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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盡頭處的濃黑漸漸淡去,淡藍色的漸變,如同一筆丹青,從濃郁抹到了淡雅。粼粼的波光上閃耀着飛霞的顏色,絢爛奪目,那是她從未見識過的景象。

隱隱約約間西面盡頭處如煙似霧的展現了宮闕樓臺,仿若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如夢如煙的彼岸,難道這就是小時候爹爹說過的“海市辰樓”麼?

少筠倚在舷窗邊,盯着破浪號乘風破浪而濺起的浪花,放空了所有的心事。這十餘日果真如同她預言的那樣,郝老四雖然多次挑釁,但總體而言風平浪靜。然而她也很清晰的預感到,天津三衛,近在眼前。能否順利擺脫郝老四、鬼六兩方的人馬,就在此一搏。

就在這時,艙門再一次被扣響。

侍蘭看了侍菊一眼,悄聲站起來開門,果見鬼六仍舊端了一盤飲食來。

侍蘭將人讓了進來,鬼六咧着嘴,卻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掃了一眼正在補眠的老柴和小七,順便也多看了幾眼容娘子。

容娘子收到鬼六的眼光,不禁畏縮了一下,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

鬼六眼中閃過光芒,放下手中的飲食,便直往少筠面前來:“夜裡到天津三衛,我們會在豐財灌些淡水。姑娘,雖然老王是交代讓你們在豐財下船,不過,你爲什麼不跟着我們進了遼東才下船?那裡山高皇帝遠,六爺擔保你心想事成。”

少筠從窗外收回眼光,淡淡看了鬼六好一會,而後彷彿釋然一笑道:“六爺盛意拳拳,本不該辭,不過天子腳下、重重宮闕,我們山野小民,也想見識見識。既然今夜就能抵達豐財,那我在這裡先行謝過六爺這些日子的照拂。”

鬼六嘿嘿的笑着,雖然並沒有什麼可笑的事情。

少筠也不吱聲,直等到鬼六笑夠了,她才說:“”六爺笑得如此愜意,想來已經想好了如何纔算是送佛送到西。

鬼六頓時止了笑聲:“小丫頭,我不點頭,你在豐財下不了船!”

“確實如此!”,少筠萬分誠懇的點頭:“不過六爺,等到了遼東,您就不是送佛上西天,而是度己入黃泉了。聽聞遼東山高皇帝遠?”

“你到學得十分快!”,鬼六接到:“說罷,你有什麼法子。”

少筠點頭,明白鬼六這是決定了與她聯盟了,因此輕輕伏到鬼六耳旁,如此這般的說了兩句,最後說道:“成也不成,只看大家的造化。”

鬼六嘿嘿的笑,一直不停,直笑的一旁的容娘子渾身打抖、侍蘭侍菊都不約而同的皺了眉,他才突然變了一張臉,如同活死人一般出了少筠的艙房。

“小姐,聽他的意思,是要跟咱們……只是爲什麼咱們不直接去遼東?大小姐……大小姐同枝兒小小姐都在那裡……”,侍蘭走過來問道。

“遼東……”,少筠輕輕沉吟:“要去也絕不是這時候去!若我所料不錯,過了天津三衛,郝老四和鬼六必定就是蛟龍入海的,他們鬼打鬼,必然傷及我們。你忘了老王臨行前的話?只叫我們停在天津三衛。這一路太險,再走遠一點,不敢說會出什麼事。姐姐在遼東,我知道,但眼下去,我們身無分文,又不知道從何着手收拾爛攤子,去了也沒用。”

侍蘭點點頭,又輕聲問少筠:“今夜裡就上岸了,小姐,咱們該怎麼辦?”

少筠一笑,吩咐道:“抓緊時間歇着!今夜我們與虎謀皮、與狼共舞!”

……

子夜時分,艙房裡往外看,海岸彷彿突如其來一般涌現,而岸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近二十日的無聊寂靜後,這一片大陸夜裡光怪陸離的熱鬧,像是彼岸花盡頭、生的對岸!

少筠從舷窗往外看了一眼,回過頭來:“準備好了麼?該下船了!”

老柴、小七、容娘子、侍蘭、侍菊都同時點點頭。

少筠緩緩一笑,對揹着孩子的容娘子說:“今日你便跟着我,我定然護得你和孩子的周全。”

容娘子隱隱眼中含淚,顫抖着輕輕點了點頭。少筠一笑置之,執着容娘子的手引着衆人一起出了艙門。

底艙裡一改往日陰森冷清,熱鬧非凡!也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裡突然冒出些人來,整個底艙擠得滿滿當當的都是各色衣着的人!

侍蘭擠到少筠身邊,一面四處張望,一面悄聲說:“這麼些人,往日竟一個不見?!這船實在古怪得很!我還是陪着你一道!”

少筠淺笑,輕輕掙開了侍蘭的手:“郝老四在,艙房裡等閒的人都不敢出來招搖!鬼六是號人物,他這是在幫咱們。你不必陪着我,陪了也沒用,郝老四必定只認我。你記着,人越多越亂,咱們越可能跑掉。”

侍蘭還想說話,最後還是忍住了,漸漸緩了腳步,落在少筠身後。

這一說話,六人就已經繞過走廊,走到樓梯前!

艙底下的人有一瞬間的平靜,所有的目光都盯着爲首的少筠。少筠轉頭看了容娘子一眼,然後一笑,然後拉着容娘子,率先走下樓梯,對艙底依着樓梯扶手的鬼六說:“六爺,這段日子勞你照看,今夜下船,日後山水相逢,我們後會有期!”

鬼六那陰森森的聲音再度浮起,眼睛又向底艙中央抱着女人的郝老四瞟去:“嘿嘿!我的船從不靠岸,一會你跟着小鬼們的鬼舟,連同這一夥子人一塊上岸吧!後會有期?嘿嘿,除非你還想再走一趟黃泉路!”

少筠笑笑,扶着容娘子,順手摸了一把她身後的小嬰孩,惹得小嬰孩嘰裡咕嚕的叫着揮手踢腳。容娘子滿臉的恐懼戰兢,禁不住:“哎”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徹底點燃了郝老四的興致。他一把推開懷裡的婆娘,右手將環刀抄起,左手一張,撥開擁擠人羣,領着幾個兄弟涌到鬼六和少筠跟前,滿臉的橫肉抖得凶神惡煞:“怎麼!小娘們上岸找痛快?急什麼!等到了遼東,爺爺陪你痛快,包你連你男人都不想要了!”

容娘子已然開始瑟瑟發抖,少筠沒理郝老四,只淡着神色看向鬼六:“我與六爺說好了,這一轉我們的銀子只夠到這豐財。身上沒銀子,不敢在船上耽擱六爺的淡水飲食。”

鬼六笑哼一聲,陰森裡頭帶了一抹譏諷。不過他還是轉頭對郝老四說道:“這船上不養閒人,你也知道。要不是看着郝老四你荷包厚,你想在我這船裡呆着?也難了!”

郝老四臉上的肉扯了扯,突然間哈哈一笑,環刀抱着,左手猛然拍了鬼六一肩膀:“鬼六你好生小氣!害怕我欠你幾個行腳錢!既然這樣,我也不白折騰你,就等我和幾個兄弟送這幾位上岸如何?”

鬼六喉嚨咕嚕咕嚕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反正聽了總叫人心裡發顫!等笑夠了,鬼六才說道:“讓你送?哼!叫你連蒙帶騙撈走我好容易收的幾袋東西?”

“怎麼!”,郝老四眉毛一橫,眼睛裡頭兇光畢露:“老子也想上岸透口氣,不行?”

鬼六的臉色變了變,肥肉又顫了顫,最後有些不服氣的:“行!誰攔得住你這位閻王爺?不過,你要上岸,時間過了我可不候人!你要是誤了點,可別怪我做生意不實誠!”

郝老四又猛地送了鬼六一掌,似乎意有所指的:“誤不了!”

話到這兒,大家都心中有底,鬼六揮揮手,便有十來個似乎從來只懂得佝僂着腰的小個子從底艙四處出來,指揮着大致二十餘人有次序的出了底艙,向甲板走去。

郝老四似乎知道少筠就是他們這夥人的頭,所以帶着幾個嘍囉只圍着少筠和容娘子,那情形,幾乎是插翅難飛。

上到甲板之後,那些引導的小個子一面往小船裡裝鹽,一面往小船裡分派人員。等分到少筠時,郝老四不幹了,非得帶着幾個嘍囉擠在一條船上,要盯着少筠與容娘子。

小個子說不行,船會載不動,郝老四聽了有理不理的就想動手。最後鬧到鬼六出來喝止郝老四,又說人數衆多是真會載不動等等,這才說服郝老四。可即便如此,郝老四還是帶着一個人,緊緊貼在少筠與容娘子身後,而其餘幾個人則分別看住了侍蘭小七他們。

吊車緩緩的放下了小船,十來只船載着私鹽、載着人行走在黝黑的海面上。對岸上的人聲一聲聲的傳來,火光粼粼倒影在海面上,那感覺遙遠又貼近,十分特別!

船搖到一半的時候,郝老四越發不耐煩,他按捺不住,一手握緊少筠的手腕,痛得少筠冷汗直冒,經不住低喝:“放手!”

郝老四哼了一聲:“小娘們!東西拿來!別逼爺動手!”

少筠一擡頭,眸光灼灼的盯着郝老四:“在船上鬧,你想翻船?黃了鬼六爺的生意,只怕他不會再等你!你是蛟龍入海,入不了海,你就等死!”

郝老四猛地被少筠的眸光嚇了一跳,殺心立起:“東西拿出來!”

少筠經不住眉頭一挑,有些意外的低聲道:“你不打算再上鬼六的船了?”

郝老四咧嘴一笑,嘴角歪到一側,配着他滿臉的橫肉,說不出來的猙獰:“你真以爲我怕鬼六?在他的地頭我不動手,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我也不敢動手?我郝閻王兩淮裡吃水長大的!”

郝老四一句話出來,小小一條船上的氣氛突變!少筠一動不敢亂動,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眼前這個賊頭子,真是窮兇極惡!他明知豐財不遠處就是天津三衛,就是拱衛京畿的衛所,他明知道自己身上揹負幾十條人命,官府正派了大量捕快緝拿,他還想火中取栗,從她身上撈出金銀珠寶來!亡命之徒,沒有道理沒任何畏懼!怎麼辦,如何保命?!

桑少筠是那種遇強則強,知進退拿分寸的人!電光火石間,少筠眼睛迸出光彩:“郝老四,你怎麼敢肯定我的東西放在那兒?”

“那我就先宰了你!”,一柄大環刀立即架上了少筠的脖子!

少筠掌心中沁出汗來,面上卻從容自若:“我怕死,就不會在你跟前露財!我也知道你不怕死,不然你也不敢上岸!可惜,郝老四你橫了這半輩子,還是這麼命賤,見了我一支金鐲子就眼紅的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郝老四聞言眼皮一跳,環刀再一逼,少筠雪白的脖子上一條細細的血痕立顯。淡淡的血腥氣飄散開來,船尾一直佝僂着身子的小子突然直起身來,陰鬱的聲音又尖又利:“老四,深海上見血,你還要活命麼!”

小子的聲音雖然陰鬱,卻像大錘一般狠狠砸中了郝老四,他愣了愣,手勢便停住了。千鈞一髮之際,少筠趁機再上:“雖然你不要命,可你不知道,郝老四,你進退兩難了!拿了我的東西,你再想回鬼六的船,只怕他把你砍成肉泥了餵魚;在這兒殺了我,你拿不拿得到東西另說,見了血你還能活命?上了岸,那纔是你郝閻王的天地!你們兩家,誰拿得到我的東西,誰那纔是真本事!”

郝老四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沒有說話,手裡的刀也沒有在逼過來!只是這一番交道下來,海岸遙遙在望,前面劃得快的小船已經靠岸。少筠仍舊一動不敢動,手心的汗已然徐徐流到指尖,微風中感覺冰涼異常。她有點崩不住,眼角的餘光便看見船尾小子仍舊不緊不慢的搖着船槳,彷彿前面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似地。心絃一寸一縷的擰緊,越來越緊,緊到那根弦已經深深的勒進了心裡,緊到下一刻就會絃斷傷人!

僵持間,小船靠岸。船頭到碼頭的那一瞬間磕碰,好像是佛郎機突然開火,強烈的震在小船上每一個人的心上。郝老四眼光一暗,逼着少筠:“走!”

少筠緩緩伸出手來拉着容娘子,對早已經臉色發青的容娘子擠了抹笑:“咱們走吧。”

搖搖晃晃上了岸,戰戰兢兢會合了同樣遭遇的侍蘭等人,少筠感覺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

到了此時,郝老四看見岸上許多人等,便把刀收了,但眼睛裡的肆無忌憚,叫少筠明白,這個人根本不會懼怕人多與否!郝老四一把揪着少筠的衣襟:“東西該拿來了!不然我一個一個的宰了你們!”。而一旁的嘍囉們早已經圍着容娘子,動起手腳來。

容娘子哀哀地哭着,悽切的掙扎懇求。老柴等人一動不敢動。

少筠環顧一週,深吸了一口氣:“好,拿給你!你放手!”

郝老四鬆開手,少筠立即就擠到容娘子身邊,一面奮力推開嘍囉,一面伸手掏進容娘子背後的襁褓中:“還不鬆手麼!東西我都掏不出來了!”

嘍囉們聽了少筠的話,都淫笑着停了手,眼睜睜的看着少筠,看見她果然從容娘子背後掏出一個小包袱來。

幾人正要圍上去,少筠猛然奮力一甩手,將包袱甩開四五丈的距離,又大吼道:“海盜上岸拉!海盜上岸了!”

嘍囉們一心惦記着要開開眼,少筠一甩手,幾人便一哄而上撲去包袱處,根本顧不上少筠的呼叫。郝老四瞠目欲裂,怒吼一聲孃的,抄起環刀,劈刀砍向少筠和容娘子兩人。說時遲那時快,小七和老柴早就瞅準機會對準郝老四一個猛撲,立時將他撲倒在岸邊,叫他吃了一口的沙子!

此時的少筠取得機會,拉着容娘子奪命狂奔。而她的那兩聲吼叫好像是炮彈落進了人羣,瞬間炸開了鍋!到岸之人、岸上之人無不四處奔逃!

等郝老四站起來吐盡一口的沙子後,再擡眼看去,狠罵了一聲娘,卻不禁傻了眼:眼前二三十人好像瞬間換了裝,背上揹着襁褓的,頭上幅巾的,穿着灰色短衣的不下十人!

幾個嘍囉直到這時才明白上當了!那小包袱裡不過是幾塊鵝卵石,也不知道鬼六究竟在那條河上撿的!幾人急速圍到郝老四身邊,七嘴八舌:“老大,怎麼辦?!”

郝老四暴跳如雷:“追!逮着一個給我宰了一個,找到爲止!”

……

然而,太晚了!分而治之、各個擊破!鬼六爺的小鬼頭才真正是行走在地獄邊緣的巡海夜叉!

作者有話要說:基本擺脫郝老四,有點險,但精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