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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十三再進他的衙門時,書房井井有條。上峰來的文書分門別類歸了檔,再一細細翻查,時間也對榫;煎鹽的日誌按年按月排好了,金州所歷年來產鹽的情況一目瞭然;所中煎鹽的軍衛有幾人,年貌經驗擅長如何,流刑犯有幾人,性別年紀來所時間也都一一列明,就連鹽場裡每天開幾竈火,也都細緻列好。

孫十三瞠目結舌——他不是不識字,但他從沒能管到這般細緻——他看着一旁氣定神閒的少筠,不由得拱手:“小瞧你了!”

少筠朝孫十三一笑,仍安坐桌邊,指點枝兒:“你寫大字的坐得端正,握筆要緊,但下筆要用腕勁兒。”

侍菊正好從裡間伺候少箬出來,笑着接話:“孫軍爺,文書我理好了,要是您看着還成,我今日可是得依着規矩下場子分派你的人了。”

孫十三拱手搖頭:“姑娘,這眼見既要過年了,我這還納不上鹽就打饑荒了!我看你這架勢,很要得,你就趕緊的吧!只要能夠納上鹽,咱們什麼都好說!”

侍菊笑了一聲,跟着少筠坐到桌邊,有些兒痞的模樣:“就怕孫軍爺您~覺着我佔了您的位、削了您的權,教您夜裡睡不着覺啊!”

孫十三嘆了口氣:“姑奶奶,這火燎屁股了!我要是睡不着,那也是發愁納不上鹽啊!你看我的文書也知道,去年死了幾位老煎鹽的,我今年真是睡不上踏實覺。”

侍菊點點頭:“金州所缺人,連廣寧右屯衛那邊的人都知道了。話雖如此,就怕你下面的人不服我一個娘們管,尤其你那大舅子。孫軍爺,我們這一羣人眼下是落了難了,有一句話不怕放在前頭,咱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要我管,我可不理什麼大舅子、小侄子的。要是過年前這而產鹽都上不來,咱們上下一干人等,都等死。”

“誰說不是呢!”,孫十三唉聲嘆氣的,雖然看到希望卻還是忐忑不安的:“姑娘,咱們保命要緊!只要這鹽能多起來,什麼都好說!”

侍菊掀了一下眉毛:“既如此,我就不怕討人嫌的管着了。如此,孫爺您先往鹽場裡見見我們的老柴叔,一會再召集你的人,咱們啊面對面得立些章程、定些規矩,一準兒叫你的鹽往上漲。”

孫十三滿臉的喜洋洋,朝着侍菊猛拱手,又對少筠一咧嘴,就轉身跑出去了。

侍菊看他走遠了,略舒了一口氣,低聲道:“那整理文書的事,大小姐就能辦下來,還必定能辦得比我好,怎麼就!哎!”

少筠看了枝兒一眼,輕聲道:“姐姐心裡惦記姐夫和寶兒,又知道咱們家裡出事,心裡……再說了,當初姐姐理事,並不像我們這般名正言順。我們要不是榮叔說要改法子,那淋滷、試滷的法子你我也不能知道的。你且別得意的太早,究竟咱們沒有親身做過這些事情,無論如何得尊重着原來場子裡的老人。”

“這還能不知道麼!”,侍菊一笑,摸了摸腦後的婦人髮髻,禁不住抱怨道:“這兒也太冷了,瞧我的頭髮都癢得受不了了,也不敢洗他。”

枝兒聽見了擡頭,很認真的問她:“菊姐姐,你怎麼綰了髮髻了?”

侍菊一愕,伸出手來颳了刮她的鼻子:“鬼靈精,就屬你精明。”,說着招呼了少筠一聲,站起來就往外走了。

枝兒瞪大了眼睛,發了一會呆。等少筠催她動筆時,她又揚着小腦袋問少筠:“竹子,你爲什麼也挽髮髻?”

少筠抿嘴笑着:“姑娘家出嫁了,自然要挽髮髻。”

枝兒一手執着筆,一手託着腮,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小眉毛蹙得緊緊的:“小姨出嫁,爲什麼沒叫我娘喝喜酒?”

少筠一愕,很是好笑的:“誰告訴你出嫁就能喝喜酒的?”

這一句話讓枝兒好像想起什麼似地,眉毛一下子全展開了,連神情都變得冷淡起來。她偏了偏頭,一句話也沒說,又低下頭寫字。可寫着寫着,她手勁兒越來越大,一張劣質的宣紙一下子塗得烏漆麻黑的。枝兒一見一張紙都毀了,突然咬牙切齒的一用勁,好似發泄似地使勁摁着那支毛筆,直到那支毛筆如同禿頭筆一般在紙上划着。

少筠原本見她低頭寫字,不以爲意,便轉身又裁了一張紙過來。不料她一回身就看見枝兒這模樣。她心裡一震,忙定着枝兒的小手:“枝兒!怎麼了!”

枝兒擡起頭來,小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一張臉蛋兒憋得直泛青。她見少筠問她,也不肯說話,卻突然間呀呀的喊着,雙手執筆猛然戳着桌面的紙,力氣大得少筠幾乎抱不住她。

少筠一看此狀,心中一痛,終是明白過來,也顧不上什麼,只輕輕細細的哄着:“枝兒、枝兒,好枝兒,別怕!小姨在這兒,再沒人能欺負咱們。”

聽了少筠的話,枝兒突然更加激動起來,一手甩開禿了頭的毛筆,扯着少筠的手,張口就咬,一面還含糊的喊道:“咬死你、咬死你!臭女人、壞女人……”

細細密密的劇痛瞬時傳了過來,少筠鼻頭一酸,只抱着枝兒,任她咬着。兩姨甥抱在一團,直到枝兒淚流滿面的平靜下來。

少筠顫抖着舒了一口氣,扶着枝兒起來,輕聲問道:“你想起你姐姐了麼。”

枝兒原本平靜,一聽了這話,猛然直挺挺的站起來,一臉倔強的大喊道:“她不是我姐姐!我沒有這樣的姐姐,我們樑家,受不起她這個朝廷褒獎的節婦!”

少筠一愣,很是意外!這話,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

“這話,是當日你姐夫當着她和寶兒的面,一字一句說的。”,不知什麼時候,少箬掀開裡間的簾子,半鬆着髮髻說道。

少筠轉眼看去,赫然發現不過二十出頭的姐姐,已然華髮早生。

而在少箬眼裡,少筠並未好多少,她腦後的那個婦人髮髻更是挖心刺骨!

兩姊妹靜靜審視,彼此各有一段衷腸,難以訴說。

最後少筠突然泄了一口氣,轉身抱過枝兒,淺笑着說:“這孩子,練字不好就發火呢。也罷了,讓她歇一歇罷了。”

少箬笑了笑,把少筠讓進裡間,大家一塊兒上了炕,安置好了還在抽泣着的枝兒,少箬才說:“前兩日還回不神來,人多也不好問。你爲何綰髮?”

少筠摸了摸腦後的髮髻,淡笑着:“嫁人了,所以綰髮。”

少箬搖搖頭:“還不告訴我麼?我不信是萬錢,要是,不會只有你們幾人。”

少筠想了想,知道瞞不過,因此說道:“京城裡遇着青陽哥哥了,抱着孩子,爲他爹爹鳴冤,最後……填了自己的性命。他這輩子……他爲我打算,我該報答。”

少筠沒法完整說完,但少箬已然明白。或許已經經過太多的傷痛重疊,再來多一點,她已經可以很鎮定:“你想好了?捨得萬錢傷心?”

萬錢?多久沒有想起這名兒!曾經少年時,她一天要在心裡唸叨這名字成千上萬遍,連走路都帶了些雀躍的滋味。可自從出事,拱手相讓簪陪着梅子,榴花嵌寶金鐲留在破浪號,他於她,已經沒有任何想念的餘地。心上的惦記,在面對至親慘死、千里尋親、沒飯吃時,變得那麼微不足道。她愛他,或許平安平靜時覺得多,可遇到大事,就全然讓位!她豈能指望他愛她一如往昔?少筠搖搖頭:“無所謂想不想、願不願,從富安到今天的金州所,從來都是找到一條路就奔跑。哥哥從不是壞人,他待我一如往昔,只是我做不到磐石無轉移。如今,就是有家,也不甘心回去。嫁給誰,嫁得好不好,已經不那麼重要。何況哥哥……他臨去前已經明白通透,他沒有勉強我,他是一心爲我打算,希望我能在他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中受益罷了。”

少箬聽了這番話,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輕輕挨着牆,冷笑一聲:“樑苑苑!你又多造了一孽!”

少筠搖頭:“峭直孤僻至此,難道她是天煞孤星下凡?”

少箬伸手摸了摸漸次睡着的枝兒,卻又變得溫柔如水:“難爲我的兒……夜裡夢裡也咬牙切齒的恨着。我做孃的,也解不了她的心結。其實,何必呢,爲這麼個人。就是沒有我們恨她,她也過不上她以爲的乾淨舒心的日子。”

“姐姐想得開,”,少筠如有所悟:“可究竟還有人想不開。”

“有什麼想不開呢。記得當日在衙門大堂裡,她爹爹說‘我做爹爹的,供書教學,衣食住行無一不用心,就是出嫁了,也還千萬計較着她的好。中間是有些愚昧念頭,但絕算不上是用心惡毒,卻換來親子反噬。’。我看着他傷心到毅然畫押認罪,又聽他只是抱歉的對我說‘這一路起起伏伏,都有你相陪,日後雖然不在一處,我已經心滿意足。’,我反倒悟了。他要不是重情重義、人品可靠,何必爲他女兒的絕情絕義傷心欲絕?他不是真心疼我,也不會輕描淡寫的對我說那句重話。我跟了這樣一個男人,又有什麼好後悔的?既然他覺得只有畫押認罪才能還清他那筆父女孽債,那我就陪着他還清了。日後我們一家人,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所以你不恨她,來到這兒也不肯低頭,寧願折磨死自己。”,少筠終於明白她箬姐姐的心思。自從樑師道認罪,自從少箬確認了樑師道對她的心意,什麼絕望,什麼痛恨都已經不再重要了。生死相隨,有情人,雖遠隔千里、疾風橫吹,摧殘不了什麼。

少筠覺得很難受,姐姐的這份心思……好似青燈古佛旁那無悲無喜敲了幾千年的木魚,透徹得了無人氣。禁不住,少筠靠向少箬:“姐姐,你與姐夫心心相印,我知道。可是,我呢,枝兒寶兒呢?究竟我悟不透,心裡釀着恨,枝兒悟不透,做夢都咬牙切齒。姐姐,你別丟下少筠,別丟下枝兒寶兒,陪着我們,就當你念着姐夫在四川一樣盼着你,好不好?”

少箬伸手摸了摸少筠的臉:“傻丫頭,我有我的福氣,你自然有你的。我不會尋死覓活,只是覺得這輩子沒白活罷了。你千里迢迢找到我,成全你我這一輩子的姐妹情誼,我自然不能辜負你。”

少筠我在少箬懷裡,笑着撒嬌,如同昔日:“那姐姐可要幫我!”

少箬輕笑一聲:“你麼?我早前一看侍菊的行事,就知道,你早已經不用我幫襯着,我的眼界也早已經跟不上你。筠兒,其實你早有念頭,你張口要我幫你,只是想讓我好好活下去。”

……

作者有話要說:少箬……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