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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一直半垂着頭沒有說話,手中那盞茶是陳年的鐵觀音,入口除了茶香,還帶了一股澀,那味兒,怎麼也比不上新鮮的新茶。

茶,飲過一半,少筠片字不着。而與她一般氣定神閒的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都轉運使杜如鶴。

春節過後,經孫十三引薦,少筠見過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的黃判官,再由黃判官引薦,見到了杜轉運使。杜如鶴今年五十餘歲,正是老於官場的年紀。他面貌頗爲清雋,在遼東頗有清廉官聲。

“你……就是康家娘子?”,暗自思索良久後,杜如鶴淡然卻滿是官儀的問道:“老黃說,你頗有些來歷。我也不問,但是卻也沒有什麼功夫聽你在這裡故弄玄虛。”

一個女人拋頭露面,要是還能叫哪個男人矜貴,那也是奇了怪了的事,不過今日之桑少筠、康娘子,早已經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她脣畔微漾起一縷自得的笑來,手上徐徐放下那盞熱騰騰的鐵觀音,然後扶着袖子收手,姿態自然而然就流淌着一股子優雅氣韻。她略略擡起頭來,眼簾卻堪堪掩住眼中情緒,淡淡說道:“大人待客的茶,是杭州府上的鐵觀音,茶香繞舌,是好茶。可惜,陳年老茶,水,也尋常。”

杜如鶴心中十分驚訝此人的相貌氣質,確實不像是一般白衣或者尋常客商,可他官場沉浮十餘二十年,輾轉爲官於多地,自然沉得住氣,因此放下茶盞,既沒有答話也沒有惱怒,只是雙手搭在圈椅扶手上,頗有整遐以待的意思。

少筠脣畔的笑又深了一些,繼續說道:“聽聞杜大人官聲清廉,在鹽政之上頗有專治之功?”

杜如鶴嘴角微微一抽,話仍舊沒有再說。

少筠輕輕的似乎是嘲諷的,又似乎是瞭然的哼了一聲,然後再說:“大明帝國內,鹽課居賦稅之首,五分天下。大明邊疆將士的口糧軍餉,全靠鹽課支撐。而帝國中產鹽頭三位,是兩淮、兩浙和長蘆。這三大鹽產區,杜大人,您在兩淮當過同知,後來卻被戶部的給事中彈劾;您在兩浙也當過同知,後來卻被當時的兩浙轉運使大人掃地出門;您在長蘆當過轉運使,最後皇帝陛下一紙詔書,將您送來遼東當轉運使,一當八年。”

杜如鶴心中愕然少筠對他做足功課準備,對他了如指掌。可他心中,更多的是喟然!往昔歲月稠,他也曾奔波在錦繡河山中,爲帝國的富強繁榮勞心勞力!而今!諂媚之言令他在苦寒之地,一守守了八年!正當壯年時候,卻報國無門啊!

少筠眸光雖淡卻絲毫沒有放過杜如鶴臉上些微的表情變化,她昔日聰慧,觀人於微,今日之後,她早已洞察人心,攻心之術,翻雲覆雨:“遼東嚴寒,煎鹽不易。軍士與流刑犯,不比尋常竈戶,身份特殊,前者不服鹽官管轄,後者身心俱疲,服管而不能管。杜大人身處軍人環繞的遼東都轉運鹽使司衙門,是就地圈禁,任你十八般武藝,也不能施展!一生清譽加身,卻家國何處?”

話至此處,杜如鶴顏面鬆動!他懷疑的看着少筠,問道:“你是何人?”

少筠擡頭一笑:“昔日屈子,遍尋八荒九嶷,只爲香草美人;而後忠而見謗還有元稹白居易;即便我朝!不也有清白難洗的於尚書麼?杜大人,一心報國,風雨不改、無怨無悔,您,做得到麼?”

杜如鶴兀然緊緊抓着扶手!屈原!白居易!有功卻被處斬的于謙!無怨無悔,做得到麼?做不到!因爲做不到,所以面對同僚的排擠嘲笑,他憤然出走!因爲做不到,所以面對遼東煎鹽軍士的不服管教,他出離憤怒,卻無計可施!憤怒與不甘如同眉睫之火,燒着着內心,簡直有仗劍而起的衝動!可杜如鶴到底老於官場,剎那的失態很快收斂,最後也只是淡淡的問少筠:“你究竟是什麼人,來這裡要做什麼?”

少筠一笑。與猛獸角力,他靜觀時,你須得挑起他的興趣;當他怒視於你時,你須得左右穿插耗竭他的暴戾;當他精疲力竭時,你須得毫不猶豫順勢而上!

“我是康娘子,我來助大人打破堅冰、建功立業、報效朝廷!”

杜如鶴一愣,滿是狐疑。

少筠低頭一笑,從懷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然後扶着袖子露出半截指尖,將冊子遞給了杜如鶴!

那在藏在狐裘中半露的十指尖尖叫杜如鶴有片刻的失神,好一個冰肌玉骨的人物!好一個姿態嫺雅的女子!剎那的鬆懈,好感輕輕爬進心頭,杜如鶴輕皺着眉接過冊子,看了少筠一眼,然後翻開了冊子。

這是什麼!杜如鶴一翻開冊子,眼睛瞬間圓睜。他擡頭,驚疑不定!他復又低頭,快速的翻了兩頁,看見幾張圖樣,再次震驚擡頭,驚呼道:“這是!”

話音又落,杜如鶴再次合上冊子,閉眼吸氣,似乎在平復呼吸,而後雙手有些顫抖,再一次打開冊子,細細看了起來。

杜如鶴這一看看得仔細,足看了半個時辰之久!

少筠手邊的茶盞已然冷得徹底,可是她眼中的笑意、面上的從容,姿態的嫺雅,一點一點的從晶瑩的冰融成融融春水——杜如鶴的變化讓她很清楚,她即將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最後,杜如鶴從冊子中擡起頭來,滿滿的驚喜中帶着些許的遺憾:“你、你這……康娘子,你這冊子有些漏洞,照着這冊子,未必能成事呀!”

少筠淺淺一笑,避而不答:“杜大人,這本冊子,以您的經歷,總該知道,它足以改變些什麼?”

杜如鶴肅了臉:“曬鹽法!此法若成,遼東煎鹽面貌大改!”

僅僅是遼東麼?不!是整個帝國鹽業格局!少筠嘴角一翹,心裡對杜如鶴不以爲然,憑藉一地之眼光卻想謀全局之周到,難怪這官是越做越回去了!可她話鋒再轉:“鹽政,杜大人是專長,想必您也看得出來這冊子還有許多不盡之處吧?”

“唔!”,杜如鶴嚴肅點頭:“是有許多不盡之處!真要做起來,只怕不容易!”,話到這裡,杜如鶴突然想起什麼,又滿臉戒備的盯着少筠:“你!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會有這東西?我在兩者兩淮長蘆都呆過,沒見過這樣的念頭、這樣的東西!”

少筠垂眸,掩住眸中精光,然後誠摯的說道:“大人,民婦家中是竈戶。揚州桑氏,您知道麼?”

“桑家?早十多年,隱約是桑若陽桑若暉,這兩兄弟,人還算不錯。”

“金州所裡的流刑犯、昔日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樑師道同知的繼夫人,便是桑氏的大小姐、桑少箬,她是我遠房的族姐。”

杜如鶴驚訝:“你是千里尋親?就爲一個遠房的族姐?”

少筠當然不承認,只說:“尋親是順道。大人您不知道,原先我夫家裡也是桑氏旁支,是正經的竈戶,靠着桑家運鹽,能平淡度日。後來……出事,桑家散了,相公擔着鹽課,實在無法,只好四處想法子維持。所以纔會找到這裡來,求着大人您!”

杜如鶴想想,大致也明白箇中曲折,也沒發現什麼破綻,因此問道:“這本冊子着實重要,你怎麼不去兩浙那邊,只怕那兒更合適!”

少筠搖搖頭,淡淡說道:“兩淮兩浙,官老爺的太師椅大致舒服。兩淮風聲鶴唳自不在話下,兩浙裡頭的大人們,每年坐享幾萬兩銀子,怎麼肯日曬雨淋、不遺餘力的試這新法?大抵只有您,清譽卓著,一心爲國爲民的清官,心裡還瞧得上小民這點兒小念頭。”

這一番話,杜如鶴聽得身心舒坦!

少筠留心到杜如鶴面色緩和,隱約有些暢快,不由暗自一哂,面上卻仍然淡然誠懇:“民婦千里奔波,只爲減輕家中相公負累。若此法能成,一則請大人爲我族姐求情,二則請大人周全我家中困境。”

杜如鶴一聽少筠有所求,所求之事還不算容易辦,心中反倒把先前的懷疑去了幾分,只把官威又端了起來:“且先不要談條件!納鹽課是竈戶天經地義之事,有何可討價還價的?不過此法若成,你可算立了大功,朝廷自有定奪!”

少筠低了頭,虛心受教:“大人教訓的是!民婦謹遵之。不過曬鹽之法,比煎鹽法,更依賴天氣。我族姐昔日養尊處優,怕是難以承受金州所的處境。她已然知道悔改,他日必爲曬鹽法盡心盡力,民婦懇求大人開恩,暫且將其從金州所釋出靜養身心。待開春後,民婦與族姐必然全心全力爲您效力,以贖其罪過。”

杜如鶴沉思半晌,最後答應少筠:“也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就接你姐姐出來養着,待三月時候,要到這兒來!也不瞞你,我不怕你跑,就算你跑到關外,遼東都司,未必沒有能耐拿得住你。明白?”

少筠站起來,盈盈行禮,輕聲曼言:“大人您放心,偌大的桑家在揚州,我跑到天涯海角,根也在那處。”

杜如鶴揮揮手,復又拿起那本冊子細細揣摩。少筠觀其臉色,因此低聲道:“如此,容民婦告退!”

……

侍菊侍蘭在偏廳等候,這時候看見少筠出來,忙迎上來,低聲問道:“如何?”

少筠走了兩步,忽的一笑,隱約殘留的少女俏皮浮了出來:“立即起程、出關!”

侍蘭侍菊都大舒一口氣:“太好了!真能走了!”

少筠點點頭,也沒多說什麼,就領着兩個丫頭快步走出衙門,上了暖和的馬車,立即就找到候在遼陽城門處的少箬一行。

拿出官憑路引和杜如鶴的手諭,少箬少筠一行順利出了遼陽,直奔建州女真部。

直到此時,少筠纔對少箬說:“金州所太腌臢,姐姐且到圖大哥家中小住,待筠兒賺回銀子,在屋子裡挖好地龍,明年就不會再叫姐姐冷得滿手紅腫了。”

少箬很安慰,只笑着問少筠:“杜如鶴,昔日聽你姐夫提過兩句,這麼清廉的人,怎麼就聽你忽悠呢?我就不信這曬鹽法真弄出來,你是一心爲國爲民。”

少筠淡淡一笑:“這世上,大抵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可還有一類人,自比異數。以爲舉世皆污濁、唯我獨清白。其實,注重銀子與注重清譽,又有什麼不同?杜如鶴未必能用銀子打動,但一定會被報效朝廷所打動。他自詡精明,可扛不住手下的人要穿油光滑亮的皮裘、吃山珍海味、鮑參翅肚。”

少箬細細尋思了這一番話,覺得甚爲至理!有人執着銀子,世人嘲笑之爲貪財,殊不知執着家國名譽,何嘗不是祿蠹?說到底是佛家所說的執念罷了!筠兒,你看人看事,與昔日相比,又是兩個境界了!你必能無往而不利!

侍蘭這時候才說道:“我這才瞧明白了!大約竹子是要藉助杜如鶴手下的人力物力來試新法吧?既解決咱們沒有銀子的困境,又能把葉子接出來,省了看那孫十三家的的臉色!”

少筠點點頭。

侍蘭復又有些不明白:“可是,真要在這裡曬出鹽來,又怎麼辦呢?這杜如鶴這麼清廉,咱們又能怎麼樣?”

侍菊推了推侍蘭:“路要一步一步走,你常數落我的!哪有那步子還沒有邁開就瞻前顧後發愁的?且走了再說!何況你沒聽竹子那句?杜如鶴再清廉,扛不住底下的人要吃飯穿衣的!咱們眼下要愁,也得發愁曬鹽法不中用呀!”

侍蘭沒了話,只看着少筠。

少箬聽了兩個丫頭的話,淺笑着閉眼養神。少筠低頭一笑,語氣突然鏗鏘:“曬鹽法一定要成功!否則在遼東,我們無立錐之地。”

侍蘭侍菊相視,眼中都堅定。侍菊握緊拳頭:“榮叔一輩子的心血,眼見成功卻功虧一簣,他泉下有知,一定叫我們擺弄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jj很不穩定,加上蚊子很忙,漸漸存稿告罄,所以蚊子最忙碌的週六到週一都休息,大家見諒哈!

還有就是……

少筠獠牙森然,要在遼東大舉行事了!!