣故!往日爹爹二叔在的時候,姑姑那裡會理會家裡頭那些營生,等她掌了家,哪裡又會懂鹽場裡頭的事情?姑丈雖然擅長和官老爺打交道,但鹽場裡實打實的活計,他一個賬房先生出身的人,自然也是一概不懂的。”

“咱們家靠着煎鹽起家,真正富貴起來,還是咱們祖爺爺在宣德年間做下的決定。宣德的時候,朝廷大舉徵用商人運糧,運的這些糧食,要麼往邊境去做軍餉,要麼往缺糧地區,以平抑當地米價。這用商人運糧不能不給好處,不然那家商號願做這賠本的買賣?因此,朝廷就給運糧的商人發放鹽引,並許以商人在指定的區域賣鹽的專利。咱們家當時也不過是竈戶裡頭稍稍富裕的人家,因爲見了這樣的機會,便順勢上去販鹽,這才漸漸富貴起來的。因爲富貴了,自然也就不親自下鹽場煎鹽了,所以都僱有老掌故守着家裡世傳的本領,也是不忘本的意思。”

少筠覺得有些亂,又問:“這麼說,咱們家實際還是竈戶?官家老爺知道了還能讓咱們運糧販鹽?”

“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少箬笑話少筠:“我聽我家老爺說,自古而今的鹽法,林林種種,什麼《鹽典會要》之類的書,連他那樣專攻鹽業的官老爺也看不過來呢!你若真有心思,跟你姐夫說去,他那一屋子的書,你不怕悶的話,儘可挑來看。”

“眼下你只需要知道,咱們家是販鹽沒錯,但真正的根基是煎鹽的竈戶。若那一天,丟掉了這一層身份,朝廷頭一個就不答應,管你販鹽得了多少好處,在兩淮多有排場臉面!姑姑最不好的,就是不懂煎鹽這一面的事情,所以纔會怠慢鹽場裡頭真正幫咱們桑家煎鹽的老掌故。”

“可是,小竹子,你也知道,姑姑那人,真正是精到家的人!當日爹爹和二叔纔去,她立即就出來爭這運鹽的權力,所以,咱們家在邊關在南京掛號的,接着換鹽引、支鹽的人就都是姑丈。換句話說,咱們姑丈就是咱家唯一的合法鹽商。運鹽這一塊賺錢呢!姑姑掌着財政大權,就像是牢牢捏住了二嬸和我的喉嚨,任我們怎麼鬧騰,總也鬧騰不過去。”

少筠點頭,輕聲說道:“可見我所說不錯,不能揚湯止沸,只能釜底抽薪。”

……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技術帝又要出來晃盪了。

古時候三百六十行……說真的,真不是你想幹嘛就能幹嘛的。“役皆永充”,一輩子幹這個、子子孫孫都幹這個,是《大明律》裡面明確寫了的(相當於憲法了吧?)。竈戶就是這樣的。這裡面,就是專制政府機構最壞的地方了。怎麼個壞法,以後我會說到滴,而鹽商的乖張刁鑽,就是與政府鬥出來的。

我寫了三個文,裡面涉及許多女孩子,淸月寫得高了一點,阿繁嬌憨了一點,雲朵兒太可憐,文采之太孤芳自賞。但是這些人算計別人,不是天生的,總有觸發她算計的原因。但是少筠……這個女孩子……如你們在這一章看到的,她是一條竹葉青,只要對自己有利,就很有可能主動出擊。這就是開拓進取的商人最爲明顯的素質。但是,我很喜歡她,原因麼,大家和我一塊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